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長夜(七)(1 / 3)

第二十五章 長夜(七)

三十四

蹚將們好酒好肉地過著新年,會賭博的部貪迷著賭博消遣。一天下午,菊生和王成山到票房去玩,恰巧一大群蹚將把一張方桌圍了四五層,正在押寶,吵叫得非常熱鬧。菊生和王成山覺得有趣,便擠在人堆背後,站在土坯上探頭向寶桌觀看。出寶的寶倌是獨眼的李二紅,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帽,帽沿下壓著一條疊成巴掌那麼大小的藍布首帕,這著前額和眼窩。不管人們怎樣吵叫,李二紅隻不抬頭,也不說話,人們別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一點消息。開寶的寶信是趙獅子,坐在二紅的身邊。雖然押寶的人少說在三十位以上,錢碼子擺滿方桌,而且還有些不住移動,但趙獅子也不抬頭來看人麵孔,單憑著聽聲音和看見手上的特征,他會記得每一個錢碼子的主人是誰。每一寶揭開後,該吃的吃,該賠的賠,兼算積帳,或找或補,不錯絲毫。菊生和王成山對於賭博雖不懂,但也在人堆後擠來擁去地看得呆了。

陳老五擠在第二層,用很小的錢注小小心心地押寶,時常在快要揭寶的時候又不放心地把放好的錢碼子挪個地方,惹得趙獅子十分不快。“輸不起的不要來!”獅子叫著:“操你先人的,不準挪動!”好像運氣故意和陳老五開個小玩笑,他連著輸了多次,輸得他的新刮的臉皮上罩滿了頹喪氣色。把懷裏的銅殼子輸光以後,陳老五又從最裏邊的衣服口袋裏摸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小紙包。綻開了一層布片和兩三層紙,裏邊是十幾塊白花花的銀元。陳老五把銀元數了一遍,猶豫了一會兒,決心拿出來一塊銀元,其餘的仍舊一層一層地包裹好,塞進最裏邊的那個口袋。他把這一塊銀元兌成銅殼子,不一時又輸得隻剩下三個當百的大銅殼了。

陳老五的臉色越發難看,咂咂嘴唇,嘴裏不幹不淨地嘟嚕著,好像在抱怨自己,又好像在咒罵別人。他把三個銅殼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拍,手按在銅殼上,久久地不肯離開。那棗樹皮一樣的手背在銅殼上輕輕顫動了一會兒,當快要揭寶時候,他忽然不放心地向二紅的鬢觸上瞥了一眼,迅速地拿起銅殼子。寶一揭開,陳老五又失悔又生氣地用手向桌上一拍,罵著說:“他媽的,真例黴!”他又在寶桌邊猶豫片刻,搖著頭咂咂嘴唇,從人堆中擠了出來。“五叔,你輸了多少?”菊生拍了一下陳老五的肩膀問。“他媽的,輸幹啦,”陳老五憤憤地說。“今兒好像是摸著姑姑子的×了,一出手就不順!”陳老五走出屋子,在門口立了片刻,轉回頭來喊:“菊生,你出來,咱倆商個量。”菊生跑出來站立在陳老五的麵前,用眼睛問:“商量啥子?”“把你身上的兩串壓歲錢借給我,”陳老五用硬邦邦的手掌按著菊生的頭頂說,“我要再撈撈本兒。”“要是再輸了呢?”“輸了拉倒,過幾天我手裏有錢的時候就還你。”陶菊生一肚子地不高興,無可奈何地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遞給陳老五,眼睛帶怒地看著他翻身回屋,擠進人堆。王成山從屋裏走了出來,小聲問。“你把錢借給他了?”“他都要去了。”菊生說。“隻要他贏了,也許會還你。”“哼,肉包打狗!”菊生氣得撅著嘴,拉著王成山走出了票房院子。他們正在大路邊站著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玩,瓤子九匆匆地從裏邊出來。拍了一下菊生的後腦勺,問:“你兩個站在這兒幹啥的,不跟我去玩玩麼?”“哪兒玩,瓤子叔?”“聽說管家那裏逮住了一個探子,你們跟我去瞧瞧去。”他們剛跑到管家的所盤的宅子門外,看見薛正禮同另外幾個蹚將頭急急慌慌地從裏邊走了出來。一見瓤子九,薛正禮揮著手說:“老九你快回去,叫他們別再賭了,快上圍子!”“啥事情?”“有軍隊……”薛正禮話沒說了,管家的李水沫戴著一頂紅風帽,噙著紙煙,帶著一群護駕的走了出來。他瞟了大家一眼,沒有表情地吩咐說:“別慌集合,讓我自己到圍子上望望再說。”大家都跟著他爬到寨上,向著西邊的崗上望去,果然發現十裏外的崗脊上隱隱約約的有大隊軍隊向這邊行進,起碼有五百以上。瓤子九指著隱約的軍隊說:“好家夥,真要來跟咱們幹了!”李水沫向背後一位護駕的說:“去,把那個探子拉出去敲了。”沒有人關心探子的事,都把手遮在眉毛上向遠方凝望,希望看出來這支軍隊的企圖到底如何。一會兒,崗脊上夕陽下閃出來一麵紅旗,在風中飄著卷著。分明旗心有一個白點,但誰也看不清這白點是個啥字。瓤子九擤了一把清鼻涕抹在鞋後跟,納悶地問:“他媽的,這是馬文德的人還是徐壽椿的人?”一個李水沫的親信氣忿地回答說:“是安漿糊鱉兒的人!操他妹妹的,他歸順馬文德還不到十天,可忘了他自己幾斤幾兩,來咱們麵前顯他的威風!”“還不是為了年初一打了他的兩擔土,他心裏不舒服?”瓤子九恍然說。“昨天他派人來要土,說話不中聽,管家的把他們的槍摘了,臭罵了一通,他今兒才故意來搔一下咱們的臉,×他媽的!”大家紛紛地在寨上議論著,謾罵著,並等候著隊伍動靜。

寨裏邊正在賭博的,睡懶覺的,烤火聊天的蹚將們,聽到風聲,都提著槍跑上寨來。老百姓也上來很多,同蹚將們擠在一起。菊生看見劉老義、趙獅子和陳老五一杆人都站在右邊不遠,便拉著王成山擠了過去。劉老義向菊生悄悄地搖一下手,擠擠眼睛,叫菊生往陳老五的臉上看去。菊生向陳老五的愁苦的臉上望了一眼,頑皮地聳聳鼻子,跟劉老義和趙獅子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笑。跟著,他看見李水沫將煙屁股投到寨外,對瓤子九冷笑一下,堅決地說:“九哥,馬文德把安漿糊編成個獨立團,算他把眼藥吃到肚裏啦。從今後,他老馬別想再收撫咱們——有安漿糊就沒有咱們,咱們同安漿糊永遠算尿不到一個壺裏!”二駕把大氅一抖,罵著說:“安漿糊算個屬!管家的當團長的時候,他還著草筐子在南山坡上喊梆子腔。他天闊老子也不把他放在眼角!”另一位蹚將說:“王三少也在他那裏,還能不燒著他跟咱們作對!”李水沫打個哈欠說:“二駕,你跟薛二哥帶幾個弟兄迎上去,攆攆他們,別叫他們在西崗上晃來晃去。”李水沫把命令下過以後,像了結了一個問題,又點著一根紙煙,帶著幾個護駕的回宅子裏過癮去了。二駕和薛正禮帶著幾十名勇敢善戰的蹚將跳下寨牆,沿著大路溝散開著向西迎去。王成山沒有跟去,同菊生留在寨上看。但二駕和薛正禮所帶的蹚將們出寨不久,安漿糊的隊伍發現蹚將們已有準備,不再前進,放幾槍向南去了。出發迎敵的蹚將們又折回寨上,一團雲霧從大家的心上散去,有些煙癮發了的蹚將們也陸續散了。陳老五拉著趙獅子叫:“走嗬,走嗬!快回去出寶啊!”“你媽的輸不起算拉倒,寶是不出了,願意跟老子打架你就試一試!”趙獅子推開陳老五的胳膊說:“怎麼,你不服氣嗎?”“老子不跟你打架,老子要猜寶!”“老子不出了,你願猜就爬你媽的×上猜去!”“你不出不成!”“老子偏不出!”趙獅子和陳老五在寨牆上一遞一句地罵著,吵著,遞著手腳,惹得大家都圍繞著他們兩個看熱鬧,把軍隊的行蹤不去管氏雖然陳老五和趙獅子的臉上都帶著怒容,但他們卻竭力露出笑意。特別是趙獅子隻恐怕因小事傷了他同陳老五之間的朋友感情。大家因為知道他們不至於真正翻臉,不但不勸阻他們,反而從旁燒火,打趣。劉老義和部子九一個燒這邊,一個燒那邊,大聲嚷叫著,惟恐他們不打一架讓大家開心。薛正禮覺得站在旁邊做聲不好,不做聲也不好,一轉身離開人堆,扶著一個寨垛子向軍隊走去的方向張望。他看見茨園的寨牆上也上滿了人,而軍隊似乎有向茨園轉去的模樣,於是他心中一動:“他們會不會攻打茨園?”他正在心裏疑問著,忽然從茨園那麵響起來一陣槍聲,跟著又傳過來軍隊的衝鋒號聲。薛正禮顧不及同二駕商量,揮著手向寨牆上的蹚將們大聲喊叫:“帶槍的都跟著我來,安漿糊在打茨園了!”他喊過後就跳下寨牆,也不等後邊的人,過了寨河向茨園跑去。劉老義、趙獅子、瓤子九都跟著跳下寨去,隨即二駕和幾十名蹚將也撲通撲通地跳下去了。“快救茨園啊!快去救啊!……”蹚將們呐喊著向茨園跑去,而茨園寨上也遙遙地傳過來雄壯的喔吼聲和稠密的槍聲。王成山和菊生也跟著大家一道。正跑著,王成山喘著氣告訴菊生說:“我要奪一支槍回來……”

三十五

幸而有不少蹚將在茨園玩耍,和老百姓合成一氣,打得安漿糊的人馬不敢近寨。安漿糊的隊伍也隻是對李水沫示威一下,原不想真正開火,看見茨園寨也有準備,裝腔作勢地攻一陣,等薛正禮們的救兵一到,就在蒼茫的暮色中撤走了。薛正禮和二駕帶著一杆人出茨圍追趕了一兩裏路,看看天已昏黑,恐怕吃虧,便占住地勢放了一排槍,罵了一陣,收兵進寨。薛七少提著手槍從寨上下來,把二駕和薛正禮們一部分蹚將請到他自己家裏,另一部分安排在別家院裏,大酒大肉地招待起來。

吃過飯,已經有更把天氣,二駕叫薛正禮帶著劉老義們二十幾個人留在茨園,他同瓤子九帶著其餘的轉回薛崗。為提防夜裏萬一有山高水低,薛七少從村中的小主戶和佃戶中派出去一些人拿著土槍,快槍,燈籠和梆子,到寨上守寨。薛正禮也吩咐他的手下人小心在意,輪流著到寨上走走。七少把他的前院西屋騰出來,又把東屋和南屋叫夥計們打掃幹淨,在地上生好火,又預備了幾個大煙盤子和幾種賭具,讓杆子住在裏邊。把弟兄們的住處安排停當後,他端著煙燈把薛正禮和菊生帶進內宅,讓他們住在兩間小巧溫暖的書房裏邊。“菊生,”七少說,“你要是現在瞌睡,就睡在那張小床上;要是不瞌睡,就在這兒烤著火玩。二哥,你躺下去,我替你燒一口解解乏。”薛正禮坐在一張有頂棚的大床上,把盒子槍向床上一撩,彎下腰在火上烤起手來。七少走到靠山牆的茶幾邊,從包壺裏倒出來兩杯釅茶放在大煙盤子上,然後往床沿上一坐,脫掉兩隻雙梁兒繡花絨靴,用皮袍後襟將雙腳包好,向卷作枕頭的被子上躺了下去。他湊在燈苗上吸著了一支紙煙,拿起煙釺子向鑲銀箍的牛角煙缸中蘸了一下,忽然停住手,抬起頭來向薛正禮小聲咕噥:“這樣弄下去,不是要跟馬文德鬧生澀麼?”“到眼下也講說不著啦。”薛正禮向床上躺了下去,惋惜地說:“馬文德既然給安漿糊一個團長名義,李管家的就心裏不服,非要當旅長不成,可是馬文德地自己還隻是一們見成旅旅長哩。”“可是安漿糊的實力不比咱弱啊。”七少重新蘸了一下釺於說。“那,究竟他的出身嫩,單憑槍支多也不能叫人心服。”七少把頭放到卷作枕頭的被子上,一麵燒煙一麵問:“收撫安漿糊,老馬事前沒派人來同水沫商量?”“老馬知道咱北鄉杆子跟南鄉杆子不對,所以事前不肯讓水沫知道,隻聽到些風言風語。”薛正禮和七少從南鄉杆子的收撫談到馬文德要跟徐壽椿作戰的謠言,後來又談到初一五更派趙獅子幹的那件事。據七少說,打死的那家人的本族到現在還沒有進城報案,大概是不敢響了。他們嘀嘀咕咕地繼續談著話,陶菊生無聊地走到靠窗的抽屜桌邊,從窗台上拿起一本書,拍去灰塵,看見暗灰的書皮上工整地寫著《古文觀止》四個字。他把書隨便地翻了一下,又去翻別的書。窗台上堆的書有“四書”、“五經”、《唐詩合解》、《千家詩》,還有詳注本《七家試帖詩》。這些書全不能供菊生排遣無聊,於是他就悄悄地從書房裏走了出來。走出二門,聽見東屋和南屋裏冷清清的,隻有抽大煙的吃吃聲音,大部分蹚將都在西屋擲色子,大聲地叫著,笑著,罵著,骰子也唰啦唰啦地在碗中響著。他任何賭博都不懂,也自小對賭博不感興趣,就遲疑地停留在西屋門口,偷偷地看一看王成山是不是也在裏邊。那色子碗放在地上,旁邊播一支蠟燭在蘿卜頭上,人們水泄不通地圍了一圈:最前邊有一排在地上蹲著,後邊有三四排彎腰站著,輪到後邊人擲時就向前擠一擠,俯下身子,從別人的肩頭上探出胳膊。後邊的人不住地向前擠壓,前邊的人不住地用脊背和肩膀向後反抗,使這個小小的人堆沒一刻不在動著。菊生好容易發現王成山也夾在人縫中間,既不在前一排,也不在最後一排,身子隨著人堆在動來動去。菊生走進屋裏去在王成山的撅著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把王成山的破棉襖的後襟用力一拉。王成山從人堆中直起身子,轉過頭來。一看是菊生在背後拉他,王成山趕快拉住了菊生的手,問:“你怎麼還沒有睡?”“我沒有瞌睡。你贏了麼?”“我是閑看的。”王成山笑了一下說。菊生想起來王成山沒錢賭博,就把王成山拖到門口說:“不知誰在東屋吸大煙,咱們去烤火玩去。”“不,我要到寨牆上瞅瞅去。你踉我一道去寨牆上玩一會兒嗎?”“好。”菊生點頭說,十分高興。王成山拿著步槍;帶著菊生,走出大門。外麵的夜色黑洞洞的,伸出手望不見指頭。幸而不遠的寨牆上晃動著幾點暗弱的燈火,他們就手拉手朝著燈火摸去。

爬上寨牆,菊生不由地打個冷戰,鼻尖和耳朵立刻都麻木起來。東北風像刀尖一樣地割著臉頰。他趕快把頭上包的大毛巾向下拉一拉,把雙手深深地插進袖筒。

燈籠邊攤著一條稿薦,上邊蹲著兩個農民,共同披著一條破被子,不住地輕輕打顫。一個農民懷裏抱著一支土槍,低著頭正在打盹;另一個有一把撲刀放在腳邊,嘴裏噙著一根旱煙管,煙鍋中的火星兒差不多快要熄了。看見王成山和菊生走到麵前,那位抽煙的農民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麵就地上磕著煙灰,一麵說:

“啊,辛苦啦,吸袋煙吧?”“我們都不吸,”王成山回答說。“今夜黑兒可是真冷呢!”“冷?穿著皮袍子坐在屋裏烤火倒不冷,隻是咱沒有那樣好命。”王成山聽著這人說話的口氣不順,想不出什麼話來。那個打盹的農民抬起頭來,睜開眼向王成山和菊生打量一下,望望天空,說:“要下雪了。”王成山也說:“要下雪了。”菊生抬頭向天上望去,看見天空像一團墨似的黑,向遠遠的曠野望去也是一樣。上下周圍都是漆黑,隻有掛在寨垛上的這些零零落落的紙燈籠在無邊無涯的漆黑中發出來昏黃的光亮。寨牆上有人在敲著梆子,厭倦而無力地信口叫著:“天黑夜緊,把守好啊!”寨裏寨外,偶爾有幾聲狗叫,和這單調的人叫聲互相呼應。菊生原以為守寨是滿有趣的,等到在寨牆上站一會兒,所有在心中想象的詩意都完了。他用肘彎將王成山推了一下,兩個人又繼續往前走去。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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