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長夜(六)(1 / 3)

第二十四章 長夜(六)

二十八

陶菊生坐在門後的一把小椅上,提著火罐烤著手,一聲不做,大眼睛向屋中滴溜溜地轉來轉去。幹奶向地上磕去煙袋鍋中的火灰,到裏間屋裏拿了一把紅棗和沒有炒的幹花生走出來,放在菊生的懷裏。“菊生,你把這放在火裏燒燒吃,”老婆子關切地說:“要是餓你就言一聲,讓你幹娘給你下扁食。你現在餓不餓?”“不餓,不餓。”菊生感激地連聲說。幹娘也囑咐說:“這是在自己家裏,扁食也是現成的,要餓你就言一聲,可別作假嗬。”菊生說:“我真是不餓。”幹奶說:“也不要想家。菊生,你很想家吧?”“不想。”菊生說,笑了一下。

幹娘歎息說:“唉,誰都願骨肉團聚,你怎麼會不想家!”菊生確實在想家。

這屋裏每一種為過年而預備的東西都使他想起來自己的家,想起來過往的許多年節,有些記憶已經模糊得如像遙遠的片斷殘夢,有些還新鮮得如像昨日。他想起來在九歲以前,故鄉的土匪還沒有起事,他同著全家人住在鄉下。每到年節,全家人從臘八過了就開始忙起。母親日夜加工,忙著給三個小孩子趕製過年的新鞋新衣;夥計們忙著為過年煮酒,套磨,殺豬,宰羊,上街趕集。小年下過去,越發地緊張起來: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以後天天蒸饃,蒸包子,下炸鍋,把食品預備得滿筐滿櫃。

二十九和三十這兩天,父親白天忙著給鄰居和自家寫對聯,晚上還要教三個小孩子演習從古時傳下的種種禮節。母親和夥計們,和老祖母,為著給過年預備餃子,預備迎神,預備明早應該穿的和戴的,三十這晚上一直要忙到深夜。他們三個小兄弟問大人們要過壓歲錢,前院跑跑,後院跑跑,這屋串罷串那屋,興奮得不肯睡覺,時常跑到院裏去燃放鞭炮。這一切童年的印象是那麼美麗,使菊生很久很久地沉浸在悵惘的回憶之中。但後來想到近幾年的艱難家境,每到過年關時債主盈門和父親躲債的情形,他的心突然沉重,思路轉回到現實中來。正當他開始想象著今日雙親在家中如何相對絕望痛哭的情形時,他的思路又被下麵的談話打斷:“並不是怕下力氣,”

四方臉的強娃說:“一年到頭下力氣也難吃一頓飽飯。從前過年時還可以磨一點麥子,全家人吃幾頓白蒸饃;從上個年下起就沒有見過白麵,今年更不用提了。你說,二叔,這年頭誰下力氣誰餓肚子,年輕人為啥子不想下水?”“可是窮富都是命。”薛正禮安慰說。“咱也知道上輩子沒給咱留下來半畝田地,活該給好主做佃戶。可是二叔,你不是沒做過莊稼,指望種人家的田地過日子,十輩子別想翻身!再說,我種的這幾十畝地,東家正在往外當;一當出去,咱就得馬上丟地;一丟地,老老少少七八口子就得討飯!”強娃用一根柴禾棒在地上畫著,眼圈有點兒發紅。“隻看你們東家將來把地當給誰,”薛大娘插嘴說,“央人說說情,不丟地總也可以。”“哼,不丟地!”強娃歎息說,苦笑一下。“想想看,到時候又得送人情,拿押租,七拉八扯,馱一身債。要是送的人情輕,押租少,新東家看不在眼,還是掐地。別看種莊稼沒出息,可是窮人多啦,人們會賣兒賣女,擠破頭來拱。”薛正禮問:“你眼下不是沒有背債?”“為啥子能不背債?去年死了牛,東家不管,咱隻好八下抓錢,塌了一屁股兩肋巴。前幾天人家債主通的緊,我跑到姐家去,央著姐夫求爺告奶地又揭了十幾塊,拿回來把利錢還上,餘剩的還了還藥賬,辦了點年貨。你看,舊的窟眼子還沒有補起來,新的窟眼子又塌在身上,明年的荒春又得揭債,以後光這些債也會把咱拖死!”薛正禮咂咂嘴唇,沉吟片刻,慢吞吞地說:“我明天問問你爹,看他是不是真地叫你蹚。隻要他真地叫你蹚,開年後你就跟著我,還能夠不想法子給你一根槍?”強娃無限感激地喃喃說:“二叔對我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下……”薛大娘也無可奈何地附和說:“蹚一個時期也好。撈幾個錢把身上的窟窿補一補,也讓你媽治一治病。她那病非有錢連著吃幾副藥不行,再耽擱下去就變成癆症了。”

“是的,大奶,我也是這麼盤算。我一下去蹚,手頭上總比較種莊稼活一點,我媽的病也不會拖著不治。再說,我爹跟我哥在家種地,隻要不欠租,不打拐,就是換了東家,人家看在我當了蹚將,也不會平白地把地掐掉。”薛二嫂突然抬起頭來說:“你不要想的這樣美,強娃。常言道:‘餓死莫做賊,屈死莫告狀。’你想想,一下水就落個賊名,跳到黃河也洗不淨。聽說南鄉的杆子快收撫成了。萬一水一清,大批軍隊開到,到那時可怎麼好?人不能不要前後眼,光看眼前一時不行阿!”老婆子也憂愁地說:“唉,你二嬸看的也對。水不能永遠溷下去,就怕的你們這些年輕人痛快一時,後悔一世!”

看見強娃不說話,薛二嫂又說:“萬一錢沒有撈到手,軍隊一來,攆得大家雞飛狗上牆,全家人都不能落窩,到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薛正禮舉起一隻手在臉上遲鈍地抹了一把,很重地咂一下嘴唇。他又去捏他的指關節,但兩隻手都沒有再捏得啪啪響,似乎隻有一個指關節發出微聲。薛二嫂瞟了她丈夫一眼,低下頭去,帶幾分傷心地抱怨說:“不怕你們不聽我的勸,等日後你們吃了後悔藥,才知道我的話都是‘金不換’。自古來菜裏蟲兒菜裏死,沒看見幾個當蹚將的能得善終!”

尖下巴突然冒失地說:“(屍求),二嬸,這年頭,膽大的撐個死,膽小的餓個死!撐死總比餓死強,何況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強娃接著說:“就是呐,反正在家裏遲早是餓死,不如當蹚將死個痛快。”薛大娘的臉孔上籠罩了一片暗雲,趕快大聲說:“大年下,你們把‘死’字掛在嘴上,多不吉利!要是你們不願忌諱,都給我爬到遠處說去,別讓老子聽見了心裏不舒服!”薛二嫂和兩個青年農民都恍然想起來他們自己的失言,低著頭不敢做聲。老婆子也不再斥責下去,默默地吸著煙袋。在這滿屋中鴉雀無聲的當兒,陶菊生又想到他的故鄉。自從他九歲進城以後,村中許多從前常在一道玩耍的兒童,都成了半樁少年,幾年來都沒有機會見麵,據說大部分下水蹚了。他有一個叫做天福的近門叔父,比他大三歲或者四歲,因為饑餓而做賊,已經被殺了。

去年他曾經看見另一位近門叔父,三十歲左右年紀,從前是枝愣愣的一表人物,而現在臉色發青,眼窩深陷,眼睛無光,鼻子瘦得起棱,脖頸歪著,完全給餓走相啦。還有兩個被村中的人們稱做蠻子娃兒的雙生兄弟,比菊生也隻大兩三歲,前年他們的伯父帶著他們逃往遠方去,到現在沒有音信。

這許多人的麵影一個接一個地浮出眼前,鮮明而又親切。在這片刻中,從他的沉澱的記憶中浮現出來童年時代在村中無數有趣的生活場麵。他一方麵恍若此刻還生活在童年伴侶們中間,一方麵又慨歎著他們的變化,逃亡和死去,於是他的心被亂紛紛的回憶和感觸層層地包圍起來。一個老人的沙啞聲音在呼喚著一個叫做“銀娃”的名字,呼喚了幾聲後就停下喘息起來。那個站在門檻外一直沒有做聲的,臉帶萊色的瘠瘦青年,聽見這呼喚就悄悄地去了。他在的時候,似乎大家都沒有留心到他的存在;等他像影子似地離去之後,大家才仿佛驀然間發現了他。薛二嫂抬起頭來望一望他的背影,小聲地喃喃說:“銀娃比你們都過得苦,他早就有心下水蹚,剛才在門口站半天沒有敢說出口來。”她的丈夫問:“他跟你提過?”“唉,提過幾回啦。每一回他一開口說要跟你去,我就嚷他一頓。銀娃這孩子起小就靦靦腆腆的,從來不愛多說一句話,也沒看見他跟別的孩子打過架,如今竟然因為沒飯吃,一心動想下水蹚!”尖下巴搶著煙袋說:“哼,瞪著眼睛餓死在家裏也不會有人給他立碑!”“他爹會親自來找二叔,”四方下巴的強娃說,“求二叔收留銀娃。”“唉,真是!”薛正禮搖了搖頭,向尖下巴望了一會兒,帶著憂鬱地神情問:“勝娃,你是不是也想下水?”尖下巴冷淡地笑一下:“我不蹚,二叔,你老人家不用發愁。”“你不蹚?”薛正禮感到意外地問,“你為啥不蹚?”“我要吃糧去,”尖下巴的勝娃回答,一麵裝著煙袋鍋。“過破五就走,已經約好了十幾個同伴。”“都去吃糧?”薛正禮繼續著詫異地問。“都想跑得遠遠的,見見世麵。”薛大娘不滿意地罵著說:“勝娃,你這個壞東西,你自己願吃糧就去吃糧好啦,為啥還要勾引別人陪著你?”勝娃生氣地分辯說:“哪龜孫勾引別人!大家看蹲在家裏沒有好日子,都願意出去吃糧,誰也沒勾引誰!”薛大娘歎息著說:“唉唉,這真是末梢年!年輕人不當蹚將就當兵,莊稼活越來越沒人肯做,田地不都要荒起來了?”“荒起來活該。”勝娃把煙袋鍋探到菊生的火罐裏吸著,又帶著嘲諷的口吻說:“地都荒完了,讓那些好主們跟窮人們一樣地紮住脖子。”“劫數!劫數!這一劫剛剛開頭,看看將來得多少人死嗬!”“哼,要不叫人們自己來剔剔苗兒,再過幾十年不是要擠破世界?”勝娃冷淡地笑著說,向菊生看了一眼。菊生雖然不相信宿命觀念,但也不得不承認如今確是人民的一大劫難。他想起來當他剛能夠記事的時候,那些留著長發的“善人們”常常用悲哀的聲音對群眾唱讀“善書”,警告人們,說大劫眼看就來到頭上,到那時,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父母妻子不能夠團圓。除兵災和匪災之外,還有旱災,水災,各種各樣的疫災。經過這一切災難之後,良好的田園都要荒蕪,十成人要死去七成。每次當“善人”站在板凳上唱出來這種預言的時候,那些坐在地上的聽眾都害怕得不敢做聲,女人們偷偷地流著眼淚。這些預言變成了鄉下人的談話資料,到處傳播,到處使人們的心為它浮動。人們一提到這種預言,就同時要提到黃巢和闖王的故事,和不知什麼年代的一次頂頂慘重的旱災。菊生那時候還不曉得黃巢和闖王是曆史上的人,還以為他們還都在活著,所以每次大人們談到這兩個人物,他就躲到母親的懷裏叫怕,幾乎要張開嘴大哭起來。這些記憶已經有十年左右了。十年的時間在成年人看來不算太長,但在一個像菊生這樣的孩子看來,就長得有些渺茫。此刻幹娘和勝娃的幾句話把他的心帶回到遙遠的過去,他仿佛又聽見那些“善人們”的像哭泣一般的聲調在空中飄揚……“這是誰送來的?”薛正禮突然望著掛在梁上的一隻羊腿問。薛二嫂回答說:“是丁國寶他媽送來的。她說你派人給她送去了五十塊錢,她沒法報答,特意買了一隻羊腿送來。我不要,她高低不依,還跟她爭執了半天。”“丁國寶!”菊生心裏叫,想起來被紅槍會打死的那一個年輕蹚將。薛正禮說:“唉,苦命人!”他搖搖頭,眉毛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薛二嫂歎息說:“你看,國寶的媳婦才十九歲,往後還有悠悠幾十年,日子咋過!”一個印象從菊生的腦海裏閃出來:丁國寶不止一次地說他的女人是童養媳婦,跟他的感情極好。薛正禮用低沉的聲調說:“窮人家不能夠太講究。等小孩子離了腳手,她要是願意走也不必勉強她守。”“守啥子嗬!”薛大娘插進來說。“荒亂世界,年紀那麼輕,又不是有錢有勢的家兒,守個屁!”“下水還不到兩個月……”薛二嫂又喃喃地說了半句。屋裏的空氣越發顯得沉重,談話忽然間停頓下來。菊生在想象著丁國寶的貧苦的小家庭,在心中替他的母親、他的媳婦、他的嬰孩,一個一個地塑造形象。他仿佛看見了他們的可憐的貧窮生活,看見他們正扶著死者的簡陋的棺木哀哭。正在這當兒,門外的柴禾垛邊閃出來一位穿皮袍的陌生人物。薛正禮和兩個青年農民都在屋裏站起來,滿臉堆笑地迎接這一位來客。菊生看見這情形也不敢坐著不動,便趕快丟下火罐,倚著門站了起來。

二十九

穿皮袍的人物一到門口,薛正禮的母親和女人也都趕快站了起來,親熱地打著招呼。“這是你七叔,”幹娘笑著告訴菊生說。“現在先認識認識,明兒你還得給你七叔跟七嬸拜年哩。”“他就是菊生?

”穿皮袍的人物問。“你今年幾歲了?”這位蒼白的、清瘦的、帶有幾分書生氣和敗家公子風度的青年人物,把菊生端詳一陣,親愛地拍一拍他的肩頭,誇獎幾句。坐定之後,客人抽著他自己的漂亮的旱煙袋,同薛正禮拍起話來。勝娃和強娃蹲在門後,靜靜兒聽著,不敢插嘴。菊生很覺無聊,把兩手插進袖管裏,靠著門框站著,眼睛向寨牆那方麵瞟著。他很想去跟著趙獅子一道玩,但又找不到機會走掉,隻好一麵聽著大人們的閑談一麵胡想。幹老子跟客人起初談一些關於過年的事情,後來又扯到十天前打紅槍會的那件事上。“二哥,”客人說,“聽說為紅槍會那譜事情,徐壽椿快要跟馬文德開火了,你們杆子上有沒有聽到風聲?”“也隻是聽到一個荒信兒,不知靠住靠不住。”薛大娘忍不住插進嘴來:“我的天!為啥子軍隊又要跟軍隊打起來了?”薛二嫂冷冷地低聲說:“哼,還不是為爭權奪利,要小百姓在中間遭殃!”薛正禮點頭說:“就是呐,一個槽上拴不下兩頭叫驢,說來說去還是爭地盤。”薛大娘恍悟地歎息說:“怪道呢,馬文德要急著把南鄉的蹚將收撫,原來是為著打仗!”“徐壽椿說是紅槍會打他是老馬在後主使,我看也不見得可靠。”穿皮袍的人物吸口煙,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補充他的理由說:“如今的軍隊誰不痛恨?今兒要柴,明兒要草,後兒又要麥呐,要麵呐,要麩料呐,捐大戶呐。不管誰一披上二尺半就立刻變了性子,動不動開口罵人,伸手打人,誰敢有一點反抗就抓起來非刑吊打。他們明的強派,暗的搶奪,這還不夠,還要動不動借一個因由訛人。這一切還是小,他們還強奸女人!實在說,這一次鬧這麼一個大亂子,還不是因為老百姓不管貧富都逼得無路可走,才齊齊心遍地起漫?”薛二嫂跟著說:“真是,有蹚將的地方老百姓叫蹚將鬧得雞犬不寧,沒蹚將的地方又叫軍隊鬧得神鬼不安!”“(屍求),一頭半斤,一頭八兩!”尖下巴的勝娃忍不住冷冷地冒了一句。薛正禮說:“有時候軍隊還趕不上咱們蹚將,蹚將還‘兔子不吃窩邊草’,拉票也揀揀肥瘦;軍隊是一把蓖子,不管大小虱子一齊刮。”薛大娘歎了一口氣,說:“看從前我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太平,蹚將跟軍隊都沒有,人們到晚上敞著門兒睡,哪像現在的世界殺一條人命還不如殺一隻雞子重要!”她忽然想起來剛才穿皮袍的人物提起的那個問題,向她的兒子追問:“馬文德跟紅槍會真沒有一點幹係?為啥鄉下都傳著是他在背後主使?”薛正禮說:“這譜事他通不通氣兒咱怎麼曉得?不過杆子是他叫出水的,這倒是人所共知。他一聽說杆子去抄紅槍會的後路,就連夜派人去追,逼著叫杆子出水。”“就憑這一點他也不能夠洗得幹淨!”薛二嫂批評說,像看透了一切陰謀。穿皮袍的人物玩弄著瑪瑙煙墜說:“設若真是他叫紅槍會去打徐壽椿,這一次紅槍會可真是上了大當。那天上午,徐壽椿的軍隊趁機會來個反攻,紅槍會整個被打垮下來,死傷了兩千多人。”薛大娘咂咂嘴說:“看看多慘!”一直到現在,陶菊生才猜出來這位穿皮袍的人物就是他時常聽說的那位七少。七少雖是富家公子出身,卻喜歡拉扯蹚將,遇事情願意給蹚將幫忙。從前吳佩孚坐鎮洛陽的時候,曾經嚴令鎮守使和駐軍進行清鄉,這一帶有一個短時期差不多水快清了。仗恃有人在城裏給他撐腰,七少很作了些令蹚將們感激難忘的事情。例如,瓤子九是由於他的通風報信才沒有被軍隊捕獲,趙獅子是因為他的設法窩藏才能平安地把大腿上的槍傷養好,另外像薛正禮們許多人的槍都插在他家裏,在他的協助下暫時避到別處。不久水又涵起來,而七少穩坐家中就有人給他送煙土吸,送錢使用。

七少在綠林朋友間是那麼吃香,別說他的話人們賓服,就連他的唾沫掉地上也會叮噹響。七少的聲望一天天地大起來,方圓十幾裏內的老百姓沒人不巴結,連搬住在城裏的地主們也隻好買賬。如今七少儼然是地方領袖,尤其是茨園寨地主集團的一座靠山。無意中發現菊生目不轉睛地在看他,七少把菊生拉到身邊,又微笑著把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他仿佛有點兒關心這孩子的將來命運,緊拉著菊生的雙手,打聽著他的家庭情形,並且很奇怪為什麼菊生的家裏還沒有來人說票。菊生被問得穆憐憐的,有許多問題他簡直回答不出。自從菊生被抓來以後,家庭沒托人來過一次,自然連任何禮物也沒送過。一個半月來靠著瓤子九對他的特別仁慈,保全了他的二哥的一條性命。又由於他幾次為二哥講情,趙獅子又從旁關照,獨眼龍李二紅也不再給他的二哥苦吃。雖說他的性子越來越野,對蹚將生活發生了不少興趣,但究竟不能就這樣長久下去。今天他本來就在想念他的母親和掛念他的二哥,經七少三問兩問,他的胸膛裏就暗暗地填滿了淒愴情緒。幹奶本來有一些體己話想跟菊生談,注意到他的臉穆憐憐的,惟恐他想念家鄉,趕快吩咐強娃帶他找趙獅子一道玩去。強娃帶著他走出屋子,已經過了柴禾垛,於奶又親切地大聲叫他,囑咐他早點回來把對子貼上,免得別人會貼顛倒或翻了過兒。“勝娃,”她又向那位蹲在門後的尖下巴好意地責嚷說,“家家戶戶都在忙著過年啦,你盡曲蹴在這兒做啥子?光聽人家拍話兒不能當飯吃,快給我爬回家去!”勝娃無精打采地站起來,喃喃地發著牢騷說:“人家過年咱不過年,人家吃肉咱斷頓,沒有啥忙的。”他冷淡地走出屋子,跟隨在強娃和菊生背後;但走到場邊時,他忽然遲疑地停住腳步,在一棵棗樹上磕去煙灰,把小煙袋往肩上一搭,默默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菊生和強娃翻過西寨牆,看見趙獅子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正在呐喊著追趕兔子,已經跑得離寨牆兩裏開外。兔子在趙獅子的前邊很遠,忽而在麥苗地裏竄跳著,忽然跳進地山溝或被地圪鄰這起來,不見蹤影。趙獅子開了幾槍沒有打中,氣得頭上冒火,死追著不肯撒手。又追了一裏多路,才一槍把兔子打死,然後他肩頭上掛著步槍,手裏邊提著兔子,帶著一群孩子們勾回頭來。離茨園兩裏遠在田野中有一個土孤堆,趙獅子們走到土孤堆那裏時停下來,坐在土孤堆上邊休息。等菊生和強娃走到時,趙獅子們一群人已經從土孤堆上站起來,仿佛沒有看見菊生和強娃,而是紛紛地向大路看去。原來大家看見兩個騎馬的人從正西邊順著大路跑來,離土孤堆約摸有半裏遠近,到一個三岔路口猶豫地勒住韁繩,頻頻地向上孤堆這邊張望。這顯然不是來過此地的熟人,但又不像同杆子毫無關係。菊生凝望著兩個騎馬的人,向趙獅子問:“是不是馬文德派來的人?”趙獅子推測說:“我看像是從南鄉過來的蹚將。走,到跟前瞧瞧。要是南鄉的蹚將走錯了條子,我就叫他們把槍跟(馬風)子留下。”強娃不放心地問:“我到圍子裏再叫來兩根槍?”“用不著,等你叫了來已經遲誤了。”趙獅子連二趕三地推上一顆子彈,望著那兩個騎馬的人擺了擺手,用命令的口氣大聲喊:“嗨!兩個騎(馬風)子的朋友站住!”兩個騎馬的人果然很聽話地停在岔路口,其中有一個故作鎮靜地點著了一根紙煙。趙獅子叫大家都留在土孤堆上,一個人提著槍向騎馬的人們跑去。為著一種好奇心理的驅使,菊生隨著趙獅子跑下土孤堆,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背後。但走了一半,趙獅子回頭來對菊生把眼睛一瞪,拿槍托威嚇著,低聲說:“你又沒有槍,跟來做啥子?快給我跳在這兒!”趙獅子又繼續往前走去。他一麵小心地注視著對方的動靜,大聲問兩個騎馬的人是幹什麼的,從什麼地方來。那兩個人很講禮貌地跳下馬來,不肯直截了當地去回答他的盤問,卻向他賠笑問著:“往薛崗可是從左邊這個條子走?”趙獅子執拗地問:“你們是幹啥的?”“我們是特意來找你們的管家的,他可在薛崗盤著?”趙獅子的口氣柔和起來:“你們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我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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