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爸爸回來了,我不免很驚奇。我始終隻見過爸爸的舊相片,看模樣兒和叔差不多。據說我幾個月時他就失了蹤,但究竟往哪兒了,連媽也不知道。媽常在夜裏哭爸爸,奶常在白天哭爸爸,她們都想著爸爸是死去了。爺和叔總咬住說爸爸沒有死,說爸爸是在軍隊裏。媽在奶麵前也是這樣說,高低說爸爸不礙事。奶常說她明白,什麼事情她都打聽得清清楚楚的,別想瞞哄她。她聽說爸爸在學裏隨了個什麼會,是主張打富濟貧的,給軍隊逮去槍斃了。不過有時她也不堅持,也一半兒相信爺和叔的話。她說我也想著葒兒的爸爸不會死,不會的!奶說時便望望天:有老天爺在看著。咱們沒殺過人,放過火,沒做過一件虧心事,老天爺不能瞎著眼!她還說:許是軍隊開遠了,所以才幾年沒音信。以前她老爺二十五歲時給紅頭裹了去,也是一去沒消息,直到胡子白了才回來。至於我,從來便相信爸爸沒有死;即讓是死了,爸爸也終有一天會回來的。如今媽說爸爸回來了,多麼希奇呀!可是爸爸在哪兒?床上並沒有,難道不在這屋裏嗎?
於是我靜靜的聽一聽。聽,好幽靜的午夜!窗外有風聲,雨聲;屋裏有媽媽的哭聲;頂棚上,衣櫃裏,抽鬥裏,床下和桌下,有耗子在奔跳著,唧嚀著,嗶剝嗶剝的啃齧著。嗬,什麼聲音都聽得見,除掉爸爸的。爸爸有些什麼聲音,我也不清楚;不過想來大概跟叔差不多:有說聲,笑聲,歎氣聲,走路時還有腳步聲。這些聲音全聽不見,爸爸許是另外鋪條席子在地上睡著了。一陣風,抓住窗外的石榴樹猛然搖幾搖,把枝葉上的積雨全搖下來,嘩啦,嘩啦,灑在地上,碰在牆上和窗上。風過後,一切又依舊。雨,一陣緊,一陣鬆,瀟瀟的,在石榴樹上,屋瓦上,雞籠上,柴堆上,不停的下著。房簷的滴水,像奶屋裏的掛鍾般的,永遠單調的,寂寞的,嘀噠,嘀噠,敲著簷渦。屋裏,耗子依舊在跑,在跳,在唧嚀,在嗶剝;媽依舊在悄聲的哭著。我仍然聽不出爸爸的聲音來,不覺大失望。但我也恍然明白了:無怪乎媽每夜夜的哭著,原來她的夜是這麼的淒涼,這麼的長嗬!忽然,我聽出來有什麼聲音在床外,在地上,像是呼吸,也像是奶睡著時扯的呼嚕。對,沒錯兒,爸爸真的回來了!還到底不出我所料:爸爸在地上鋪條席子睡著了。我高興非常,想從床上跳起來。但終於沒敢跳起來,我怕紅眼綠鼻子。奶說夜裏有紅眼綠鼻子藏在黑影裏,小孩子不能離開媽,一離開媽就會給嗬嗚一嘴吞到肚裏去,像貓兒吃耗子:嗬嗚嗬嗚的,有一次我跟奶一塊兒到東院看小強,小強躺在床上,頭上裹著布,布上還凝著血跡。據奶說:小強夜裏睡覺不安生,偷偷的爬下床,給紅眼綠鼻子嗬嗚一嘴咬住了頭,小強媽聽見了,趕忙從紅眼綠鼻子嘴裏奪出來,才沒給吞下去。媽仿佛也說過:在夜裏有人來叫門,高低別給開,叫門的都是狼老婆;下雨的夜裏蜘蛛精怕龍抓常躲在屋裏邊,小孩子更不能隨隨便便的爬出被窩的。奶跟媽的話都有道理,我得小心點,隻叫句爸爸試一試。
爸……嗬媽!覺著怪不好意思的我隻叫一聲,忙改做喚媽了。可是媽也沒理我。除非對著媽常在手中摩弄的那張舊相片,我從不曾問誰叫過爸爸的。雖說爸爸這兩個字我聽得沒遍數,學得也挺熟,可真要叫時就很不順嘴。唉,多難過;媽傅在低聲哭,不理我;我明知道爸爸在地上睡著,在呼吸,在扯呼嚕,我滿心想叫他,卻試幾試叫不出口來!我靜一靜,又想一想,最後決定隻裝不知道是爸爸,先問—聲看。
那誰?沒人應。我又問誰呀?汪!……汪汪!嗬,原來是老黃!老黃平素在院裏柴堆上邊臥,怕雨躲到屋裏來,我當做是爸爸回來了。媽的!我罵了一句,頹然把頭放到媽的胳膊上,就想哭起來。
小連,媽急忙問,你看見啥了?沒有,媽。你問誰?我聽見老黃在扯呼嚕。把老黃當做爸爸的事情,我沒敢告訴媽。幸而媽也沒再追問我。媽止了哭,一麵抖著氣,一麵在我臉上親了親,拍著叫我睡。但我高低睡不著。媽剛才說爸爸回來了,並不是一件小事情,我得問出個明白來。
爸爸在哪兒,媽?我夢見他的鬼魂回來了!……一身血!媽又哭起來。
我不由的起了身雞皮疙瘩,忙把頭縮進被窩裏。風聲,雨聲,媽的哭聲,狗和耗子聲:我全聽不見。我隻覺著媽的胸脯在鼓動著,很急促。唉!媽的夜竟是這麼漆黑,悠長,古怪,淒涼可怕,……我從前一點兒也想不到!我害怕,又覺著媽可憐,就在被窩裏哭起來。
第二天,奶說他也做了一個夢,夢見爸爸回來了。爸爸已經做了官,披著武裝帶,帶著成群的護兵回來了。汽車停在大門外,爸爸同護兵從汽車上跳下來,走進皖便喚了一句娘!鄰居們都趕來看爸爸,院子裏站的全是人。爸爸一揮手,護兵和鄰居們都散了,他獨個走進上房去。奇怪,這時家裏人全沒見了,屋裏隻有我同奶。而且最先看見的還是我。更奇怪,我是沒見過爸爸的,卻一看見就喊著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嗨,事情愈變愈奇了。怎麼一變仿佛奶正睡熟著,她給我的喊聲驚醒後,爸爸已走到床麵前。我又不見了。她撲過去緊緊的將爸爸抱了住,想著這次一定不是夢,熱淚便像兩串珠子斷了線。
我的兒呀,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她哭,爸爸也在哭。她終於給自己的哭聲驚醒了,什麼也沒見,隻有冷雨輕扣著窗欞。
小趕媽,奶揩揩淚,歎口氣,你說這是主凶嗬還是主吉?這是個好夢,跟我夜裏的夢差不多。媽說畢隨即給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許我胡說。然後,媽又接著道:也許他爸爸快有信息了。我也是這樣想,奶說,一連這好幾夜,總是夢見他爸爸回來了。小連媽我想不能完全沒意思!是呀,要沒個啥意思,也不能這麼巧!奶默然了一會兒,道隻要老天爺睜眼,隻要天上還有神!……隻要有神在,隻要老天爺睜著眼,奶想爸爸是終會平平安安回來的。一家沒幹過一件虧心事,墳地又沒甚毛病,奶不信能死了她的當頭兒。雖說爸爸在學裏隨了個什麼會,可主張打富濟貧原也是好意,犯不著拉去槍斃的。我不信,不信老天爺會不睜睜眼!不信人們不講一點兒理!奶這樣的憑著天爺,好夢,和一家人沒幹過一件虧心事,不知打發了多少悲苦的日子!早飯後,奶拉著我到天後宮裏去抽簽。簽是上上簽,更證明一連幾夜的夢都是好預兆。奶平素就相信天後娘娘的簽最靈,所以這天沒有哭,沒吃藥,精神也顯著健旺些。她吩咐把她的布衫洗漿好,免得爸爸做官回來了,她當老太太的卻穿得不像樣。
你們想:就讓他自己不恥笑自己娘,護兵們該不恥笑哩。嗯,誰家老太太穿得這麼髒!奶說著就轉過來向我道:小葒呀,你的爸爸快回來了。爸爸快回來了!我覺著很快活,奶,爸爸還給我帶有小皮球!嗯,小皮球小皮鞋,洋娃娃,樣樣都有!奶的臉上閃著笑。都有的!我賠奶一個天真的笑。爺在旁邊揩揩淚,勉強也笑了。
從此每逢軍隊打門前過,奶就特別留著神,看是不是爸爸帶著回來了。倘有人提到軍隊的事情來,她總要囉囉嗦嗦的打聽著,還問爸爸的軍隊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來。但時光不停的向前流,證明了好簽好夢都不應。她常常帶我去占課,賣課人好似負債的,總是許了個不可靠的日期叫她期待著,一直期待到如今。七年中的憂傷與懸望,暗暗的舐白了她的頭發,壓駝了她的脊背,又啃斷了她的心頭上搖曳的希望線。老天爺不睜眼,天後娘娘的簽靠不住,課也靠不住,夢也靠不住,……我的當頭兒子是死了!唉!唉!可再沒有想頭了!但奶近來提起爸爸時並不怎麼哭,她隻瘋子似的罵。她罵老天爺瞎了眼,罵人們不講理,罵過了就倒到床上睡一天,兩天。媽自從過了中秋節就病倒了,三天輕,兩天重,隻見一天瘦一天。有時在夜間她把我搖醒來,在我的臉上親了親,哽咽道:乖乖快長大,長大給爸爸報仇去!停一停,喘一陣,她又接著說:葒兒!她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我死了,你哭……哭不…哭?媽不死!我不要媽死,我不要!……
我摟著媽的脖子,胸口就仿佛快要破裂了。媽籲了一口氣,低聲道:媽是……媽是活不長……久了!於是媽哭,我也哭;有時還仿佛聽見奶也在上房屋裏哭。每次夜裏哭起來,我便覺著黑夜好似給哭聲拖得無盡的長起來,永遠明不了。
今兒早飯後,媽喚奶到床麵前,低聲哺咕了幾句話,奶就決計要到郊外去燒紙。一家人百方兒勸阻她,她不聽。她說:在家我不能痛痛的哭一場,難道也不許我到露天野地裏去哭哭麼?她於是便拉著我,銜著淚,提著紙,一直向荒郊走去。
初冬的曠野,已霜風淒厲了。奶在霜風裏,戰戰的,有點兒支持不住。她選了個空曠的地方點了紙,拉著我坐下去,哭起來。紙灰隨風飛起到空中,和著哭聲散開去。我們哭有兩個多鍾頭,奶扶著地艱艱難難的站起來,拉著我,踏著衰草,朝著回去的路上走。
小葒,咱們走快點,說不定你爸爸會突然回來了。
我沒做聲,隻抬頭望了奶一眼,默默的向前走。
一九三五年三月於北平(原載《新小說》一九三五年第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