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王成山又走了十幾步遠,看見前邊有三個人影,瑟瑟縮縮地擠在一起,還聽見這三個人在小聲說話。等他們走近時,有一個守寨人咳嗽一聲,陡然沒有人再做聲了。但幾秒鍾過後,一個守寨人把梆子敲了幾下,用有節奏的大聲叫喊:“天黑夜緊,小心把守,都看清啊!”“看清了,準備著哩。”另一個用有節奏的聲調回答。梆子又敲了幾下,但第二次叫喊還沒有發出,菊生和王成山已經到跟前了。三個守寨人有一個老頭子坐著沒動,其餘的一個披著破棉袍,另一個披著狗皮,拿著梆子,從一堆麥秸上打著顫站立起來。他們從燈影中打量著菊生和王成山,讓他們坐下吸煙。菊生和王成山同守寨人打個招呼,沒有停留,小心地擦著倒塌的寨垛子走過去了。又走了十幾步遠,他們聽見三個人又說起話來,便不約而同地把腳步停了片刻。一個聲音:“咱替誰拚命?咱還怕誰來搶走咱一根屌毛?我一共隻剩了一畝半地,背了一身債,過年下斷米斷麵,沒有誰周濟分文,×他娘守寨的時候用著老子!”“弦子放低一點,”另一個聲音說。“我要是沒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早就蹚了。你是種自己的地窮得不能過,我是種人家的地窮得不能過。眼看著就交荒春,到那時山窮水盡,揭借無門,我看不下水蹚也不行了。”一個老頭子的聲音說:“蹚啦好,蹚啦好。趁你們還年輕,痛痛快快地幹幾天,也不枉托生人一場。”第一個聲音又說:“二爺你等著吧。終有一天咱幹一個樣子讓你們瞧瞧!×他娘先放一把火……”“喂,弦子放低!”“(屍求),大丈夫敢作敢為,咱就是要說出來叫好主們聽聽!”“你怎麼喝醉酒了?”
“怕啥子?當不了屌毛灰!”第一個聲音的口氣雖然硬,骨子裏並不是毫無顧忌,所以終究沒有把“放一把火”的話補說出來。第二個年輕農民顯然很小心,趕忙重重地把梆子敲了幾下,用有節奏的大聲喊著:“天黑夜緊,眼睛放亮,把守好啊!”王成山和菊生互相地看了一眼。雖然他們誰也望不見對方麵孔,但他們都感覺著和對方交換了一個會意的微笑。於是他們又向前走了起來。寨牆上實在寒冷,菊生的腳漸漸地失去知覺,直麻木到膝蓋下邊。又巡視了一會兒,他拉著王成山摸索著下了寨牆,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七少的宅子摸去。剛走到麥場旁邊,前邊出現了兩個人影,也朝向七少的宅子走去,一邊走一邊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話。起初他們以為前邊的這兩位也是蹚將,但跟了一段路,仔細地聽了聽,他們判定這兩位就是本村的莊稼人,跟杆子沒有關係。走到七少的大門口時,兩個人影向左邊一閃,看不見了。菊生和王成山覺得很奇怪,在大門口立了片刻,再也找不到一點蹤影,也聽不出二點動靜。他們正在狐疑著,一個打更的提著一盞昏昏不明的小紙燈籠,敲著破鑼從右邊走來。打更的縮著脖頸,夾著膀子,將一頂破氈帽嵌到眼窩,沉重地呼吸著,瑟縮地顫抖著,低著頭從七少的門口走過。燈光一閃一閃地轉過了一棵大樹,在一個牆角邊突然消失,破鑼聲響著響著,漸漸遠了。“找找去,”王成山提議說,“我不信那兩個貨能夠入地!”王成山同菊生走過了那棵大樹,發現一座孤零的矮小的草屋中露出燈光,裏邊鬧攘攘的有許多人小聲說話。他們躡腳躡手地走到門口,把眼睛貼著門縫,看見有十幾個青年農民擠在小屋中,強娃和勝娃也在裏邊。小屋的後牆上掛著一幅關公像,神桌上蠟燭輝煌,滿爐焚香。有幾個青年等得不耐地紛紛催促:“他來不了咱們就不等了。快點磕頭吧,不要等了。”一個青年說:“稍等一下吧,他說他馬上就到。我們趁這個時候請大哥先說幾句話讓咱們聽聽。大哥,”他轉向一位瘦子說,“你先說一說,說一說!”
眾人附和說:“對,對,老大哥先說幾句話!”“要說的大家剛才都,都說了,我還有啥子說的?”“不,不,你一定得說幾句!”“你隨便說幾句,新娃哥再不來咱們就不等了。”“我×娘新娃哥到這時候還沒有騰出身子,真是急人!”“別管他,那麼老大哥你就快說吧!”在眾人紛紛催促之下,那位被呼做老大哥的瘦瘦的青年農民略微地有一點不好意思,磕去煙灰,把煙袋往胳膊上一掛,站起來訥訥地說:“大家叫我說,說幾句,我有(屍求)話,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個意思?咱薛二虎是吃過糧的,回來住了一冬天,沒有啥意思,馬上咱還要出去穿他娘的二尺半。各位兄弟也都有大,大,大誌氣,不願意在家裏打,打牛腿,好極!在外邊混事跟在家做莊稼可不一樣:在外邊全指望朋,朋友,他娘的朋友們你幫我,我幫你,講個義氣。今晚大家結義之後,有,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屋裏靜得連灰星兒落地上都有聲音。但他正說著話,菊生和王成山聽見背後有匆匆的腳步聲走來,趕快踮著腳尖兒離開門口,貼著牆躲在黑影裏。走來的青年把門一推,走進屋去,隨即又返回身探頭門外,用眼睛向左右黑影裏搜尋,懷疑地問:“那誰呀?有人麼?”王成山心虛地把菊生抗了一下,從黑影裏站出來,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人,是我,查寨的。”“不來屋裏烤烤火抽袋煙嗎?”“不啦,不啦,俺們該回去啦。”好幾個人已經伸著脖子把頭探出門外來,很客氣地讓王成山和菊生進裏邊烤火吸煙。
王成山和菊生不敢再打攪人家,趕快一麵推辭著一麵走開。轉過大樹,菊生悄聲問:“剛來的這個不是給七少家做飯的新娃麼?”“哎!他們是在這裏拜把子哩。”“你看,他們都不願再做活了。”王成山沒有再說話,感慨地咂一下嘴唇。他們走進七少的院子裏,萌生同王成山到西屋望一望。王成山留下燒火。菊生自己回到書房去。菊生剛剛在床上躺下,七少奶提著銅火罐,抱著水煙袋,叮噹叮噹地走了進來。“二哥你想想,”七少奶倚著靠窗的書桌說,“咱們為的啥?你下水有一半是為了你七兄弟,他還不是為著茨園寨這些有錢有地的自家屋的?其實咱已經打瓦啦,咱怕啥?人家長門跟二門正發正旺,拚命放帳,拚命置地,方圓幾十裏誰能敢比?要不是你七兄弟在鄉下結交蹚將,替他們遮風擋寒,哼,你看他們還能夠發財不能!”“哎,你真真囉嗦!說這話有啥意思呢?”“啥意思?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不要命地混,叫長門跟二門白撿天大便宜!”七少不勝其厭煩地說:“走吧!走吧!我就不愛聽你說這些話!女人家見識淺,偏偏要多管閑事!”七少奶憤怒地把銅火罐往桌上一放,騰出右手來向七少惡狠狠地搗幾指頭:“哼,算我見識淺,終有你哭不出眼淚的時候!”薛正禮勸解說:“不要生氣,隻要全村子能夠平平安安的,我跟七少也不枉糊一身青泥。”七少說:“二哥你不要勸她,她就是好囉嗦,不管該說不該說的話她都要說。”“好,咱兩個打手擊掌,從今後我再說你一句話叫我的嘴上長療!”七少奶憤憤地走出書房,回到上房裏大聲地喊幾句新娃,得不到答應,自言自語地說:“新娃這東西也越來越可惡,這麼早就去睡了!”菊生的身上冷得打顫,連忙把被子向上拉一拉,蒙住了頭。但他胡思亂想著,很久很久才入睡多。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凶夢,夢見到處都是大火,他東逃西奔,逃不出火的海洋,眼看著許多人燒傷了,燒死了,許多人跟他一樣的在火海中哭叫著東奔西逃,沒有出路。到了雞子開始叫明的時候,他出了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了。
三十六
薛崗和茨園的地主們輪流請客。在杆子上稍有麵子的蹚將都天天有酒席可吃,甚至有些蹚將一天赴兩次酒席。有些中小地主們請不到管家的和二駕光臨,隻好請二流和三流腳色。瓤子九和薛正禮因為是本地人,不好意思拿架子,被請的次數比別人都多。這樣一直熱鬧到元宵以後,酒席才慢慢地稀少起來。從破五以來,青年農民們就在地主們的號召下開始準備著各種故事,每天鑼鼓聲咚鏘咚鏘地不斷響著。一過初十,故事的準備越發積極,附近小村中有許多青年人被找來參加;有的白天沒有空,晚上就在月亮地加工演習。他們準備的故事有旱船、高蹺和獅子,每一種都有兩班,好在元宵節作個比賽。從十四這天起,薛崗和茨園突然熱鬧,故事正式扮演了。附近的賣糖的,賣花生和紙煙的,吹糖人的,賣甘蔗的,唱獨角戲的,都紛紛地趕了來,在薛崗和茨國兩個寨子中尋找賺錢的機會。連著有好幾個年頭,薛崗和茨園沒有這樣地熱鬧過了。但今年的熱鬧顯然和太平時候的熱鬧不同。在民國初年,每逢過年,薛崗和茨園不僅有故事,而且還有戲,還有焰火。故事不僅在薛崗和茨園玩,而且還在附近的村莊玩,每到一家地主的門口玩一玩都有封子。
那時候,家家戶戶,不管貧富,還都把年節當年節。富人固然在年節穿戴嶄新,窮人也總要換一件幹淨衣服。年輕的女人們穿得花花綠綠的,滿頭上戴著花兒,臉搽得像晚霞一般紅,一群一群地擠在門外看故事,看焰火,或坐在廟前看戲。從方圓十裏二十裏趕來拜年和看戲的也很多,有的坐著轎車,有的坐著牛車,差不多的牛都是又肥又大的,毛色光澤得在太陽下閃閃發明。但今年既沒有焰火也沒有戲,年輕的女人很少露麵,也很少見人穿新衣服。今年這熱鬧是沒有根的,隻不過是少數地主們特意為蹚將們製造的一點點熱鬧罷了。一過元宵,薛崗和茨園有一群青年農民加入了杆子,另一群不辭而別,往遠處吃糧去了。這事情給一部分做父母的和地主們很大恐懼。做父母的害怕從此後孩子們永遠不會再安分地回到家裏,隨時都有被打死危險。地主們擔心從此後土匪更多,下力做活的人很少,連薛崗和茨園周圍的田地也要荒了。他們曾經找七少商量過,希望他能夠說句話將這種普遍下水的風氣阻止。但七少是惟恐天下不亂的,他甩著手說:“這是劫數,我能有啥子辦法?以我看,如其他們去遠處吃糧當兵,倒不如留在本地蹚;在本地蹚還可以照顧家門。”“唉,七少,”一位比七少輩長的地主說,“這樣一來,咱這兒的地可要全荒了!”
“我剛才不是說過麼?這是劫數,地荒了也隻該荒了。”“到那時,不分貧富,大家同歸於盡!”這位地主說,像是哀求,又像是對七少發出警告。“走一步說一步。”七少冷笑說,“光發愁有啥辦法?”一位老年的農人,他的孩於入了杆子,把兩隻手抱在胸前,望著七少的臉孔,噙著眼淚說:“孩子出去吃糧我倒不阻擋,當兵總比落一個賊名強得多。一做蹚將,就變成一個黑人,他自己不會有好下場,還要連累家庭。七少,我求求你,你看我已經老老幾十歲,動一動你的金口,說句話把亮娃叫回來。以後我帶著他出去討飯,至死也忘不下你的大恩。”“李管家的目下正要擴充人,我怎麼敢把亮娃叫回來?人家亮娃是甘心下水,你叫我刮大風吃炒麵,見管家的如何張嘴?”“七少,我求求你,你見了管家的就說我是一個孤老兒,隻有這一個孫子……”“這不能算理由。人家李管家的還是三門頭守的一棵孤苗呢!”老年的農人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說:“亮娃去年春天就說要吃糧,要吃糧,在家中沒有指望。我高低不讓他出遠門,順勸橫勸,勸他苦守在家裏。早知如此,我還不如那時候把繩子一鬆,任他意遠走高飛!”七少安慰說:“老五伯,你老人家別難過。這年頭,當蹚將跟當兵是一樣的,一頭半斤,一頭八兩。今天當兵,明天說不定就變成蹚將;今天的蹚將,明天也可能就是兵,就是官長。要是說當蹚將是提著頭過日子,當兵的何嚐不是帶腿的麻枯?遲早不是壯了遠方的田地?”七少的煙青臉孔上掛出笑容,打一個哈欠,又接著說:“你老人家靜等著享福吧,亮娃日後要混闊哩!”老頭子搖著花白胡須說:“隻要他日後能夠安安穩穩地洗了手就算萬福,我還希望他成龍變鳳麼?”七少不僅不勸阻青年們下水蹚,還要在背後慫恿,並且替他們介紹槍支。他看定這世界在十年或二十年內不會有轉機,所以拿主意要混水摸魚。曾有人給他批八字,說他到三十八歲時要做大官,起碼做團長。他相信這是很有可能的,隻再等三年就妥了。
現在聯絡架杆的,慫恿人下水,與他的做官夢很有關係。他想,隻要時機成熟,他自己隻需要托親戚向政府或駐軍要個空名義,大旗一豎,人槍俱備,官就像拾的一樣到手了。見七少在暗中慫恿著年輕的人們下水,薛正禮也沒法把大家阻攔。不過為將來他自己落一個問心無愧起見,他除允許強娃入他的一股外,其餘的一概不收,讓他們各找門路。後來為著一種同情心,他又收容了一個從北鄉來的說書的。這個人叫做老張,一向在各地賣唱過活。同村的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物把他的女人霸占,他為要報仇才進杆子。因為他是甩手子,地位很低,大家都很少對他注意。隻有王成山和陶菊生同他很好,時常在沒人時向他學唱。薛正禮本來不大愛講話,過了年節,他越發顯得沉默。有一次隻有王成山、菊生和強娃在他跟前,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歎了口氣,說:“這年頭,活在世界上真不容易!”強娃抬起頭來問:“二叔,你怎麼忽然說出這話來?”“你想,莊稼人逼得沒有路可走,年輕的小夥子不當兵就當蹚將。可是當兵跟當蹚將能算是一條路麼?”“為啥子不算是一條路?”強娃說,不明白正禮的意思。“像二叔你這樣,一收撫不就是官麼?”
“哼,官不是容易做的!”薛正禮說過後就咂了一下嘴唇。“這年頭,隻要有槍杆,還愁沒官做?”薛正禮苦笑一下,沒有再說話。強娃看見他那麼心思沉重的樣子,也不敢再說下去,於是轉向菊生笑著問:“你說你幹老子能夠混闊麼?”菊生報以微笑,不表示自己的意見,卻向王成山身上一扭嘴,意思是告訴強娃說:“你瞧,王成山又在出神呢!”就薛正禮的這一支蹚將說,最快活的是劉老義和趙獅子,最憂鬱的要算是王成山了。他比薛正禮更感到前途茫茫,所以也更其憂鬱。第二次進杆子差不多將近一月,他依然沒機會得到一支槍,好像一個燦爛的夢越來越變得渺茫。他的母親已經曉得他重新下水,曾經偷偷地托人來看過他,囑咐他千萬不要一個人回家看她,免得會發生三長兩短。聽見來人述說著母親的話,他的心一酸,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問趙獅子借了幾塊錢把來人打發回去後,他天天想念著他的母親,隻慚愧不能夠做個孝子。他常常做夢:有時他夢見他有一支槍,有時他夢見他有一犋牛還有一塊地,正在地裏耩麥子;有時他又夢見他坐了牢,母親站在鐵窗外,將討來的冷飯遞給他,母子倆都哭得說不出話。當菊生向他身上扭嘴時,他的眼睛凝視在懷中的步槍的栓上,正在想著昨晚的一個夢,而母親的影子也同時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像木偶一樣地不動一動,但他的心中在深深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