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正月十七日,杆子離開了薛崗和茨園,以後差不多天天移動。同馬文德那方麵的關係一天比一天壞起來,好些天不再見從馬文德那方麵來的人了。徐壽椿有一個代表常川跟著杆子,同李水沫混在一起。移動的時候,他們騎著馬走在一道;盤下的時候,他們在一個床上過癮,一個屋裏睡覺。如今隻等著徐壽椿那方麵把關防、旗幟、軍裝和子彈等項發下來,一有了這些東西,杆子就變成正式陸軍,管家的就是旅長了。可是杆子的活動地區同徐壽椿的防地相離在二百裏外,中間有的地方隔著紅槍會,有的地方隔著馬文德的部隊,因此,關防、旗幟、軍裝、槍械和子彈,遲遲地發不下來。既沒有正式改編,杆子就隻好在兩大勢力的縫隙間拉來拉去,繼續著殺人放火的一貫作風。這幾天謠言特別多,不是說馬文德和徐壽椿已經開火,就是說馬文德要先來收拾杆子。為著風聲緊,盤下時大家都和衣睡覺,還要在村邊輪流放哨。有一個賣花生的和一個叫化子,被疑惑是軍隊的探子,白白地被“送回老家”了。菊生的心整天在謠言中蕩來蕩去,想打聽消息又恐怕別人見疑,老在納悶。有一天杆子在一座圍子裏盤下,夕陽還有樹梢那麼高。菊生很想念他的二哥,便約著王成山到票房裏去。在票房中玩了一會兒,他覺得心中很難過,便又拉著王成山走出票房。因為看見芹生在票房中的生活連地獄也不如,又想到母親在家中的愁傷痛苦,他忽然熱切地盼望著杆子收撫,收撫後他同芹生就容易回家了。同王成山回到盤駐的草屋中,坐在火達,見屋中沒有別人,菊生試探著向王成山問:“成山哥,你說咱們的杆子能不能收撫成?”“誰曉得呢?”王成山含笑望著菊生問:“你想早一點回家是不是?
”菊生的臉皮微微一紅,趕快搖頭說:“不是。我是閑問的。”停一停,他又問:“你願意我們歸馬文德呢還是歸徐壽椿?”“歸誰不都是一個樣?橫豎做官輪不到咱頭上,有財氣也輪不到咱去搶,不管跟著誰不都是一樣替人家賣命?
”“你將來不願意做官麼?”“我隻願做一個有碗稀飯喝的小百姓,把我的老母親養老送終。俗話說:‘一將成名萬骨枯。’做大官都是踏著別人的屍首混起來的,第一要心狠,第二要運氣好……”王成山的話沒有說完,忽聽見劉老義快活地唱著曲兒,從東邊走了回來。等走近宅子時,他唱出了一個為菊生從前沒有聽見過的小曲兒:老白狼,白狼老。打富濟貧,替天行道。人人都說白狼好。再打三五年,貧富都均了。劉老義進了草屋,先嬉皮笑臉地從背後抱住王成山,用冰冷的雙手在王成山的臉上和脖頸上亂摸一陣,弄得王成山一邊罵一邊告饒。鬧過之後,劉老義得意地大聲笑著,在火邊蹲了下去,烤熱手,抽著了一支紙煙。他像報告一個喜信兒似地說:“我的小親家母,快要聽槍響了。”王成山趕快打聽:“你聽到啥風聲了?”“剛才探子回來說,馬文德的軍隊已經有幾路出動,看情形是往咱這兒來的。乖乖兒,”劉老義撫摸著他的槍栓說:“怪道我的槍栓前夜黑兒沒人招,自己嘩啦嘩啦地響了兩聲!”雖然快要打仗的消息使王成山和菊生的心頭上感到沉重,但劉老義的快活態度和最後一句俏皮話卻使他們忍不住笑了起來。王成山關心地問:“管家的拿的啥主意?”“掉除頂住打還有啥主意?難道還能把尾巴夾起來逃跑不成?”“對啦,打一仗熱鬧熱鬧。”王成山喃喃地說,隨後就沉默起來。這一夜杆子上非常緊張,有的守寨,有的拉出到寨外埋伏。果然到拂曉時候,有一營軍隊突然攻到東門,呐喊聲和槍聲同時起來。因為土匪有準備,這一營人很快陷入包圍。打到早飯時候,軍隊方麵死傷了二十幾個,死守在寨邊的一個小街上,等待援兵。可是蹚將們不給軍隊一點兒喘息工夫,褪一隻光臂膀,呐喊喔吼著直往上攻。又惡戰了個把鍾頭,軍隊眼看要支持不住,才把營長的牌子亮出來。原來這也是一支土匪,去年冬才被收撫,營長同李水沫曾有過一麵之緣,講起來兩方麵還有些朋友關係。在李水沫的慷慨和寬容之下,戰鬥停止了。
營長被接進圍子,用大煙和酒肉招待一番,又從圍子裏給軍隊送去了一頓早飯。
李水沫同營長握手話舊,哈哈地大笑一陣,仿佛剛才的血戰不過是一個小誤會,而如今這誤會已經解了。過了煙癮,酒足飯飽,李水沫親自把營長送出寨外。
所有弟兄們從軍隊手中奪來的槍械和子彈,李水沫叫大家立時歸還。大家都不敢太違抗管家的這個命令,不過有人將原來的好槍換成壞槍,而子彈是全部藏了。
營長向李水床一再地表示謝意,然後騎上大馬,帶著他的人馬走了。在杆子方麵,死了五個,傷了兩個。死者中有一個是新來的魯山人,個子魁偉,槍法準確。
他一陣亡,那跟隨他來的三個人像沒娘的雛雞一樣,非常淒涼。當把他下土時候,三個人都哽哽咽咽地哭泣起米。王成山對這次戰鬥的結果非常掃興。他本來拚著命奪獲了一支步槍,衣服被槍彈穿透了三個窟眼。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管家的會為了表示他的慷慨義氣,或為他將來的事業下一個閑棋子,竟然發出來歸還槍支的命令。王成山滿肚牢騷,忍不住對朋友訴說冤屈。但劉老義和趙獅子雖然很同情他,卻究竟和他的感受不同,所以就笑著打趣他,說他八字上注定是窮人命,種地要種別人的地,背槍要背別人的槍。這樣一說,王成山氣憤得眼睛裏浮著薄薄的淚水,深深地歎一口氣,隨後就隻有苦笑。看見王成山的臉色是那麼灰暗,趙獅子不敢再向他取笑,趕快很親熱地拍著他的肩頭說:“算啦,別為這一支槍納悶惆悵的。我有辦法給你弄一根,包在我身上!”“別吹牛!你啥法兒替他屙一根?”陳老五不相信地說。“媽媽的,我這話是吹牛麼?狗屁!再打仗老子就挑好的奪一根,奪來了送給成山!”“要是我下次奪來槍,我一準送給親家母!”劉老義也叫著,把王成山摟到懷裏。“我要是能奪來兩支,就送你一支好的!”強娃也在旁邊說。看見幾個朋友這樣講義氣地拿話安慰他,王成山很受感動,心中快活起來,噙著淚帶著笑說:“別人拚命奪的槍,我怎麼好要?我自己也有手,還是用我自己的手奪來的槍用起來心裏舒服。”這天上午,沒有來及吃午飯,杆子匆匆地向北方拉去。太陽偏西的時候盤下來,到三更天又忽然出發。像這樣急慌慌的情形是從來沒有的,顯然是管家的得到了嚴重消息。大概為要使大家鎮靜起見,管家的沒有將得到的消息公開,但大家可以想得到,一定是杆子的處境不大妙,可怕的戰鬥就在眼前了。
三十八
下弦月從雲縫中灑下來憂鬱的微光,僅僅可以使人辨認出腳前邊幾丈遠的路的影子。過了一個崗又一個崗,一個窪又一個窪,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漸漸發白了。有人餓了。有人癮發了。大家都困了。在兩個村莊裏暫時盤一盤,填瓤子和過煙癮耽擱了幾個鍾頭,等太陽轉向東南的時候,杆子又起了。正走著,迎麵來了個騎白馬的人,身材短粗,穿一件羊皮袍,左肩上掛支馬槍。這人向走在前邊的蹚將打個招呼,把馬向旁邊一勒,從麥地和坷垃垡子地裏奔向李水沫。管家的和白馬的騎者差不多同時跳下馬,站在麥地裏談了一陣,隨後又跳上馬,一麵走一麵談話。菊生好奇地遠遠地看著他們。白馬的騎者忽然用有手將胸脯一拍,豎起大拇指頭,用豪爽的聲音說:“請放心,包在你兄弟身上!”隨即這人又哈哈大笑,和劉老義的笑聲一般洪亮。分明是采納了這位客人的忠告,李水沫發出命令;叫杆子掉頭向東南轉去。杆子中很快地傳遍了樂觀消息,說這位陌生人幾年前同管家的在一道蹚過,近來洗了手,住在家中;他可以調動東南鄉的紅槍會,這次來就是要幫助杆子打垮馬文德。據李水沫的一個護駕的說,這人在幾天前曾給管家的來過一封信,因為很秘密,所以沒有敢張揚出來。聽了這消息,大家的心情頓然輕鬆,劉老義又忍不住找瓤子九罵起笑來。晌午過後,杆子又盤下打尖,過癮。年輕的老百姓見杆子來逃避一空,隻留下很少的一些老弱的看門守戶。因為這原故,這頓午飯特別地耽誤時問。
當一部分蹚將還正在填瓤子和過癮時,衝鋒號和槍聲從背後的崗脊上突然響了。蹚將們在一陣紛亂中開始抵抗,把對方的攻擊遏止在崗半坡上。當槍聲開始時,菊生正靠著樹根打盹;一乍醒來,不見了薛正禮和劉老義們一群人,驚慌得不知道怎麼才好。不顧槍彈密得像雨點一樣,他在村裏亂跑著,尋找他們。後來他看見他們散布在村邊的大路溝中,端著槍向軍隊射擊。他趕快跑了去,同他們蹲在一起。一跟他們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再那麼慌了。“快去,娃兒,”薛正禮吩咐說:“快跟著瓤子九一道先退!”瓤子九已經率領著票房退出村莊很遠了。菊生穿過村子,順大路往東跑去。他現在已經一點兒也不覺害怕,趕上趕不上瓤子九,對他都沒有多大關係。他跑跑停停,回頭看看,然後再跑。約摸跑有裏把路,他望見管家的一群人都騎在馬上,停在前邊不遠的三岔路口,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商量什麼。等他跑近跟前時,聽見李水沫的聲音說:“這事情不是玩兒的,你可得趕緊啊!”“那當然,那當然,包在我身上!”客人很負責地回答說,隨後又對大家揚起馬鞭子,指著正東說:“趕快去守住回龍寺,那裏邊吃的東西現成。我回去集合人去,非把他老馬打垮不可!”這位“雪裏送炭”的客人把話一說畢,立刻就掉轉馬頭,用力打了一鞭子。那白馬四蹄翻花,向南跑去。
李水沫勒緊馬緩繩望著客人走遠了,才同著二駕、徐壽椿派來的招撫委員和一群護駕的,揚鞭催馬,一漫正東跑去。菊生和管家的一群騎馬者又漸離漸遠了。他把綠色的長袍子攬起來裹在腰裏,緊走走,慢跑跑,不打算再追趕他們。徒步的蹚將們淋淋拉拉地在路上跑著,有些人呼呼發喘。他們都沒有注意菊生,菊生也沒有跟任何人打句招呼。一種英雄思想從他的心頭泛起,他覺得他應該在別人跟前不要喘氣,應該表現得比別人更加鎮靜。於是他放慢腳步,把嘴唇緊閉起來,努力掛出來一絲笑容,用驕傲的大眼睛向跑近身邊的蹚將們的臉孔上(目留)來(目留)去。看見路旁邊有一叢小樹,他折下來一根長枝條騎在胯下,又折下一根短枝兒當做鞭子。他一邊向前跑,一邊用“鞭子”打著“馬”,一邊罵著說他的“馬”不肯聽話,是一個調皮的壞家夥。跑了一會兒,覺得身上已經汗浸浸的了,於是他扔掉他的“馬”和“馬鞭子”,重新把腳步放緩,一邊跑一邊叫著:“一,一,一二三——四!”路旁邊出現了一座大寨。寨門緊閉著。當菊生和蹚將們匆忙地靠著寨濠走過時,蹚將們揮著手向寨上打著招呼:“圍子上的朋友們聽著:咱們井水不幹河水,請不要放閑槍啊!”寨牆上的老百姓也不答話,也不放槍,帶著戒備的神氣偶爾探出頭看看他們。過了這座圍子約摸有半裏左右,出現了從北向南的一道沙河。
河身上架著一道幾丈長的獨木板橋。菊生剛剛踏上橋跑了幾步,從後邊來一個發喘的蹚將把他衝下水,急急慌慌地搶著過去。幸而菊生落水的地方隻有腳脛那麼深,水裏也沒有冰淩碴子。他站在水中激怒地望著衝他下水的那個蹚將的脊背,罵了一句:“操你娘的,一點種也沒有,隻怕逃不了你的狗命!”那家夥也許根本沒聽見他的怒罵,也許顧不得同他理會,頭也不回地跑過橋了。菊生趕快爬上木板橋,跺了跺腳上的水,帶著餘怒,一麵在橋上跑著,一麵嘟嘟噥噥地繼續罵著。管家的一群人都先到了河東岸的柿樹林子裏,在那兒等候著作後衛的弟兄們撤退下來。菊生在岸上回頭一看,才發現他的幹老子和幾十位作後衛的蹚將都已經跟在他的背後退下來,快下河灘了;同時他才又注意到流彈密密地在他的頭頂和左右呼嘯著和爆炸著,才又聽見從軍隊那方麵吹送過來的衝鋒號聲,才又意識到情況的緊急。菊生剛跑到管家的那兒,他們已經迅速地跳上馬了。
二駕在馬上向他喊著說:“快來,快來抓住(馬風)子尾巴,菊生!”一個護駕的蹚將也喊著:“快抓住(馬風)子尾巴帶你走!”菊生向前邊跑了兩三步,抓住了二駕的馬尾巴。二駕在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馬突然跳一下,向前跑去,把菊生摔掉了。二駕勒住馬回頭又叫他,他擺擺手,拒絕說:“沒關係,軍隊還遠著哩。”騎馬的都走了。菊生向回龍寺慢慢地跑著。薛正禮所率領的掩護退卻的幾十個蹚將已經涉著水退過河來,一麵打一麵走,散開在路上和地裏。有兩個負傷者被架著從菊生的旁邊匆匆地過去了。又有一個蹚將從他的旁邊跑過去,回頭向菊生催促說:“娃兒跑快!”菊生依然不慌不忙地跑著,一點也沒有想到他會被流彈打死,也沒有想到他可以趁這個混亂的機會逃出杆子。當看見許多人從他的旁邊喘著氣跑過時,他表現出奇怪的勇敢,用玩笑的口氣說:
“沉住氣嘛,跑的太快啦會肚子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