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陽剛剛竄出地平線,小羅漢仍然起得早。
從來沒誰聽見過太陽的走動聲。倘若有人聽見過,那定是迅速急促的一聲嗅!可不麼,自從趙家倉房的糧分了後,又嗖的過了一天了。
世界顯然是在翻身了,一切出現的都活躍,都新鮮。但也有些地方小羅漢不能全滿意:第一是媽看著比以前更愁了。即以此刻說,小羅漢坐在皖裏把一塊紅磚按在石上磨,嘴裏叫著賣眼藥,叫了半天了,媽卻仿佛沒聽見,媽不出來買眼藥,裝聾裝啞的,讓小羅漢獨個玩,她自己卻傻坐在屋裏邊,皺著眉頭想心事,真豈有此理!紅鼻子說以後大家都有吃有穿了,這話媽不是沒聽見,可幹嗎又呆著臉?對,媽也有時不可愛,惹人厭。
第二點小羅漢更不滿:世界變得太慢了。從前媽在趙家做短工,小羅漢受趙家二寶的黴氣真不少。倘若世界早變一個月,趙家沒有跑進城,小羅漢不也可以報報仇?那時節,小羅漢準得向媽說,叫二寶媽來到家裏來,洗衣裳,掃屋子,燒火,洗碗,破柴,喂豬,……樣樣都得幹,還得吃冷飯。自然二寶也帶到家裏來,媽吩咐二寶陪著小羅漢玩。首先,得叫二寶爬在地上裝隻豬,裝得不像照屁股就是一竹板。然後,二寶得裝馬。裝豬裝馬在二寶沒有大分別,小羅漢騎上才算數,不叫騎不能算做馬。馬不走,生就賤骨頭,打,別可憐。再往後,哼,小羅漢在趙家學的辦法多著呢,一套一套的都得使出來。
終有那一天,叫你看看我小羅漢!小羅漢耀武揚威的騎在一隻小凳上,照発後打了一巴掌。可是跟著就手疼,糟糕,原來屁股下坐的不是趙二寶。小羅漢的手掌疼得很,正要哭,瓦罐頭二爺跑到門口了。
小羅漢,外邊風聲緊,叫你媽快帶你往西營去!瓦罐頭二爺說畢就又跑開了。
什麼事幹嗎這樣慌?什麼叫做風聲緊?小羅漢呆呆的騎在竟子上,完全失措了。媽媽屋裏跑出來,追到門口去,沒見人,折回來,哭了。哭,在媽是常事,逢著作難就要哭,哥哥常說她沒主意。小羅漢每次看見媽哭就難過,眼淚會滾在臉頰上,可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來。媽哭時小羅漢不敢一張嘴,一張嘴就會合不住,哭得比媽還要痛。
媽媽跪在菩薩麵前許願了。
媽!小羅漢不知說什麼好,又想哭。可是槍聲陡響了,小羅漢駭一跳,沒有哭出來。
媽從菩薩麵前跳起來,抓起小羅漢往外跑。我的天!……往哪逃?往西營!小羅漢想起瓦耀頭二爺的話,媽,往西營!但槍彈卻是密密的從四下裏飛過來,在頭上,在身邊,呼嘯著,爆裂著。男人們都掂著家夥亂跑著,不知道往哪麵抵抗好。原來在夜裏已經給包圍了。女人們有的躲到鄰人屋裏去,大家聚在一塊兒,等著不幸來臨頭;有的看終究不得了,索性跟著男人們,拚!小羅漢哭著要去找哥哥,但媽卻把他拉得緊緊的,迷亂的呆坐在一棵樹底下。
四下裏:號聲,槍聲,哭聲,喊殺聲,……魔鬼們的笑聲彌漫在空中。火,數不清的火,在四村裏的屋脊上,暴跳著,怒吼著,噴著煙,吐著血的舌,甜著天。太陽,紅著臉,像醉漢,駭得隱藏在林梢。地在震顫天是被撕裂了。
一群人,男人和女人,戰敗的野獸們,從東邊退下來,向西衝走了。一個白毛老家夥,瓦罐頭二爺吧,在後麵,跌倒了,不曾爬起來。又一群從北邊過來了,拚命的往西跑。小羅漢猛然看見哥哥在裏邊,喊,哥哥沒聽見,隨即跑出村子了。追的人忽然出現了,在東邊,不,南邊北邊都有了。媽喊了一聲天,拉著小羅漢跳進旁邊紅薯窖裏去,人們沒看見。
此後,在地上,在空中,彌漫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一切的一切都毀滅了。
四夜,風在吹,雨在瀟瀟的下。
房屋的殘焊在雨中嗶剝著,狗在遠村斷續的吠:汪!汪!汪!世界準是死去了,看,多麼的幽靜嗬!一天來的饑和渴,悶氣和擔驚,壓迫得這一對在災難中的母子幾乎要暈過去。如今雨點灑在窖裏邊,窖裏的空氣才慢慢充足了。媽深深的透了一口氣,聽一聽:靜。不放心,等一會兒又聽聽:靜。她低低的嗚咽了一聲,陡然便止住,晃醒懷裏的小孩子,伏在孩子的耳邊悄聲說:
小羅漢,我們出去吧。
媽,我們在哪兒?小聲!乖乖,你迷了。我們在害裏。
我餓,媽!別言語!來,外邊沒有人,我們出去吧。
小羅漢從媽懷裏放下來,立一邊。媽試著站起來,不行,痛苦的哎喲了一聲,又坐下了。
媽!右腳,右腳,……乖乖,媽右腳跌傷了!伸手不見掌,隻聽見媽在喘,在抽咽。小羅漢挺難過,仿佛什麼在喉嚨裏梗塞著,得哭出來。但還沒有張開嘴,媽就感到了:
別哭。乖乖,媽不疼,媽不疼,不疼的,……看,媽又站起來了。媽不……
媽咬著牙,再試著,一次,二次,三次,……站起來又跌下去,跌下去再站起來。終於扶著什麼立起來,沒跌下,可已經是一身汗,半身泥,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雷,隱隱的,在遙遠的山頭上呻吟著。電光在樹杪上邊閃爍著。一陣風,跟著一陣大的雨點子,從樹上灑下來,媽不覺打了個冷噤。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救俺母子們出難吧!媽抱起小羅漢,舉到窖口說:乖乖別怕,別怕,……你爬上去了媽也跟著爬上去。……別怕,趕緊爬,爬,快!……
小羅漢剛爬到窖口外,忽的一道閃,跟著幾聲沉悶的雷,把他駭得又縮到窖口裏。小羅漢並不傻,他不能白白讓紅眼綠鼻子吞了去,他得小點心。像這樣漆黑的夜:有雨,有風,有雷,有閃,……怎麼會沒有紅眼綠鼻子?說沒有,鬼也不相信!媽,我怕……有紅眼綠鼻子!沒有的,沒有的,別怕,乖乖。快,快點爬上去,沒有紅眼綠鼻子。
有!紅眼綠鼻子都在窖裏躲雨哩,還有……山裏貓,還有……狼老婆。……快一點,快點爬上去,別叫他們咬住了。快!快!別……言語,快……
小羅漢往下邊一瞧:黑洞洞的,連媽也看不見。聽:有磨牙的聲音,嗬嗚嗬嗚的叫聲,還有……
小羅漢,你聽聽,快爬上去吧!媽忽然又改換了一種勸架的口氣說:紅眼綠鼻子,山裏貓,狼老婆,你們都別咬乖乖的腳,乖乖爬上去了,乖乖爬上去了!……
媽像煞有介事的嘟嚕著,小羅漢可有點沉不住氣,得爬,不爬可不了!爬,一聲不響的爬呀爬,小羅漢爬出窖口了。
媽,你也爬上來。媽,我怕!別怕。媽就上去了。
媽的手在窖抓了一陣子,籲了一口氣,絕望的悲聲道:我的乖,媽是爬不上去了!我怕!媽,我怕!別,別,我的乖呀!等一等,等一等,叫媽定定神。別哭,嗬……唉!快上來,媽!別哭,等一等媽就上去了。唉!我的救苦救難的……媽忽然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小羅漢,你別怕,沒有紅眼綠鼻子,沒有的。你爬著去,爬到樹根摸一摸。去,看,畫眉眼前天上樹砍幹柴,在樹上綁了一根繩,早晨恍惚還看見,你去摸一摸。嗬,乖乖多膽大,俺小羅漢不怕紅眼綠鼻子,……沒有的。
小羅漢起初不敢去,媽說:你不去,媽可爬不上去了!於是他隻得壯著膽子在水地上爬過去,一摸,果然繩還在:一頭綁在樹高頭,一頭拉在水地上,很長的。
媽,還在!拉來!小羅漢把繩頭扔到窖裏去,聽見媽又在掙紮用力。一會兒,媽也爬到窖外來。
老天爺睜睜眼,睜睜眼,打救俺母子……
她拉著兒子爬到樹根去,坐在泥地上,喘著氣。小羅漢坐在媽懷裏,打著戰。
風在吹,雨在瀟瀟的下。
媽,回家吧!乖乖,房子給燒光了!你聞聞,不是有股……嗬,那裏還有亮!亮!小羅漢也看見有個亮在西邊,在無邊的黑暗裏。
媽說大概是村裏已經沒事了,人們沒處住,今晚都住在趙家宅子裏。於是就把小羅漢推一邊,聽一聽:靜。她扶著樹身站起來,四下瞧了瞧,又聽了聽,遲疑著。小羅漢可不能不著急:冷和餓不用說,雨點打在光身上不是滋味不用說,這樣黑的天,連媽也說不定能打過紅眼綠鼻子!既然人們都在趙家宅子住,不消說哥哥也在那裏等得挺難過,幹嗎不快去?哥哥常說媽逢事頭上沒主意,一點也不假。小羅漢替媽拿主意:
媽,走!來,乖乖,叫媽扶著你。
媽的泥手放在他的肩頭上,涼得他身子一抖,倒抽了一口氣。可是小羅漢卻沒生媽的氣,他知道媽的右腳跌傷了。他銜著眼淚在前邊一滑一滑的走,媽在後邊一瘸一瘸的跟著。有時他跌了一跤,媽跟著打個前栽,小羅漢爬起來再走,並不哭。一個人在夜間走路不能哭的,一哭,就會有紅眼綠鼻子撲上來,嗬嗚一嘴,頭會給咬去一半。小羅漢心裏明白:一切得忍著,反正燈亮不遠了,見了哥哥再痛痛的打總哭一場。
突然,小羅漢絆住了什麼摔倒了。媽也跟著倒下去,壓在他身上。媽猛的叫一聲,抓起小羅漢,打算跳起來,又一屁股坐下去,駭癱了,倒在水地上。小羅漢又仰過來摔在媽身上,半天,半天才哭出來。
風在吹,雨在瀟瀟的下。閃一亮,那兩三個躺在地上的東西都仿佛要爬起來,把小羅漢吃了去。小羅漢把頭使勁的往媽肚上拱,拚命呼叫著:
我怕呀!我怕呀!紅眼綠鼻子?我怕呀……
三四隻手電從趙家門口射過來,跟著有槍托碰擊聲,泥水中的奔跑聲,……
小羅漢同媽給紅眼綠鼻子拖走了。
五模糊,朦耽,頭疼,口苦,舌渴,疲困,惡夢,囈語,冷,熱,……又過了一天!熱退了,小羅漢漸漸清醒了。睜開還有點困疼的眼,四下裏瞧了瞧,他低弱的呼了一聲媽!媽,嗚咽著,沒做聲。
陽光從瓦縫裏射進來,在肮髒的地上跳動著。地是潮濕的,起著白的硝;牆也是。小屋子,沒有窗,門在鎖著,悶,熱,像蒸籠。許多味兒:尿臊氣,腐物氣,硝氣,汗氣,混合在一起,挺難聞,這是什麼地方呢?
小羅漢努力回想著,可事實總和夢混攪在一起,弄不清。
紅眼綠鼻子把他們拖到趙家宅子裏,他記得:他同媽坐在一輛牛車上,前後跟著許多兵;他記得:過了很高的磚岩門,門上掛有四五個人頭;他記得:哥哥來把紅眼綠鼻子打跑了,把他們救出去;他記得:二寶媽又把他們叫到家裏去,媽做活,他陪著二寶玩,二寶用小刀在他脖子裏割一下,血濺在刀上和地上;他記得:瓦罐頭二爺殺了一隻羊,放下刀同他鬧著玩;他記得:……他記著許多事,可哪是夢,哪不是?
呃,得問媽。
我們在城裏,在民團隊部裏,小羅漢。媽用手摸摸他的腦門,繼續哽咽道已經,乖乖已經退燒了!可是,可是,唉!……媽哽咽得繼續不下去。
小羅漢想起來自己是害病了。他忙把小手伸了伸,把腿伸了伸,不錯,都是酸困的。病了得吃藥,小羅漢有經驗。可是吃藥並不是玩的;得起來走動走動,跟病打打別,不能老躺在媽懷裏,等著給灌藥吃。於是他在媽懷裏掙紮著要下來,媽說他腿燒癱了,怕站不穩;他不信,他扶著媽的胳膊站起來了。腿是酸困的,打著戰。他扶住牆試著走幾步,腿沒勁,又疲困的坐到媽懷裏。媽!他叫了一聲,我不吃藥!不嗬……媽!怪,媽怎麼聽了這句話,就哭得更痛了。
小羅漢,媽哭著說,咱母子,咱母子……
看媽是那麼愁,那麼痛,八成怪糟糕小羅漢忍不住也哭了。門外有人怒罵著,不準出聲。小羅漢把哭聲盡力低下去,又勉強抑止了;脖子憋得挺難受,不由得又抽咽著,嗝鬥嗝鬥的。媽把小羅漢的眼淚揩了揩,說:
小羅漢,他們說你哥哥是個——是個——那,已經投——投啥了!媽不懂的事情都用那或啥代替,是習慣。現在又來這一套,卻叫小羅漢不明白。不過看目前這情形:母子倆給鎖在小屋裏,陰暗,潮濕,悶,熱……不叫出去,也不準大聲哭,便朦朧的意識到人世的悲哀了。
小屋門突然開了,母子們被提到院裏去。媽的右腳還是不能著地,由兩個穿灰衣裳的架著走。小羅漢給提著胳肢窩,在後邊跟著。
院裏有兩行兵已經排好隊,他們給扶著立在隊中間。小羅漢這才看清楚這地方原是一座很大的廟,住的全是兵。一會兒,出來一個當官的,向媽問了幾句話,媽哭著,哀求饒了小孩子。當官的把眼一愣:操你娘的,不準多說話!又把腦袋一擺,快點綁起來!隨即,媽的手給綁在後麵去,頭發也向上另紮了。媽,渾身顫抖著,要癱下去,可是兩個兵將她架得緊緊的,不能癱下去,就沉悶的哭起來。小羅漢被一個兵提著隻膀子立在媽後麵,沒上綁。他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兩隻眼滴溜溜的轉動著,研究著,可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
於是隊伍帶著犯人出發了。
媽的哭聲突然提高了,嘶啞的,顫栗的,劃破了天,戳進了每個人的心坎。小羅漢莫明其妙的,跟著也哭了。
街上密密的盡是人,嘈雜著,擁擠著,波動著,向前流。太陽烤著濕的地,烤著一切,烤著小羅漢赤裸裸的光身子。汗,在人們的臉上流,也在小羅漢的臉上同身上流。他,小羅漢,什麼感覺也完了,隻看見密密的人頭往前流,隻聽見一些嗡嗡的聲音響,所能作到的也隻有哭,莫明其妙的和著媽媽哭。
哭聲:一道是嘶啞的,一道是尖嫩的,嘶啞的呼著兒,尖嫩的叫著媽,有時一遞一聲的,有時兩種聲淒慘的結合在一起。
出了西城門,過了吊橋向北轉,隊伍照例架著犯人跑步走。觀眾在城裏就岔了道:一部分上在城牆上,一部分給隊伍讓開一條路,跟著往前擁。還有一部分,卻預先出城來,占了高地方。但隊伍總不客氣的威駭著觀眾往後退,提防有人劫法場。
小羅漢駭得忘掉哭。他看見媽跪在地上了,同時還有一個兵拿著雪亮的刀,跳到媽背後。但說時遲,那時快,媽正打算扭回頭再看一眼小羅漢,嘴裏把一個兒子沒哭完,隻一閃,喳的一聲腦袋飛開去,血濺在砍落的頭上和地上,跟著身子也倒下了。
好!喝彩聲,險些兒把地震塌了。
小羅漢媽的一聲又哭開了,擺開那個兵的手,鑽向人叢裏邊逃。可是人們逢著他就把他推出來,有一個推得猛,小羅漢給推落到城河裏。隨即劊子手一把將他提出來,摔地上;腳踩著他的腰,連剁四五刀,頭掉了,一隻膀子也掉了,血嘟嘟的濺在刀上和地上。
咦——咦——好!隊伍進了城,觀眾欣賞飽了也慢慢的散開去,隻留下太陽灼熱的曬著地,曬著兩具破碎的死屍和一群狗。
(原載《國聞周報》一九三六年二月第十三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