第二章
山上
一薄的白雲像輕紗,被晨風拽過了山頭。風,涼涼的,呼呼的走下了樹木杪,又舐著滿山的綠草和野花。知了許是還沒醒,也許露水打濕了它的翅膀,連一聲也不曾叫。那塊叫做雞公頭的大石的上空,盤旋著三四隻灰褐色的老鷹,尖銳的叫聲沉落在樹的枝葉間,一切的鵲鳥全噤住了。它們驚慌失措的,從這枝飛到那枝,從那枝飛到這枝,悄聲嘁喳著。從山頂瀉出的一道泉水,有時繞過外國人的屋旁,有時鑽進石洞裏,最後經過那掛著仙人寶劍的雌石之下,向山下的車站流去,汩汩的,汩汩的,像一位老信徒喃喃的念著禱詞。
保羅老爹提著個小包袱,拭著淚離開了禮拜堂,跨過小橋,踉蹌的踏進山街。
走完了一條街,他不曾遇著一個人。家家封著門,石縫裏長著草……
唉,主嗬!主嗬!……
十幾年,十幾年來這美麗的雞公山,在夏日,劉保羅老爹從沒見過這般落寞過。
出了街向西轉去,是一條下山大道。經過站崗兵士的檢查後,保羅老爹癒藏碰碰的走出關門,下了山頂。疲乏對於他仿佛是蛀蟲爬上了朽木,很快的從腿部發展到腰部。他蹣珊到路北邊,在一棵小鬆樹旁的褐色石上坐下去,把拳頭捶著大腿,休息起來。
夜裏透過鬆針篩在石上的露珠還沒幹,老頭子坐下去反覺得太涼了。他把包袱墊在屁股下,默禱了一會兒,睜開眼來向山上眺望。但老眼已花得不行了,望山上全是茫茫霧,什麼也瞧不清。放平視線,直向著對麵望過去,也隻見一條接連不斷的黑影子,非常模糊的。
不過當他一低頭,一幅青綠山水畫,又展在他的記憶裏。他一點兒沒忘掉,這四麵盡是山,蒼翠的山尖上壓著碧天。從群山裏,曲曲折折的,拱出來一道河,抹過對麵的山腳,緩緩的向南流去。沿著河西岸,靠著那邊的山,一片青青的竹柳中,散漫的嵌著些黃茅屋。河的這邊是鐵路,像兩條無盡長的黑繩子。火車每日每夜給黑繩子從北國牽來,到山下停一停,大吼一聲,好像要振落去它身上的萬裏塵沙,然後發著沉悶的喘息。在山與山之間,向南奔去,鑽進了大別山。但每日每夜,也常有火車從南國倦遊歸來。保羅老爹便是給火車從南國馱來的。
沒人能明確的說出是哪年哪月,連保羅老爹也記不清那位美國老牧師是怎樣的發現了這座荒山。記憶已古舊到幾個世紀,那時他還不十分老,在漢口福音堂裏當打掃夫役,有一天老牧師叫他到跟前去,問他道:
保羅,你願意到山上去嗎?保羅老爹並沒問什麼山,便把兩手握起來,卑順的回答道:
牧師,隻要上帝不離開他的仆人,地獄裏我也敢去聽了這樣文雅的回答,老牧師就禁不住微笑起來:
好,那嗎,保羅,在下禮拜一你就跟我到雞公山上去。老牧師又慢慢的舉起手,搖動著下巴尖,給他祝福道:你好,你不像中國人,願上帝賜福予你。
在雞公山上,起初隻有一座禮拜堂,幾座小洋房,和樵戶三五家。連保羅老爹也感到太寂寞,簡直是到山上來修道來了。但雞公山原是一巨幅美麗的風景畫,今天這兒加一點,明天那兒添一線,冷落的山頭漸漸繁華起來了。
要是你爹媽都在世,叫他們來山上住住才好哩!—次當夕陽落去,一縷紅霞粘著西邊那座髙峰尖,保羅老爹拉著孫子在禮拜堂門口散步時,這樣對孫子說,不由的兩顆淚從眼角滾下來。
我不掛念他們,老頭子隨即又哺喃道,自然的,在天國裏比在這山上還要快樂得多。
爺,你怎麼會知道?保羅老爹狠狠的向孫子臉上投一眼:
我怎麼知道?《聖經》上這樣說的!《聖經》上這樣說的!小孩子伸了伸舌頭,看你厲害哩呀!小孩子名字叫馬可,保羅老爹常稱他小猶大。四五歲時他爸爸在漢陽兵工廠裏給炸藥炸死,媽媽丟下他去跳了江,他就跟著祖父過日子。他曾進過教會辦的小學校。在他的書包裏常放著許多諷刺畫,而最得意的傑作是畫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國人,挾著一本厚書,舌頭伸得很長,舐著一個洋人的屁股。他一時高興,把他的傑作用粉筆頭畫在黑板上,並在那個矮胖子的頭上題了吳道根的爸爸幾個字。牧師的兒子吳道根告訴了校長,馬可就被開除了。
馬可從學校裏開除後,沒有先生再管束他,每逢禮拜,保羅老爹得提著他的脖子,提進禮拜堂裏去,猛力把他按在発子上不準動!但一眼瞧不見,他依舊偷偷的溜出去,溜到胡同裏,溜到垃圾堆上,同一些拾瓜皮的孩子們,一些撿煤渣的孩子們,玩起來,鬧起來。
跟著祖父搬上雞公山,馬可已經十三了。雞公山上沒有垃圾堆,沒有填滿瓜皮和撒滿屎尿的小胡同,也沒有道地的中國小孩子,馬可的生活很無聊。逢禮拜不等祖父再去提他的脖子,他便規規矩矩的走進禮拜堂,坐在一個角落裏。保羅老爹看見了這種情形,非常高興。有一次拉著孫子到老牧師跟前去,說是浪子回頭了。聖靈已經感動馬可了。但一離開老牧師,馬可就低聲罵一句老洋鬼子!從祖父手裏逃開去。
保羅老爹滿想馬可能從老牧師手裏再得點好處,誰知一瓢冷水澆頭上,對孫子又全盤失望了。禮拜時他悄悄的從一旁偵探著,立刻他發現馬可並不是在做禮拜,而是在一半兒應付,一半兒尋開心。禱告時,他瞪著眼,唱詩時他繃著嘴,還把一本小《聖經》壓在屁股下,在讚美詩上畫圖畫。沒救,沒救……老頭子想,都是漢口的野孩子給他教壞啦!不覺歎了一口氣,老頭子眼前便浮起一片暗雲來。在暗雲裏,有黑點和白點,搖動著,漸漸大起來,黑點變做了他的兒子和媳婦,白點變做了外國人,都把臉子給他看,同聲說馬可是你慣壞的!這聲音非常大,把他震一驚。他眨了一下眼,幻像消滅了,馬可正微笑著向他這邊瞧。
晚上睡覺前,保羅老爹照例讀幾節《聖經》,然後坐在床上傷心的禱告起來。從老牧師他學會了禱告的姿勢和聲調:身子筆直的跪著,閉起眼睛,臉子仰著,兩手拱在胸前,像秋風搖下落葉似的,哽咽的悲音從下巴尖上搖下來。老頭子禱告畢,帶著悲咽的餘音問馬可道:
馬可,你不小啦,該到領洗的時候了,為什麼就不聽爺一句話,嗯?誰說不聽你的話?你總不信主,把我的話全當做耳邊風。
那,聖靈老不感動我,爺,你說我有什麼辦法?魔鬼才感動你!老頭子咆哮起來,我問你:不信教你將來吃什麼?你,你,誰給你飯吃衣裳穿?馬可從枕頭上翹起頭來,瞧著祖父,摹仿布道員朱先生的嘶啞的聲調說:
你想烏鴉,也不種,也不收,又沒有倉,又沒有庫上帝尚且養活它……
老頭子不等他說完,狠狠的蹬了他一腳,罵道:
你呀你不得好過,不得好過……上帝全都知道,外國人全都知道!昨兒你跟朱先生的孩子在院裏玩,高小姐在朱家孩子的頭上摸了半天,連踩你也沒踩……看人家是怎麼混的!你還不知羞,還不給我爭一點氣嗎,你這個沒出息的魔鬼!外國人沒一個愛見你,你一生一世也得不到、得不到主的恩惠!哼哼瞧著吧,我再碰見朱有信,看我不揍死他個小貓兒!罵了後,馬可忙把頭縮進被窩裏,大聲的扯起鼾聲來,為的好聽不見祖父的囉嗦。
二山花落了又開,山草黃了又青,保羅老爹的胡子在流光中褪著色,馬可在流光中長起來,世界在流光中轉變著。
有一年冬天,一連好幾天濃雲蓋著山頭,弄得天昏地暗,火車不分晝夜的向南運著兵:有的直運到武勝關,有的就駐在山下麵。後來濃雲散了,帶雪的山峰都從陽光下露出了峰尖。一營兵從山下開上來,山上忽然戒嚴了。從教友們同馬可嘴裏,保羅老爹也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的,保羅老爹對別人說,不能不失敗,早知道的,他不能不……他不信主!信主的……
當帶著殘兵下山後,保羅老爹在山頂各處走一遭,不時的摸著毀壞的門或窗連這也烤火了,連外國人的東西也破壞,嘖嘖,了得!噙著眼淚,歎息著,想著年光是全變了。在回禮拜堂去的路上,他不住的咕噥著:
不能得救!不能得救!末日快到了,最後審判的日子快到了……
在保羅老爹看來,中國人遭災難是應該的。第一個原因是信主的很少;第二個原因是生性卑劣,不配作上帝的選民。外國人,連個才會走路的小孩子也是清潔的,高尚的,神聖的,偉大的。中國要得有辦法,須叫外國人來治理一切,不然準會一天壞一天。自從到過山上來一次,更增加了他的信念,他時常對人背著《聖經》上的話發預言道:
當那些日子,懷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禍了。因為將有大災難降在這地方,也有震怒臨到這百姓。他們要倒在刀下,又被擄到各國去……
其實這些話據老牧師說並不是保羅老爹想到的,是聖靈感動了他,他才說出的。老牧師還特別把他叫到麵前,對他說:
上帝的靈降在你身上,借你的口說出預言來,我想這些事實現的日子不遠了,我們等著吧。
我們等著吧。保羅老爹因為洋人的話,心裏跳了幾跳,就微笑著把臉子仰起來。兩手握在胸前,搖著下巴道主嗬,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但老牧師沒等著中國滅亡便回國了。
第二年,又從南邊打過來,把信陽圍了四十天,守城的師長經洋人同朱牧師勸說,投降了。第三年,革命軍北伐了,又失敗了。革命軍到信陽,雞公山突然給撒旦的巨手搜住了,滿山傳遍了驚人的消息:
看見嗎,那火車上寫的標語?朱牧師在信陽被扣了,說他是帝國主義的走狗,哪裏說起!還說他跟軍閥有勾結……
學堂不準辦了,唉唉,是真的麼?第二天的消息是:
聽說朱牧師已經……唉,主嗬!願你保護他的靈魂平安!以後教也不準傳了,都是這麼說!漢口的租界全給革命政府收回了,這,這……
唉呀!……基督複活的日子已經到啦!銅鍾天天在保羅老爹頭上淒涼的鳴著,人們天天聚集在禮拜堂裏做禱告。在每個人的臉上,罩著災難的陰影,無論誰和誰碰麵時都隻無言的一歎。馬可每天跑到山下去,到車站上給祖父探消息。消息被他帶到山上來,照例加了番油鹽,比原來的厲害幾倍。
爺,人們說先殺洋人,然後再殺洋狗子。
爺,上帝怕保護不住咱們吧,你不如跟我逃到山下去。我說,這是真的,爺,漢口的洋人沒逃走的全給殺光了。爺,你猜他們在山下喊的什麼?他們喊,爺,你看,就這樣,把手一舉,打倒帝國主義!……
老頭子仿佛被摘去了魂靈,忙握住耳朵,連連的呼著主,不願聽馬可再喊下去。
半月後,山上的人們又快活起來。信陽駐軍已經把朱牧師釋放。漢口那麵,隻有英租界被收回,別的沒事兒。信教傳教全自由,政府並且叫各地都保護外國人。消息傳進保羅老爹的耳朵裏,他便展出副勝利似的笑容來,坐在禮拜堂門口的青石上,撚著灰白胡須,對布道員朱先生說:
什麼革呀命的,民國元年見過的,敢纏洋人麼?哼!他又向山下望一眼,中國人沒救,沒救……沒一個好的,都是瞎胡鬧!果然革命隻像一片濃雲一陣雨,給風一吹,吹散了。但經了這次風雨之後,馬可在老頭子眼中也變了祥。他愛沉思,愛生氣,特別愛在祖父麵前講些令人半懂不懂的邪道理,說些無法無天的話。從前他不愛讀書,老頭子往往催了一次又一次,他才無精打采的把牧師給的書本子攤開來,念不了兩句就又拋到一邊去。但現在他卻時常從枕頭下拿出些小本兒,用心用意的讀,有時祖父跟他說話他都聽不見。馬可讀的書,老頭子偷偷的檢査過,可是一點也不懂,也不敢直接問,隻裝做不知道。一天晚上他試著問馬可道:
你還是不信主?為什麼要信主?回答的聲音十分倔強,連一絲玩笑的成分也沒有,保羅老爹不覺吃一驚;眼光在馬可臉上盯了一會兒他忿忿的說道:不能得救……不信主!信主也得不了救。馬可說,比如拿美國說吧,現在有幾百萬工人沒飯吃,沒工做……他們可差不多的都信主。還有我不信,老頭子搖著頭說外國沒有這情形。牧師們會給他們工做的。
不信?這是千真萬確的!你聽誰說的?我有書,馬可很得意的說,我現在什麼都懂得,上次革命軍從山下過,我沒告你說,我的朋友在裏邊,他們給我好些書……
你懂得魔鬼的道理!老頭子不等孫子說完就氣得喘起來,你那書,你那些邪書,看著吧,我晚上把它們全燒了!哼——哼——……
然而到晚上老頭子並沒有燒馬可的書,卻流著淚對他埋怨道:
你想想,你已經成大人了,因為你不虔心信主,牧師們不叫你受洗,也不叫你找工作,吃的穿的還得靠我,靠我這個老不死的!哪怕你心裏不信,外麵上你也……唉,唉,應付應付,我也好到牧師們麵前給你求點情……你就不,連這你就不!……老牧師回國了,要不我也好……
想起了老牧師,保羅老爹便哽咽得不能說下去,用袖頭把眼淚揩了揩,籲籲的歎息著。停會兒,他又接著道:
我當年,我當年,哪個外國人不誇獎我……要不的會能有你這個東西!馬可從被窩裏坐起來,兩隻胳膊伸出被子外。抱著膝,說道:
我不想吃教會的飯。我哪裏都能生活,教會的飯我不吃。要不是你年紀大,我,我早就走了。我是,我是……
老頭子見馬可氣得淌著淚,又光著脊梁,便心一酸,忙拿件衣服替孫子披身上,嘟嚕著說道:
你常給我講你那邪道理,我什麼都不懂。我隻知道人活著就得吃飯,吃飯就得信主。外國人替上帝到中國來傳道,你不抬舉外國人,你到哪裏也不能得主的幫助……
我永遠跟你說不明白!馬可說,我要到漢口去找工做,到那裏比在這山上痛快得多。
他們都知道你不信主,那裏牧師也不會給你工作做。
我幹嗎要叫他們給我工做?哼!你把洋鬼子當做神,我偏不!活人不會叫尿憋死,哪棵樹都一樣好上吊!外國人替主傳道,主是活神,外國人是,是……我從前光身一條,都是外國人提拔的……你忘恩負義!我有朋友。馬可憎惡的望了老頭子一眼,說,朋友李克在漢口工會裏幹事情,早頭裏聽說的,我叫他給我介紹到工廠裏作工去馬可不能吃教會的飯,老頭子很明白爭吵了半夜,最後隻得讓馬可去走他自己的路兒去。但馬可也答應了祖父的條件:一不能去當兵,二得時時有信來。
過了一個多禮拜,保羅老爹接到漢口來的一封信:馬可已經進日本紗廠了,保羅老爹起初挺難過,生活上感著十分的空虛,想把孫子再叫回來;但日子一久,也就慢慢丟下了。
三山上的日月,像沒有波浪的江水,平靜的流著。保羅老爹對人世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任平靜的江水把他向渺茫的天邊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