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傳了一個預言,像一隻沉重的黑色鐵錘,捶著每個人的心坎。說是雞公頭快要叫明了。一叫明,雞公山便黑暗三天三夜,所有的洋房全塌毀,所有信洋教的全死清。保羅老爹走去問布道員朱先生,朱先生說這不是上帝的旨意,許是西山腰裏那般魔鬼們造的謠。

想想看吧,朱先生說,上帝不會把災難無緣無故的降在他的兒女們身上!不會的,不會的老頭子也跟著說,都是那些異邦人一年二年的過去了,雞公頭依然翹在青空下,到底沒有叫明。隻是山下麵卻遍地鬧災荒。仿佛地獄開了門,魔鬼們全數跳出來,在午夜,從這村到那村,這縣到那縣,拍著一切貧苦人家的門,把人們從沉睡中喚醒來,遍地點起火和煙。雞公山上開來軍隊了。山上的洋人稀少了。所有的事情在老頭子眼中突然全變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呀?保羅老爹忍不住,走去向一位熟識的洋人問。

山下麵有共權黨。洋人用鼻音對他說。

是土匪麼?不是。是共權黨保羅老爹得了個糊裏糊塗的回答,走回小屋裏,躺床上思索起來。但共權黨這三個字,《聖經》上並沒有,牧師們在講道時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他怎麼也想不出。

第二天,他又去問布道員朱先生,但朱先生說他自己也不懂,不過聽說是叫大家把產業平分的。老頭子想了想,說道:是了,是了。《聖經》上說過的,也在路加福音,說過的……於是他從布道員手裏要過來一本大字的破《聖經》,找了會兒,喃喃的讀道:

從今以後,一家五個人將要分爭:三個人和兩個人相爭,兩個人和三個人相爭;父親和兒子相爭,兒子和父親相爭;母親和女兒相爭.女兒和母親相爭;婆婆和媳婦相爭,媳婦和婆婆相爭。

念畢,老頭子從書上抬起眼來,望著布道員問道:

是這些麼?布道員卻笑著搖搖頭:怕不是吧。

就在這天夜裏,保羅老爹給滿山的槍聲驚醒來。他也沒穿衣裳,跪在地上,流著淚主嗬,主嗬的禱告著。禱告的時候,槍聲在他的小屋上爆裂著,狂笑著駭得他打著戰,上牙同下牙磕碰著,兩手牢牢的抓著床沿。他還聽見雞公山上有什麼東西在急喘著,噗噗噗噗的。

雞公頭叫明了!雞公頭叫明了!這聲音在他的耳邊狂呼著。他忙的爬去摸摸牆,牆在震動。他哭著叫了聲我的主,我是要塌死在屋裏了!便癱下去,躺在地上。

天明時,山上又平靜起來,然而兩個洋人失了蹤,保羅老爹也病倒了。

保羅老爹托人給孫子寫封信,叫他回來看看他,卻等了一禮拜沒回信。半月後,馬可還是沒消息。托漢口的熟人去馬可的工廠裏一打聽,說是工廠鬧了一次罷工風潮,早就停工了。一直過了月把天,保羅老爹病好後,馬可依然沒音信。他哭了好多回,後來想起舊約裏的約伯來。就拿約伯的話解勸自己道:唉,難道我們從上帝手裏得福,不也受禍麼?又說: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稱頌的。從此他又慢慢的健康起來,繼續在山上度他的寂寞生活。

四夏去秋來了,橡樹葉害了幹黃病,楓樹葉醉顏酡酡的,沙沙的,沙沙的,啞聲兒歎息著,從枝上跌下去。轉眼秋隨著山鳥飛走了,雞公山披上了白色睡皮。等和煦的春風把它吻醒時,山花又紅,山草又青蔥。然而到夏天綠草爬上了一座座洋房的台階,又剪斷了一條條的山徑,有許多牆壁甚至在暴風雨中倒塌了。

保羅老爹等不到山上再繁榮,把一生的積蓄全捐給教會裏,回漢口度他的餘年去。行李在昨天已經有人順便替他帶走了,現在他隻提個小包袱,往山下踉蹌著。

在一塊褐色石上歇會兒,保羅老爹回頭向山頂望一眼,嘴裏咕噥別了,別了,便立起來,向山下拖著一雙沉重的腳。

一聲汽笛,從山下破空飛起:早晨的南下車已經開動了。

(原載《文學季刊》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四期)

小羅漢

太陽已經嵌在山坳了,媽還沒回來,小羅漢坐在門口草地上,一邊等,一邊想。

想,順想橫想不明白,小羅漢想不通的事情實在多。第一,小羅漢急著要長大,長大了,和哥哥一般高,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紅眼綠鼻子,夜裏哪兒都敢去,多麼好!可是才怪呢,媽偏把他的年紀往小處減。小羅漢分明記得自己是八歲了,哥哥這麼說,外婆也是這麼說,隻有媽不知操的什麼心,總是說他隻七歲。既然不願小羅漢長得和哥哥一般大,可為什麼一提起來便歎著小羅漢太小了,不中用?媽常說:小羅漢,你隻能算七歲,你還沒到生日哩。屁!年紀跟生日有鬼關係!不消說,還是媽糊塗。

媽糊塗,特別是近來更厲害:丟東忘西,前言呀不照後語。小泥人分明是媽放在抽鬥裏,昨天小羅漢問她要,她卻不知道,後來還是小羅漢自己在抽鬥裏找著了。像這類的事情多得很,小羅漢數也數不清。哥哥沒影了好幾天,昨晚回來了,帶回些好東西:饅頭和衣裳可是媽卻嘀咕嘀咕的把哥哥罵一頓,對著爸爸的牌位哭得挺傷心。起初哥哥還跟她辯,後來看她哭得怪難過,就不再做聲了,低著頭,淚珠一顆一顆的往下落。今早小羅漢跑到哥哥的床鋪去,哥哥不見了:這,自然是糊塗媽給他罵跑的。因此整整一早晨,小羅漢坐在門檻上,撅嘴瞪眼的,給媽樣子看。

是呀,屋裏沒有東西吃,媽知道;媽穿的衣裳露著皮,媽知道;而媽卻不準哥哥拿回來饅頭和衣裳,看她是多麼的糊塗嗬!人老了原也該糊塗;可是媽還不算老。瓦罐頭二爺是個老家夥,白胡子比頭發還要長;媽還沒有胡子呢。

媽今天起得比往日還要早:洗了臉,跪在菩薩麵前咕哩咕噥的許著什麼願,小羅漢一點也不明白。哥哥昨夜拿回來的衣裳媽沒穿,也許是逼著哥哥又拿走了。小羅漢忍不住問一聲,卻猛的劈頭挨了一巴掌。

小羅漢,你敢胡說,殺死你!小羅漢正要撇嘴哭,給媽一把拉到懷裏去。

來,小羅漢,小乖乖,別哭,媽給你饅頭吃。媽一邊在抽鬥裏摸饅頭,一邊說,看,見人可不準胡說!小羅漢的嘴給饅頭塞住了,幾乎連氣就透不出,把銜在眼皮裏的淚珠擠出來,隻好不哭了。卻想著: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殺死後難道就不會活了嗎?哥哥殺雞子,見過的;瓦罐頭二爺殺小羊,見過的;卻沒有誰殺過小孩子。哥哥殺雞時把雞腿踩在腳底下,一隻手捏住雞頭和翅膀,一刀下去把脖子割開來,鮮血濺在刀上和碗裏。鮮血流完了,哥哥把雞子扔地上,雞子一動也不動,這就算是殺死了。難道殺小孩子也是這樣嗎?小羅漢仿佛看見自己的血濺在媽的刀上和手上,又嘟嘟的流在碗裏和地上。於是他不敢往下想,伏伏帖帖的偎在媽的懷裏吃饅頭。

小羅漢,媽把他抱起來放在膝頭上,記清楚,誰問起你哥哥來,看,你就說:進城給人家做活了。

小羅漢明知道哥哥沒進城,本想說個不,忽然想起那一句殺死你,又想起了刀,血,地上的死雞子,就什麼也沒說,淚珠幾乎又從眼皮裏滾出來。媽見小羅漢沒做聲,追問道:別說錯。記住了沒有?記住了。

哥哥分明沒進城,媽卻說他進城了:這和自己分明是八歲,媽偏說他隻七歲,同樣講不清的糊塗理。媽不能算做明白人!媽在太陽偏西時候出去了。臨行時她對著小羅漢的鼻子說:

小羅漢,我出去就回來,你在門口玩,可別往別處去。有人問起你哥哥來,就說在城裏。

走了幾步遠,她又回過頭來叮囑道:

小羅漢,可別說錯了,說錯了一句我回來剝你皮隨即又給了小羅漢一個臉子看。

媽就這樣的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影兒回。

在小羅漢的記憶裏,媽把他留在家裏出去半天不回來,這算是第二次。第一次小羅漢還記得曾拉著哥哥到處哭著找媽媽,瓦罐頭二爺說媽給廟裏和尚背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說得雖然挺實在,可是媽到底在太陽下山時回來了。媽那次是在會上賣雞蛋。但雞蛋為什麼不留著自家吃,這一層,小羅漢始終不明白媽的鬼打算。

如今媽又出去了這麼久,小羅漢早就等得不好過;但想起來媽臨行時給他的那副臉子看,便不像前次渴念的熱烈了。可是媽究竟去哪兒了,小羅漢卻猜不出。趕會去了嗎?不會的。不必說雞蛋啦,連雞子也早就賣光了。那麼真給和尚背跑了?似乎也不像。小羅漢前些時跟幾個孩子去廟上玩,連一個和尚也沒見,秋瓜說和尚都給餓跑了。那麼,這糊塗媽倒往哪兒去了呢?

小羅漢很想碰著瓦罐頭二爺問一問,可是這老家夥就偏沒打門口過,真奇怪!在平日,每到這時候,瓦罐頭二爺照例到門口來看小羅漢,逗著他玩一陣。今天不但沒見這白毛老頭的影,別人打門口過的也不多,村裏好像是空空的。是什緣故呀?

漸漸的,懼怕和寂寞開始爬上了小羅漢的心,疲乏爬進了他的血管裏,散布到周身。他瞧瞧草地上,躺了許多很長很長的黑影子;回頭看屋裏,屋裏也有黑影子。小羅漢忙把眼皮合起來,心裏在替自己壯著膽:紅眼綠鼻子,沒有的!沒有的!眼皮好久沒敢睜開來,也就不想再睜開了。

後來,小羅漢看見媽同哥哥回來了。媽給他帶些糖,哥哥帶回些饅頭,衣裳,錢。哥哥把他高舉到空中,拋上拋下的逗玩。媽把他奪過去,對他說她在會上賣雞蛋。

媽,咱們為啥不吃雞蛋呢?小羅漢被自己的問話驚醒了。

二小羅漢揉揉眼,怪,怎麼他原來在屋裏,睡在媽的懷裏邊。他疑惑自己在做夢,忙摸摸媽的手和臉,不像夢,於是就越發詫異。

媽!小羅漢,媽用手揉著小羅漢的肚皮說,夜裏我回來太晚了,你在門口草地上睡了大半夜,肚子涼得像石頭,我在給乖乖暖肚子。小羅漢,你覺著肚子疼不疼?不。小羅漢想起來剛才的夢,媽,你是在會上賣雞蛋?媽沒理,看樣子是在靜心聽什麼。小羅漢順著媽的眼睛扭頭瞧,糟,幹嗎屋裏來了恁些人!他們都是村裏人,有十來個,圍著一張破方桌。瓦罐頭二爺垂著白胡子,好像坐在那裏想心事。哥哥呢,默默的,坐在燈影下麵擦著槍。紅鼻子醉鬼正說著話,人們都在注意聽。奇怪,這家夥也有一個時候清醒了?看,那鼻子,映著燈,不是比平素還要紅?

紅鼻子左邊坐的是硯瓦臉。那一個右邊的是畫眉眼。畫眉眼的哥哥也在座,連腿胡子長得隻露出一半兒臉。在他下麵的是趙家的佃戶王老五和李二發。緊靠二發的是鐵匠劉麻子和木匠段四鱉。還有四五個叫不出名字來,但小羅漢卻認得他們都住在村西頭。

紅鼻子說完了接著是瓦罐頭二爺說,話從胡子縫裏滾出來,嘟哩咕噥的,又低又模糊。小羅漢於是一猜便猜出來:他們是在講故事。

小羅漢曾在燈影下聽過許多好故事,許多好故事都是這樣嘟哩吐噥的講出來。尤其許多好故事都在月地裏,或燈影下,從瓦罐頭二爺的胡子縫裏滾出來。小羅漢想起前晚瓦罐頭二爺給他講的老鼠嫁女還沒完,就叫道:

瓦罐頭二爺,我要聽老鼠嫁女。

眾人都笑了,笑得小羅漢怪臉熱,把頭藏在媽懷裏,不敢再說話。媽在他的身上和屁股上,輕輕的,拍著,拍著,拍得他一會兒眼皮就又沉重了,沉重了,再也睜不開。

小羅漢把眼皮再睜開,已經是太陽出來的時候了。他一瞧,才怪呢,媽也不見了,哥哥也不見了,瓦罐頭二爺們一群人也都不見了,隻他一個留在這屋裏,留在板床上。村裏邊有吵鬧的鑼聲和人聲,他想不出是什麼玩藝兒。吹糖人的,玩猴的,都沒這樣早,而且一年多也都不來了。

他咕嚕一聲爬下床跑出門外邊,見瓦罐頭二爺正在敲著鑼;男男女女都往趙家倉房跑:有的攜著袋,有的提著筐,有的一邊跑一邊吹呼哨。小羅漢看見這情形還是第一遭,覺著有點不大妙,停在門口不敢動。

一會兒,女人們陸續從倉房裏出來了,背的背,提的提,都帶著麥子和什麼。隨後,媽也提著一筐麥子回來了。小羅漢蹦著跳著迎上去,不知哪兒來的鼓舞同歡欣,忍不住在草地上打轉轉,咿咿呀呀的亂喊叫。

鎊聲止,瓦罐頭二爺不見了。忽然見秋瓜和一個叫做小禿子的大孩子從倉房背著糧食跑出來,小羅漢向媽大喊道:媽!我也去給你拿麥子!不躊躇,他一溜氣往倉房跑去了。

在倉房裏,小羅漢看見哥哥同紅鼻子醉鬼正替男人們裝糧食,熱得一身汗,也顧不得擦一擦。他從瓦罐頭二爺的腿下鑽過去,立在哥哥身邊要麥子。哥哥回頭笑了笑,說他小,不中用,叫他站在外邊玩。小羅漢不服氣,偏不信自己不中用,淚珠擱在眼皮裏,咕嘟著嘴不走開。哥哥沒辦法,隻好叫他自己拿。他一時想不起要豆子呀還是要麥子,遲疑了半分鍾,就把手插進麥堆裏,捧了一捧往家跑。人們看見了都哈哈的笑起來。人們越笑他跑得越有勁,他想著:哥哥說我不中用,看我中用不中用!小羅漢喘呼呼的跑到家,手裏的麥子快撒完了。把麥子高高興興的遞到媽麵前,媽說了一句好,接了去,他又歡天喜地的蹦到門外邊。他感到一切發生得都稀奇、有趣和新鮮。紅鼻子不是跟趙黑驢打過架?花三婆不是跟王寡婦吵過嘴?他們平日見麵不答腔,今天誰叫他們都忘下仇,和了事?自從人們漸漸黃,漸漸瘦,自從小福子正走著暈倒在大路上,自從阿狗爹領著阿狗娘兒們離開村子討飯後,小羅漢就不曾看見人們高興過,熱熱鬧鬧的生活過;可今天怎樣特別了?看,人們一個比一個有精神!鄰村裏時時有槍聲,小羅漢不覺納悶了:哥哥的槍為什麼不放呢?

小羅漢跑去找哥哥,哥哥已經給人們圍在場(場是打糧食的地方)裏了。人,不隻是本村的,四村裏也來了很不少,有的拿著槍,有的據著刀,有的空著手。哥哥站在人中間,指手畫腳的,看樣子是在跟誰生氣了。小羅漢駭一跳:幹嗎都看哥哥好欺負!媽的,我們不能等著死!這話是誰說的,小羅漢沒聽清。哥哥的聲音可沒這麼粗。小羅漢正要回去找媽去,人們的聲音陡的一齊破裂了,險些兒震得他暈過去,他就抱著頭哭著往家跑。可是有誰在喊他,在後邊。小羅漢扭回頭一瞧,是媽在場邊榆樹底下站著呢。媽也不跟人們一塊兒破裂著聲音喊,也不設法救哥哥,拉著小羅漢的手,在榆樹底下愣怔了。

小羅漢貼著媽呆在榆樹下,耳朵給震得什麼也聽不清。真怕人:哥哥把拳頭舉到空中去,人們也把拳頭舉到空中去;哥哥把拳頭放下來,人們也把拳頭放下來。究竟誰打誰?人們都要打哥哥?哥哥把糧食分得不均麼?哥哥忘記放槍了,媽該提醒他但媽卻一句話也不說。對,媽是一個糊塗蟲!媽!媽!我怕!小羅漢緊緊拉著媽的手,哭開了。媽把小羅漢抱起來,默默的,憂愁的,走回家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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