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孤墳

今天是舊曆的十月初一,是民間上墳燒紙的日子。晨曦躲在疏林後頭,向地上偷偷的窺著。一位鬢發斑白的老媼,伏在一座新墳邊,哭了一陣,詛罵一陣,如瘋子似的鬧有兩頓飯的時候,她的悲痛的老淚才漸漸收住。然後她艱難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把左近田裏的土塊搬了兩塊,添到墳頭上去,又哭了兩聲,擤了一把鼻涕,抽咽著向南走去。

好幾次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她那可憐的兒子抱著海深似的冤屈,長別了衰病無依的老母,深深的埋在地下,永遠的飲恨而緘默。聽——曠野裏的風號,鳥啼,和著墳旁小溪裏潺潺的水聲,好似訴不盡無限幽怨。伴他的也不過一早一晚流過墳頭的野煙,無際的愁雲,還有那沿著溪流兩岸的枯草黃葉,蒙著白乎乎的嚴霜罷了。

墳邊正燃著一堆紙,一道嫋嫋的白煙,隨著旋繞的紙灰趨於消失。另有嘹亮的幾聲雁唳,發自淺綠的麥田,越發使傷心的她心碎腸斷。

這冷寂的黃土堆中,葬的是一位不能瞑目的青年。這位青年的死,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

這青年名叫王材,家住在南邊半裏外的一個小小的村裏。村裏共有十來戶人家,都是代代的過著佃農的生活。王材的父親也是給人家種地。當王材十歲那年,收成太壞,竟至把地丟了。全家那時在掌櫃麵前,哭也哭過,跪也跪過,頭也不知磕了多少,怎樣哀告的話也求過,但終究挽回不過來乖運臨頭,全家指望著父親賣柴度日。

時光無情的拖延下去,生活一天困難一天,父親重荷著命運的折磨,就撇下幼子弱妻而長去了。王材那時才十四歲。

王材跟著母親過了幾年的乞討生活,後來得秦媽的舉薦,給秦大爺家燒火。經過無數的折磨,去年夏天才到這西山腳下姚家寨的寨主姚澤民家裏做飯。

王材恃著自己的誠實和吃苦,尚能博得主人的青眼。不過也有幾次覺得主人太過於仗勢欺人,而以前抱著盡忠主人的熱忱,因之也慢慢的冷了下來。

有一次姚澤民命手下的勇士用鞭子打吊在樑上的一個少年。他想,阿五是他的佃戶,為什麼打得死去活來?他又不少分給一把糧食,究竟犯著什麼重大的罪呢?大爺平素又看得起他,不時常到他家裏去;大爺除了進城或上近處幾個富人紳士家裏去,佃戶的門限,是從沒登過的,也隻有阿五們的家裏。啊,是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阿五昨天無緣無故的把妹子打了一頓,妹子告到大爺這邊,才派兩名勇把阿五抓來替她出氣?這是人家的家事,勸勸了了,何苦如此!又一轉念,想著總是阿五不對,罪該如此。幾分鍾的不平,霎時融化。

這次遇見姚大爺凶神般的命令著打人,王材以先抱不平,及至一轉念到總是阿五不是,罪該如此上,心裏也就沒有什麼了。隻有一件使他永抱不平,而且永不能釋之於心的事情,可說是雪香的受虐待。

雪香是姚家的婢女。鬱鬱寡歡的麵龐,含淚的秋波,沉靜冷默的態度,處處都表現出她是一個世間的不幸者。她九歲時被忍心——不,大概是餓急了——的父母賣給姚家,在姚家消磨了六年的光陰,嚐盡了痛苦的滋味!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吧。她不知為什麼從六點鍾一直跪到八點鍾。冬天的北風像帶了刀子似的砭著她的肌骨,膝蓋跪在地上,也漸漸兒由疼痛而變為麻木。但她看這不過是家常便飯,吃慣了的苦菜,不過抽咽罷了。不,不,其實她哪敢哭出聲來!王材起初的感想,總是雪香不是,罪該如此,所以並不放在心。及至由女嫂們口裏得著了真確的報告後,心裏這才再也忍不下去。據女嫂們說:她今天早晨,給姚大奶拿尿盆,大奶說被窩裏冒了風;恁大丫頭不會侍候人,打她是應該的。

王材想來想去,想著她是個窮人的女兒,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窮人侍候富人是應該的,可是為這樣小小的事情,竟值得挨打,罰跪?她從小就賣給人家當丫頭,比自己的命還要苦些,那麼苦命人就夠可憐,哪堪一天幾遍的受人打罵!他看看夥計掌櫃幾十口子一個一個的都吃畢飯,她還是跪在院裏受凍,挨餓,悄悄抽咽。他偷偷的端過來一碗飯,誰知她隻向他望了一眼,抽咽得越發緊急。待要開口勸她時,霹靂一聲,兩人同時打了個寒戰,回頭一看,姚大奶正惡狠狠的注視著他。

老王!誰命你給她端飯!哼,麵子不小!王材瑟縮的將飯碗擱下,走出二門外去。

從此以後,主人對於他的態度,也由青眼而變為白眼,冷酷,嫉妒,憤恨的麵孔也不時臨到。每逢雪香挨打,總可以聽到姚大奶的聲音:雪香,老王待你好!你跟他跑去!在王材隻覺先前他自己多事,招致沒趣;這不過是主人對自己的疑嫉。誰知道掀天風波,萌芽於此!一天,王材正在門前地上蹲著吸煙,心裏浮現著跪在院中地上,抽咽著的她的影子。不湊巧燒火的小七又來打斷他的默思。

王大哥,你家來人說你娘有病,叫你快回來。大爺也答應了,叫你回去看看快來。

真的?誰和你說玩話!大爺答應了?他眼角噙著淚何。

他說了,叫你回去快來。——大概不要緊的,你也不必難過。

這一天上午,王材暫時離開姚家寨了。出門時,尚隱隱的聽見由院裏傳出的鞭子聲和哭叫聲。

雪香又在挨打了!二材兒!你跟他們去吧!……我的病已經好完全了。你看姚大爺立等著叫你,事是一定很關緊的。……

是的,王大哥,大爺叫你馬上就去,不要耽誤了!兩個勇在旁催著。

材兒!快走吧!莫叫大爺等生氣!她又扭過頭來對勇們說,以後再打這邊過了到屋裏來,鄉下別的沒有,白開水,點火就是。

隻要打這條路走,還能不到家裏?——哪,你老在屋,俺們此刻就走。一個回過頭來,走吧,王大哥!走!……王材望了望母親,眼淚淌淌直流。

材兒!停三五天問大爺要兩串錢捎回來啊!三個影子已經走出村外,慢慢的在野外消失。

王材跟著兩個捉命鬼向姚家寨走來。一路上想著:大爺叫我為何這樣緊急,莫非有大禍臨頭?但看他叫得這樣的關緊,是決沒有好消息的!於是他想到早晨老鴰在屋脊上是怎樣的怪叫,夜裏又做了好多凶夢,都是不祥之兆。而從現在的情形看來,和叫阿五時沒有兩樣。但究竟是自己犯了什麼罪呢?……這好些天他沒有管雪香的閑事了,自己又沒有像阿五有一個漂亮的妹子,連累招禍;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呢?幾次他去向兩個捉命鬼詢問,他倆都裝出一副冷酷的態度來答道:走吧!自己還不知道?莫裝糊塗啦!王材不敢多嘴,坐在悶葫蘆裏被他們帶到姚大爺的麵前。

老王!來了!可惡的東西!……王材一時摸不著頭腦。

還不給我吊起來!——往死處打!……王材嚇得說不出話來。黃色的臉上現出乞憐和哀求,眼巴巴的看著繩子向兩隻手上絞去。

說罷——老王!勇們說著就把王材吊起來。

掌櫃的……

旁邊的一個勇趕快給他使了個眼色,悄聲說莫這樣叫。王材改口叫道:

……大爺我沒有錯……

混蛋!打!兵!乓兵!……

……唉喲!……我的媽呀!大爺!……唉喲!……我實在……實在沒有錯呀!……唉呀……

可惡的東西!非打死不可!說吧,老王!勇們說了又打。兵,兵,兵兵,……

唉喲……唉喲……唉……喲……我的媽……呀……我沒有錯呀!……唉喲……!打死你全當打死個雞子,可惡東西!繼續又是亂打,亂叫,亂哭,亂罵……

這幕慘劇,直演到多半點鍾,慢慢的停鬆一會兒,這才開始審問。好像剛才的一幕,隻算是一料消氣劑。

你說,你說,你說你把雪香現在藏在哪裏?姚澤民氣急的問。

你看你老王多不是東西,那天早晨我打雪香,你就在不願意,後來你倆總在咕咕唧唧,現在你把……姚大奶嚕嚕嗦嗦還沒說完。

滾後去!有你插的嘴!一你說你把她拐到哪裏去了?這沒頭沒腦的案子,教王材由何處招供?他在呻吟之下,想著想著膽大起來。

掌櫃的,你說我拐走雪香有什麼憑據?我回去了半月,雪香跑不跑我一字不知。還無緣無故把我吊起來往死處打,……你就打,也要問個青紅皂白,你也不過有錢,有勢,能走衙門……籲……

混蛋!給我著實打!打!打!打!所謂狗腿子勇們應聲吆喝。

在狗腿們一陣用力酷打之下,他的氣息也就漸漸兒如遊絲般的小了下去。再停二十分鍾,我們可以看見在地上放著一位奄奄的青年。

三材兒!……你疼的……輕不……輕?……唉!口發……渴?…!>裏還著急?……

娘呀!……不得了……啦!給你撇得好可憐啊!——籲——有……涼水……沒有?我心裏發急。……

涼水?……我的兒呀你敢喝?……

不要緊的,娘!我心裏發急。……兒別的都不掛心,就是給你……撇得好……可憐啊!一間用泥土和麥精蓋成的房子,門前堆著一堆糞,屋裏一張破席上躺著垂危的青年。門後的四個爛坯頭上,一個破爛的小鍋,鍋底下隻有一把冰冷的死灰。地上放著兩個黑瓦碗,一把柴火。這些是他的所有了。他是在昏迷中被人從姚家抬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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