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長夜(八)(3 / 3)

“不知道。”還是同一個聲音說,隨即兩個影子都隱進門裏了。強娃有點生氣,預備向門口走去,但被王成山擋住了。“這兒是硬地,”王成山咕噥說,“他們看咱們人手少,不怕咱們。”“他再不說實話,我就給他鑽一個眼兒!”王成山說:“他們不說實話拉倒,這是硬地,軍隊又不知道在近處啥子地方,弄不好他們會收拾咱們。”“那咱們怎麼辦呢?”菊生望著成山問,同時提防著紅槍會從黑影中撲上身來。“沉住氣,”王成山對大家說,“先離開這個村子!”連二趕三地逃出村子,他們又站住商量一下,決定向茨園拉去。一直腳步不停地摸到天明,四個人平安地到了茨園,在七少的宅子裏疊了起來。

痛痛地悶睡一覺,到挨黑時候,老張走了。菊生沒有敢打聽他要到什麼地方去,隻是留戀不舍地緊拉著他的手,怯怯地打量著大家的臉上神情。老張拍一拍菊生的頭頂,淒然地笑著說:“菊生,我想報仇沒有報得成,要去幹我的舊營生啦。現在咱們要分手了。”“到什麼地方去說書呀?”“到遠遠的地方去,沒有準兒。隻要咱喉嚨不壞,帶一個墜子,哪兒的飯不好吃啊?”“永遠不再回家鄉來麼?”“到處黃土好埋人,”老張帶著悲憤地感情說,“回到家鄉來有啥子意思?”望著老張的背影向前院走去,大家的心坎中熱辣辣的。這一夜,成山和強娃都非常煩悶,憂愁得睡不著覺。菊生在半夜醒來,聽見王成山在床上翻身,在深深籲氣,強娃在慢慢地抽著煙袋。又過了不知多久,菊生二次醒來時,聽見成山和強娃在咕咕噥噥地悄聲談話,但聽得不很分明。靜默了很長時候,菊生以為他們快要睡著了,忽然強娃將姻袋鍋向床腿上磕兩下,閑問說:“成山呀,要是你自己有支槍,你如今作啥子打算?”王成山歎口氣說:“我啥子打算也沒有!我如今隻想能有幾畝地,安安生生地自做自吃。強娃,靠槍杆吃飯不是咱的本心啊!”強娃哼一下鼻子說:“你倒想的怪舒服!咱們窮人家從哪兒會有田地?有田地誰還做賊!”“所以世界永遠不會真太平,太平不久還要大亂。窮人要不想翻翻身,弄碗飯吃,誰肯提著頭去造反呀?!”“那就是啦。”強娃回答說,於是他們的談話又停止了。菊生被王成山的幾句話所感動,心思很亂,而且感到莫名其妙地難過。他想起來去年讀過的一篇小說,寫的是一個瘋子:那瘋子翻開了中國曆史,看見書上寫的盡都是“吃人”,“吃人”。那時候他對這篇小說的寓意還完全不懂,如今仿佛悟解了一點兒。不過他不知為什麼恰在這時候想起來這篇小說,隨即他仿佛也懂得了全部曆史,曆史上隻是滿寫著一個“殺”字。這個字是用血寫的,用眼淚寫的。人們天天在互相殺戮,沒有休止,無數的弱者冤枉地做了犧牲!他又想起來關於白狼、黃巢和李闖王的那些傳說,思想越發陷於紊亂。過了一會兒,他的思想似乎又整理出一個頭緒,覺得白狼、黃巢和李闖王並沒有什麼奇怪,李水沫也就是這類人物,不過還沒有混成罷了。白狼、黃巢、李闖王和李水沫,都是弱者裏邊的強者。

要是沒有這類有本事的人物出世,弱者就沒有人出來領頭,也不會結合成很大的反抗力量。不過自從打過紅槍會以後,他對李水沫就不再十分敬佩了。他覺得李水沫隻是一個綠林中的野心家,具有做綠林領袖的特殊才能,混成功也不過像馬文德那樣的人物罷了,口頭上說要“打富濟貧,替天行道”,實際上對窮人是沒有多大幫助的。白狼、黃巢、李闖王和李水沫的問題還沒有在心中放下,他忽然又想起來一位國文老師說過的那個消息,於是他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對王成山和強娃說:“俄國的革命黨把地都分給窮人,現在俄國已經沒有窮人了。”“俄國在哪一省?”王成山趕緊問。“俄國是一個國呀,比咱們中國的地麵還大。”“他們把誰的地分給窮人?”強娃也好奇地問。“他們把所有地主的地都分了。”“嗨,官能夠答應嗎?”強娃又說:“他們不怕坐監麼?”“他們是革命黨,革命黨啥子都不怕。”“做官的為啥子不管呀?”強掛老不肯放鬆地問。“官都給他們殺光啦。”菊生對於俄國革命知道的十分有限,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解釋。停了片刻,王成山抬起頭問:“咱們中國也有那樣的革命黨麼?”菊生想了一下說:“聽說在廣東也有革命黨。”“嗨,離咱們這兒還遠著哩!”王成山失望地說。“強娃,要是有人來咱們這兒把地分給窮人種,你說有人隨他麼?”“包圓兒窮人們都願意隨他,”強娃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成山哥,要是有革命黨給你地你要不要呀?”王成山笑了一下,歎口氣說:“可惜沒有人來咱們這兒點這一把火!”菊生對廣東的情形知道得更其少,甚至不曉得廣東的革命黨同俄國的革命黨是否一樣。不過好像為了安慰王成山,他回答說:“你別急呀,時候沒到呢。”他們放下了這問題,隨便地閑談著。因為大家都睡不著覺,隻好用閑話打發長夜。但這夜真是長啊,好像永沒有盡頭的時候!

四十三

過了一天多,七少得到了確實消息,知道部子九在前天夜間率領著大隊突圍後,一直打到昨天上午,才同李水沫率領的前隊彙合。但杆子被軍隊和紅槍會不停地追著,打著,又到處被截擊,死的死,散的散了。瓤子九和二紅都死了。票子有的被軍隊打落,有的被土匪撕了。又過了一天多,薛正禮才派人送來消息,說他帶著趙獅子們餘下的十個人逃到劉家寨,投靠姓劉的大紳士暫且存身。這位年輕紳士是同盟會出身,跟隨著國民二軍總司令胡景翼打回河南。胡景翼驅逐了吳佩孚的殘餘勢力,做了河南軍務督辦,實際也自兼省長,打算派劉某做豫南道尹,當時他的家都說是信陽道尹。後因胡景翼突然病故,劉做豫南道尹的事落了空。且說劉家寨同茨園有幾層老親,這位新紳士就要去信陽做道尹,他的家人急幹要替他組織衛隊,所以巴不得把薛正禮收撫。得到這消息後,王成山和薛強娃當夜就動身去劉家寨找他們。第二天,七少的那位在城裏民團中幹差事的堂三哥請假回來,七少為減少身上的責任起見,托他的堂三哥把菊生也送往劉家寨去。菊生和薛三少午飯後由茨園出發,晚飯後到了劉家寨。他看到了他的幹老子和趙獅子們幾個人,卻沒有看見劉老義。

隨即他知道劉老義掛彩後被軍隊捉去了,他的幹老子因為想護救劉老義也幾乎被軍隊捉去。幹老子這支人死傷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這十幾個人也每人隻剩下三兩顆釘子。他打聽別的重要人物,趙獅子告他說:二駕和招撫委員都死了;管家的沒有死,帶著幾個親隨人不知往哪兒去了。菊生又打聽他的二哥,大家都說不知道芹生死活,隻知道票房死得最慘。票房因為走得慢,贅累大,看票的蹚將幾乎死淨,而票子也死去十之六七。菊生沒有哭,因為他希望他的二哥沒有死,不久會打聽出他的消息。忽然想到了他的小朋友張明才,他趕快問起來他的下落。人們告他說,聽說張明才被紅槍會抓了去,看他的打扮不像是票子,在他的身上砍了十來刀,後來被軍隊救了去;不過他的傷太重,未必能保住性命。菊生再也忍耐不下去,就伏在王成山的肩膀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王成山想起來瓤子九、劉老義、跟他同來的那個進寶,還有許多熟朋友,雖然他竭力忍著不哭,但眼淚還是簌簌地落了下來。經他這一哭,大家的心中都非常難過,好久沒有人再吐出一句話來。這天晚上,劉道尹的表老爺看見菊生,十分喜愛他,便央幾位賓客和薛正禮對菊生說,要菊生認給他做幹兒子,他願意幫菊生到省城讀書。菊生認為這對他是個侮辱,堅決地拒絕了,弄得表老爺和幾位賓客都很難為情。薛正禮向表老爺說幾句抱歉的話,對菊生卻沒有一字責備,因為他知道菊生最瞧不起有錢有勢的人,而如今也不同在杆子上的時候一樣。他希望菊生跟著他去信陽,一麵讀書,一麵替他辦一點文墨事情。菊生要求趕快回家去,因為他很想母親,母親也一定日夜地為他哭泣。薛正禮允許了他的要求,拿出來幾串路費,托薛三少辛苦一趟,送菊生回家。第二天早飯後,薛正禮、趙獅子、王成山和薛強娃,把他們送出村外。薛正禮囑咐了一些路上應該小心注意的話,又拉著菊生的手說:

“娃兒,以後常給我來信啊!”“不要忘下我們啊!”趙獅子也笑著叮嚀,笑得淒然。菊生同薛三少在路上走四天才到了鄧縣,中間因為馬文德和徐壽椿有軍事衝突,多繞了幾十裏路。一進大門,菊生就開始一麵跑一麵喚娘。母親在床上聽見了他的聲音,悲哀地哭起來,一麵哭一麵對站立在床邊的大媳婦說:“我聽見菊的聲音,是菊的魂靈回來了!是娃兒的魂靈回來了!……”菊生的大嫂也聽見菊生的叫聲,慌忙地跑出堂屋。看見菊生的睫毛上掛著淚,帶著哭聲呼喚著跑進二門,後邊跟隨著幾位鄰人和一個陌生人,她驚駭地唉呀一聲,迎上去一把抓住菊生的膀子,一麵架著菊生往上房跑,一麵用哭聲報告母親說:“是真地回來啦!是真地菊生回來啦!”菊生衝到母親床麵前,撲到母親的身上,大哭起來。母親用左手緊緊地摟著他,用右手亂摸著他的臉頰、下頦、耳朵、胳膊和手,還摸脊背,一麵摸一麵哭著說:“你不是鬼魂,你確確切切是我的娃兒!你到底還沒有死!你到底回到娘的身邊了!……”母子倆抱在一起,哭得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大嫂去拉菊生,同時勸母親說:“娘!你的病還沒好,別大傷心了!”但這句話剛剛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靠在立櫃上,用雙手蒙住眼抽噎起來。一家三口人隻顧傷心,忘記了還有位送菊生來的客人。薛三少坐在外間的椅子上,抽著紙煙。幾個鄰人圍立在他的麵前,向他小聲地問長問短。過了大約有十幾分鍾,屋裏的哭聲才止。菊生哽咽著向母親問:“娘,我二哥有沒有消息?”“唉!謝天謝地,”母親歎息說,“他也沒有死!一個土匪看他跑不快,用刀去砍他,他一頭栽進路邊的水溝裏,軍隊趕上來把土匪打死,把他救活了。唉,我的兒,娘的眼睛快為你們哭瞎了!你看看娘的頭發,三個月來完全急白了!”“我二哥已經回來了沒有?”“還沒有。還在唐縣。你伯昨兒上東鄉去問朋友抓錢去,明兒也許能回來。打算抓來錢做路費去接回你二哥,帶查聽你的下落。唉,你回來了好,你回來了好,真是老天爺把你送到我身邊哩!”“我大哥現在在啥子地方?”“你大哥,他呀,”母親忽然把菊生拉近一點,放低聲音說:“他現在在廣東,可不要走露消息!”“怎麼到廣東了?”“他後來從天津逃到上海,”母親小聲說:“到一個紗廠裏給人家做工。不知為啥子人家把他開除了,他在上海沒辦法,恰巧碰見幾個河南學生要往廣東去,他也跟去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人說!你伯說,他是在廣東鬧革命,叫別人知道了要抄家哩!”菊生興奮地說:“我將來也要去,我要找他去。”“你哪兒都別去!”母親把菊生摟在懷裏說:“我死也不再放你離開我!娃兒呀!你看看我這頭發,你看看我這手瘦得像一把柴,我是活不了幾天啦!”母親又抽噎起來,幾滴眼淚滾落到菊生的手上。他靜靜地坐在床邊,茫然地思想著以後的種種打算,一陣陣的煎藥氣撲進了他的鼻孔。看出來家庭已經迅速地破落得無法生活,決無力再拿錢供他讀書。他決定暫且在家中呆一個時期,將來或者偷偷地逃出去當兵,或者逃出去找他的大哥。但是,他心裏歎息著,廣東是多麼的遙遠啊!大嫂把油燈點起來,把藥碗端到母親的床前,請母親趁熱吃下。菊生走到外間去,向院裏望一眼,無邊的夜幕又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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