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呀!不要光說死,養兩天就好了。你看你……死……了……娘怎過哩……

……王材的眼淚如雨珠般奔出,似乎心裏有無限的哀鳴叫不出來,隻將頭翹一翅看了看可憐的母親。

材兒,你想說什麼?……不過他們有錢有勢,你好了咱不給他住就是了,咱還有什麼力量來……出……氣?!娘呀!兒是不能……好了!我……我死後……你怎過哩?!……

挨兩下子打,哪能會死?……你真要有點不……好……娘現在還能動……彈,要半年飯,……還能……不去尋……你!三月的天氣,還帶著殘冬的餘寒。王老婆看看兒子一陣地亂抓亂哼的發了一陣急,出了一身冷汗,慢慢的平靜下去;一忽兒,眼又睜了幾睜,比平時睜得還要大些,兩隻手慢慢的伸開,又慢慢的合住,頭翹了兩翹,終於又放到席上,向她望了一望,眼角迸出兩粒苦淚肩門漸漸黃了下來,黃到眼上,到鼻尖。從此,王材舍了風燭殘年老母,飲恨而逝!王老婆從昏迷中被鄰人救醒,喊了兩聲材兒!材兒!又哭得幾死複蘇,這才止住了哭。大家商量了半天,決定關於王材的埋殯由全村擔負。

時光飛也似的奔流過去,由春而夏,而冬,整整的八個月了。

四王婆從坡上哭畢回來,拿著破碗和茨條往鄰村討飯去了。今天她好似不祥的老鴰一樣,還沒有進誰家的門,就聽見門裏的女人們說,王老婆,你不隔三天不來,今天可沒東西給你!於是她隻好再轉一家,但沒有一家不這樣嚴詞拒絕。看看日到中午,她索性離開熟地方往生處走去。

太陽嵌到山頂的時候,她在一座亂葬墳裏休息。她從來也沒到過這個地方,也不知距家多遠。她回憶著往事,又想到今天總算對住了兒子了,要的錢還給他買了兩張紙燒燒。不過一想到上半天鄰村女人們的樣子來,便有點恐怖和絕望。她暮覺到這葬墳裏有鬼,鬼在背後吱吱噥噥的。她趕緊的回頭一望,心裏的突突聲才漸漸兒停了下來。

一個私塾先生模樣的人蹲在一座墳前,正念著那墳邊立的小石碑。

……本年三月間,北小河浮一女屍。該死者年約及笄,衣服整齊。雖肢體已腐,而多處傷痕猶在。繼由死者衣袋中撿出紅綢毛巾,上寫雪香二字。本村人眾,因不忍死者骨骸之暴露,爰捐資而殮之。……

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二日開封(

強兒

嗬,乖娃子,好好喝吧!……嗷!喝……吧!聽話的乖娃子,喝吧,嗬,喝吧!……不。……媽……

乖乖,多聽話的乖乖,趕快的喝吧,喝下去就好了。伊淒痛柔婉的哄著。

強兒終於一半灌一半喝的將藥吃下去。

一顆瘦而黃的小頭顱,放在伊的懷裏。鼻翅微微的扇動著,表示他尚有一線的未到絕望。眼皮輕輕的合著,腦門上滾著粒粒的汗珠,好像十分疲憊似的。

媽。強兒在懷裏掙紮了一陣鼻子一會兒的急促抽動過去,又慢慢的平靜下來。

伊看了看強兒的樣子,隻剩了奄奄一息,屋裏的東西,都愁慘的病態死樣的靜寂,靜寂仿佛對伊說:完了,完了,什麼盼望都完了!人生盡都是悲劇的材料,漫漫的漆黑的歧路,那正是人生之道!噯喲!伊流著酸痛之淚了!酸痛深壓著伊的靈魂,迫著伊回憶到種種往事:

伊的丈夫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聰明人。他,也教過學,也幹過公事,最後又做過生意,但不知何故,總是常常的鬧著饑荒。

他常年的臉色,蒼白而冷默,從不曾有過一次的笑影。他不好說話,無論伊怎樣的吵著沒米沒麵,埋怨他養活不住家口,他除了長歎之外,白想叫他多說一句話;間或被伊嘮叨得不耐煩了,也隻冷冷的說道——我什麼都知道嗬,沒有錢啥方?他保持著冷默鬱悒的態度,在米、麵、油、鹽的吵聲中,強掙紮著過活。後來呢,他瘋了,他瘋了,唉!一個聰明有能力的人,為不良社會的驅逼,和經濟的壓迫而瘋了!他鼓著一雙鮮紅的眼睛,在街上跑過來,跑過去,哭一陣,說一陣,好似受重傷的巨獸,發出來最後的哀鳴。他拿著一管筆,遍身的寫著字,有的是賬務,有的追寫他斷坎時候的情景,由手上至胳膊肚子,一直到腿上,密密的都是字,都是痛心傷肝的字。

整天的他站在大街上,睜著圓大的紅眼睛,向著過往的人們呼喊。

來!我窮,我不向你要錢。……來!你聽我說,麵賣三百二,饃賣三百二,柴火三十個,……他望了望在後邊緊跟著的伊,並拉著的強兒,兩眼放出來驚恐與可憐之光,你們都來救我嗬!強兒們餓急了趕來吃我的喲!他放聲的哭了幾聲又說,唉,我不瘋,我好好的。你要知道,麵賣三百二,油賣八百,……本恃(事)不值一個錢。……米,……麵,……油,……鹽,……他這樣的見人就哭,哭了就說,直直的鬧有十來天。末尾的兩三天,他的喉嚨也啞了,眼也齡住了,頭上不知什麼時候也碰了一頭血,臉上青一塊子,紫一塊子。有一次,他跑到河裏去自溺,被人家看見了撈了上來。伊終夜守護著他,所以眼泡也紅腫了。

最後的一個五更,伊支不住困憊而睡著了,一陣被鄰人喚醒時,門外已放著一個剛剛由井裏撈上來的水淋淋的死屍。

夜已深了,冷氣漸漸兒逼了過來。伊還是這麼的追溯著痛心的往事。半輪皓月,帶著疏疏的寥星,冷森森的向大地探看。窗外吱吱的蟲聲,正出咽斷續的唱著將死亡哀歌。強兒的呼吸聲,低弱而緩長,在這萬籟死寂的夜裏,聽著卻非常的響亮,似乎蟲聲,呼吸聲,聲聲都能打碎伊的心肝!——強兒的病,分明是沒有救了!伊絕望的想著。

——自從他爸爸死後,娘兒們饑一頓飽一頓,沒得過一天安生日子,強兒完全是由這點得病的。

——強兒得病到現在,已經半月了,一劑藥也沒吃過,沒錢吃藥。今天娃子不得了了才欠來一劑藥,但也來不及了。

——我的天呀!強兒不好了,我還有什麼盼頭!家人都是死在一個窮字上!……

伊想著想著便嗚咽起來。

伊一麵哭,一麵想,一麵靜聽著病兒的呼吸,好容易度過了漫漫的長夜。在這長夜裏,伊也曾希望過有一位神仙下凡,來打救伊的強兒,但一直到窗欞上泛著魚腹色的曙光時,並沒有像伊所希望的救星降臨。

伊經過長久的——著緊差不多也有七八天一疲勞,四肢困頓,支不住兩眼矇晚起來,並做了好些模糊的夢。

一九二九年九月六日中大(原載一九二九年九月《河南民報》副刊第四十二期,署名雪痕)

野祭——

幼年生活的一段

奶拉著我,銜著淚,提著紙,一直向荒郊走去。在奶要向荒郊走之前,家人曾勸阻過她許多次,她不聽。她說今兒是十月一,是鬼節,無論怎麼也得去給她的大兒子燒點紙。真是!叔在奶麵前吵起來。你真是老糊塗!為啥你要說他不在了?他,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別哄我,他怎麼不是死了?奶的淚順著臉頰往下爬。昨晚上,昨晚上他又給我托了一個夢!我夢見他,他……奶抽咽著,又要去述說她的夢,被大家趕忙拿話岔開了。爺扭過臉,歎口氣,低著頭兒走出院子去。

爸爸沒有消息已經七年了。在這七年中,奶同媽差不多是夜夜都有夢。但媽的夢很少說出來,說出來的也盡是些吉利的。她常常哭,在夜間,往往在我睡著後。白天有時她也哭,回數卻不多,也從不放出聲。奶哭時她便到一旁勸,給奶說些寬心話。

娘,你老不用怕。媽說,昨晚我又做了個很好的夢,怕啥的,不礙事!媽照常拿個好夢說給奶,一直把奶勸得不哭了,她才走進自己屋裏去,躺在床上,蒙住頭,悄悄的哭起來。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了,覺著床在動,並且有什麼聲音在枕頭上。我喚媽,媽不應,我伸出手來摸摸媽的臉:像從水裏撈出來。媽!我又摸摸媽的眼,你在哭的吧,媽?媽真的在哭著。而且經我這一問,更痛了。我想勸勸媽媽,可不知說什麼好。平日媽勸奶的話,我全沒記住。我把小手燼在媽的眼上拭,臉上摸摸,捏捏她的鼻子,拉拉她的耳朵,想逗她說句話。但媽隻緊緊的按著我的手,還是哭。我用別隻手伸進媽的胳肢窩裏去,抓摸了一陣子,想逗媽笑笑,沒成功。很奇怪,媽平日沒有過這樣的。平日媽哭時隻要我一逗,她就會一麵哺鬥嗝鬥的抖著氣,一麵同我玩起來。可今晚媽是怎麼著,幹嗎,不理她的乖乖了?我覺著怪難過,把臉埋在媽的奶頭上,哭起來。媽到底還親著她的小乖乖。她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胳膊上,替我擦了淚,還用手在我的身上輕拍著,溫存我。我於是不哭了,等著媽說話。可是媽依舊斷斷續續的抽咽著,仿佛從來就不曾這樣傷心過。時間在暗中靜靜的向前爬,半天,半天,媽才說出來一句話:葒兒!剛才,剛才你……爸爸回來了!媽說畢便又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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