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生就的是刀子嘴,豆腐心,說要把繩子拉緊,實際上佃戶們毫無管束。
我自己也把世界看穿了,慌慌亂亂的,得過且過,結的冤仇多了沒好處。咱又不想掛千頃牌,隻要馬馬虎虎地能夠包纏住也就罷了。”趙獅子說:“你拔一根汗毛比窮人的腰還粗,屑來小去的事情不計較也好。別說你家裏隻有兩根大煙槍,再加上兩根也不會吸窮。”“單憑吸大煙固然吸不窮,可是現在的世道不同往年,用錢的地方多啦。”七少奶拿起來桌上的水煙袋用左手抱住,抽出來插在水煙袋上的長紙撚,用長指甲彈落紙灰。把紙撚吹著後,她接著說:“前年大妹子出閣,辦嫁妝就花了兩千多塊,家中舊有的東西還不算在內。大妹子在省城裏讀過書,嫌那不好,嫌這不好,東西都是她自己挑的。挑了許多洋貨,雖是好看,就是不耐用,也不合老規矩……”七少不高興地說:“你懂得啥子啊,多管閑事!”“我沒有到省城裏上過洋學堂,當然不懂!你不愛聽你不聽,我是閑對二哥提起來,難道連跟二哥敘敘家常你就不準麼?哼!”七少沒有再說話,把燒好的煙泡安上鬥門,向薛正禮和趙獅子讓一下,自己噙著煙槍嘴吃吃地吸了起來。七少奶向七少的身上憤憤地剜一眼,不點水煙,吹熄紙撚,轉向薛正禮接下去說:“比如說,從前賠嫁妝都是賠的銅洗臉盆,一輩子也不愁用壞了;現在要賠個洋瓷盆,一碰瓷就掉一塊。從前賠銅燈,現在賠洋燈,不說合規矩不合規矩,洋燈罩一碰就打,一燒就炸,還不如請吹糖人兒的來吹一套嫁妝省事!”“現在洋貨是時興嗎,”薛正禮笑笑說,困乏地躺了下去:“你看,土槍就沒有洋槍值錢,水煙袋也沒有洋煙方便。”摸不清他的話是感慨呢還是真地稱讚洋貨,七少奶又吹著紙撚,低下頭去,咕嚕嚕吸了一口水煙,然後吹出煙灰團,抬起頭來說:“東西耐用不耐用,合規矩不合規矩,跟我倒毫不相幹。
隻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賣地賣糧食有啥法子?咱一沒有經商,二沒有做官,家中又沒有搖錢樹,聚寶盆,一切全指望祖上留下的這幾頃田地。日子緊了,隻得把佃戶跟夥計們管得緊一點,背後落怨言也是活該了。”一個小丫頭送進來一個銅火罐,放在七少奶的腳邊。但七少奶沒有烤腳,她打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來,向她的丈夫說:“等會兒你們餓了,喊夥計們下扁食也好,下雞湯掛麵也好。”隨即她轉向薛正禮:“二哥,你跟獅子在這兒拍閑話,我要到後頭去了。
”七少奶走了以後,七少的話匣子就跟著打開了。話題三轉兩轉,轉到馬文德和徐春椿將要打仗的消息上麵,後來又轉到杆子的收撫問題。陶菊生坐在火盆邊不住地栽盹。他的幹老子把他叫醒,用下巴指一指靠山牆的床鋪說:“娃兒,快到那個床上睡去吧,今晚上不回薛崗啦。”“不要睡,”七少說,“等一會兒吃了東西再去睡。”菊生踉蹌地向床邊走去,喃喃地說:“我不吃東西,不吃東西。”“好吧,”獅子說,“早點睡去吧,明兒一清早我就叫醒你起來拜年。”七少和薛正禮是什麼時候離開這座屋子的,菊生一點也不知道。他在老鴰叫的時候從床上醒來;但沒人叫他,他是被自己的尿憋醒了。他睜開眼睛,向屋中各地方巡視一遍。雖然屋裏很暗,但他的眼睛好,很容易看清楚所有的家具和牆上字畫的輪廓。一切的布置依舊,隻是人空了。靠後牆的那張大床,昨夜七少和薛正禮頭對頭躺在上麵,現在枕頭的位置依舊,但煙盤子拿走了。“七少睡在後院。”他心裏想。“幹老子睡在他自己家裏。趙獅子哪兒去了?”他想了一會兒,覺得趙獅子的不在這屋中也許和昨晚他們所談的那一件機密有關:
但那究竟是一件什麼陰謀,他仍然不能知道。因為怕冷,不願意離開被窩,他望著地上的快要熄滅的火盆靜靜兒出神。後院中有輕微的人語聲,他想著一定是已經接罷神,七少奶重新睡了。忽然,他聽見有人跳下矮牆來到院裏,並且向他住的屋子走來。他趕快從枕頭上把頭抬起,緊緊地抑止呼吸,看著屋門。果然有人輕輕地推開門,拿著槍走了進來。看出來這位進來的人就是趙獅子,菊生快活地小聲叫:“獅子叔!”
三十二
趙獅子把步槍向床邊一靠,在火盆邊坐下去,伸手在將要熄滅的火上烤著。陶菊生不敢打聽他夜裏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自己對這事也一字不提,隻是催菊生趕快起來。菊生不敢怠慢,連二趕三地穿好衣服,跳下床來。洗過臉以後,天還在烏楚楚的,老鴉也還在樹上叫著。趙獅子帶著陶菊生一直走進上房去。雖然夥計們攔阻他別驚動主人睡覺,但他卻執拗地把七少喚醒。他站在上房的當間叫:“七少,你醒一醒,菊生來拜年啦。”七少在裏間的床上問:“啊,獅子,你已經回來啦?活做了沒有?”獅子說:“做了。活做的很幹淨。”“好,好。你真成,真成!”趙獅子一被誇獎,滿心高興,說:“我跟菊生來給你跟七少奶拜年啦。你們別起來,我們就磕在這兒了。”“免了,免了。獅子,你快去客屋歇一歇,叫夥計們給你釃酒喝。”七少向院裏大聲說:“那誰在院裏站著?快給獅子們酮壺熱酒!”“我們不喝酒。我們給你拜了年就走啦。”“算啦。我還沒起來,你們也不要拜啦。”“你不用起來,我們就磕在這兒啦。菊生,你先給你七叔磕,然後再給七嬸磕。”“荒亂年就不算年,省了吧,磕的啥頭!”七少奶帶著瞌睡地阻止說,聲調有點兒大模大樣的。菊生剛磕完了兩個頭,七少已經披著衣服跑出來,把獅子拉住了。他很親切地對獅子說:“快到客屋去歇歇,火不旺就多放幾塊炭。今兒你別到別處去,好好兒睡一下,等晚上沒人時咱弟兄倆再細細地拍拍。”趙獅子同菊生離開上房。七少又回到裏間床上。當一位年輕的夥計拉著獅子在天井裏詢問著關於杆子要收撫的消息時候,菊生聽見七少奶在屋裏小聲責備她的丈夫說:“唉,事前你瞞住我,大年下你做了一件屙血事。你自己不說啦,難道就不往兒女身上想一想!”“你懂得啥?少管閑事!”“固然你平常不信報應,可是蠓蟲過去都有影,雪裏能埋住死屍麼?”“你不用管。沒有荷葉我不敢包粽子,天塌自有我長漢頂著。”七少奶憤憤地說:
“好吧,你不聽我的話,終會有夜走麥城的時候!”趙獅子似乎也聽見了七少同七少奶的這段抬杠,臉色忽然間有點沉重,趕快同菊生走出二門。他們沒再在七少的客屋停留,一直跑到菊生的幹老子家裏。這時村子裏勤快的人們已經開始拜早年,來來往往像穿梭一樣。薛正禮一家三口都是勤快人,接過神以後沒有再睡,圍坐在火盆邊等待天亮。神桌上點著兩對紅蠟燭,照耀得小屋通明。趙獅子和菊生來到小屋中,獅子先給薛大娘磕了一個頭,當他要跪下去給薛正禮磕頭時候,被薛正禮勉強地攙了起來。薛二嫂也不肯受他的頭。菊生先給幹奶,後給幹老子和幹娘,挨次兒磕了頭,然後又給趙獅子拜年。幹奶和幹娘每人給了個紅紙封子,每個封子裏包著沉甸甸的兩百壓歲錢。菊生不好意思要壓歲錢,但幹奶和幹娘執意給他。趙獅子從旁帶勸帶嚷地逼他接受。最後還是幹奶將兩個紅紙封子硬塞進他的綠袍子的口袋裏邊。陶菊生又給獅子磕了一個頭,獅子也笑嘻嘻地塞給他二百壓歲錢。這之後,幹娘就忙著去燒鍋下餃子,幹奶忙著給他和趙獅子拿花生和麻葉。幹奶是那麼的好心腸,她不僅親菊生,也把獅子當她自己的孩子看待。看見趙獅子的臉色發暗,眼睛有點紅,她用責備的口氣問:“獅子娃,你做啥又熬個通夜?是不是又賭博了?”“我沒有。我夜裏睡的很好。”“放你丈母娘的屁!別說瞌睡在你的臉上掛著,單看看你那雙紅眼睛,我也不會信你沒有熬通夜!”趙獅子做著招認的表情,望著薛大娘頑皮地笑著。
薛大娘含笑地撇撇嘴唇,搗他幾指頭,然後叮嚀說:“獅子娃,今兒是大年初一,你不要嫌我囉嗦,我囑咐你幾句話你記在心上:第一,你以後切記著少賭博,積攢幾個錢將來好改邪歸正;第二,切記著不要隨便打死人,要知冤仇好結不好解,該饒人時且饒人。獅子娃,你要是肯聽從大娘的話,你日後很要發跡哩。
”“你看我能夠發跡麼?”“隻要你少打死幾個人,為啥子不能發跡?”“發個屁跡!”趙獅子笑著說,笑的有點不愉快。“大娘不知道,有時我縱然不想打死人,但也非打死不成。”“你這話是啥意思?”看見薛正禮送過來一個眼色,趙獅子含糊地回答說:“因為當蹚將就是這麼回事兒。”薛大娘剛才的滿心高興暗暗地受了損傷,不自覺地收拾起臉上笑容。她本來還想說話,但恰好有人來拜年,話頭就此打斷了。吃過餃子,趙獅子帶著陶菊生離開茨園。
薛正禮送他們走過柴禾垛,小聲地問趙獅子:“活做的還幹淨?”“我用手拍拍大門,”趙獅子報告說:“說是從南鄉來的,送一封緊急信。一個夥計起來開了大門,又替我把他住的上房的屋門叫開。他一點也不防,站在上房當間裏問我:‘信在哪裏?’我說:‘在這裏。’嘣的一槍打在他的心口上,當時就把他打憨了。那個夥計打算跑,我怕他走風,也讓他吃了一顆洋點心。”“這個夥計也算倒黴。……沒有傷害他的老婆跟孩子?”趙獅子遲疑一下,說:“都完了。一個女人,兩個小孩,都打死在裏間床上。”“唉,他隻是跟七少有仇,跟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何苦要斬草除根?”“誰不是這麼想的?可是聽見他女人在裏間叫了一聲,我不知怎麼心一橫就闖了進去,硬著手膊子把她跟兩個小孩子都幹了。”停了一會兒,薛正禮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說:“已經作了也就算了,隻是不要讓別人知道。”“活做了以後,我心裏也有點不舒服。”趙獅子後悔地說。回到薛崗,趙獅子蒙頭便睡,直睡到午飯以後。陶菊生對於這一件打孽事兒不敢向趙獅子打聽任何消息,也不敢告訴別人。給平常待他好的蹚將們拜年以後,他在村子裏無聊地蕩來蕩去,看大人和孩子們在地上賭博,看人們穿著新衣服或幹淨衣服串門拜年。下午,趙獅子和劉老義們都出去賭博去了,菊生寂寞地留在屋裏,心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悲哀。後來陳老五從外邊回來,告訴他王成山的消息,他才又突然間快活起來。“你趕快去吧,”陳老五說,“他正在瓤子九那裏拍話兒,剛才還問到你哩。”“就隻他一個人來了?”菊生問,想知道王三少是否同來。陳老五回答說:“還跟了一個小夥子。快去吧,他會告訴你許多有趣的消息。”菊生像飛一樣地蹦跳著跑出院子,一麵唱著歌,往瓤子九的票房跑去。
三十三
“成山哥,你來啦!”菊生還沒有跨進門檻,就用充滿著感情的聲音叫著。王成山正在跟瓤子九拍話,聽見了他的叫聲趕快扭轉頭來,親熱地喚他一聲,從瓤子九的煙榻上跳了下來。等菊生三步兩步跑到床邊時,他就用粗糙的、像熊掌一樣有力的大手抓緊了菊生的雙手,使他緊貼著自己身子,眼睛盯著他,半天沒說出一句話,隻是從他的純樸的臉孔上繼續靜靜地流動著極其喜悅和深厚的笑。菊生喘著氣,也想不出什麼話來。他雖然心裏也極其高興,但卻不由地暗暗吃驚,因為王成山離開杆子不過一個月帶零光景,竟然臉皮黃瘦,眼睛無光,憔悴多了。“你胖了,”王成山繼續望著菊生的泛紅的臉頰說:“聽說大家待你都很好,是不是?”“沒有人折磨他,”瓤子九搶著說:“他跟著蹚將們天天吃好的,吃飽了不是玩就是睡覺,當然上膘。”菊生用鼻孔輕輕地嗯了一聲,露著鮮白的牙齒靦腆地微微笑著。瓤子九忽然停住煙釺子,伸出一隻腳蹬蹬他,用不懷惡意的大聲嚷叫說:
“你媽的×,老子非把你叫回票房不成!老子哪一點得罪了你,你不來給老子拜年?”“我怎麼沒有來拜年?”菊生辯護說:“我上午來了一趟,找你找不到,二紅叔說你回家了。你怎麼說我沒有來拜年?”“你來了我怎麼不知不曉?
”“你不在此地怎麼知道?”“老子有千裏眼,順風耳,你能夠騙住老子?”“你不信,你問問二紅叔我上午來過沒有!”菊生急起來,也提高聲音嚷叫。“老子不問,明兒你早點跑來多磕一個頭,不然老子就把你叫回票房。”瓤子九重新燒煙泡,很快地燒成了安上鬥門,隨便舉著煙槍向周圍讓一讓,用快活的調子吸了起來。王成山在床邊坐下去,拉菊生貼近他的腿邊站著,說:
“菊生,你知道王三少在哪兒麼?”“我不知道。”菊生回答說。“他離開這裏不久就往南鄉去,投順安漿糊的杆子了。”“你沒有跟他一道?”“沒有,我不願意跟著他混。”“那麼你自己在什麼地方?”“我回到家裏看一看老娘,借了幾個盤纏到南陽去找一家窮親戚,打算在南陽下力氣,以後不勝了。可是住了半個月找不到活,小年下那一天又回到家裏。”王成山淒然地笑一下,說:“我以為你已經贖回家了,誰曉得你還在這兒!”“南陽那麼大地方,為啥會找不來活?”“年光壞,雇人的主戶少,找活的人太多。”“你還回家麼?”“這次來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王成山鬆開了兩隻手,騰一個位置讓菊生坐在身邊,然後接著說:“本來打算在家裏混過破五以後來,可是今早聽到一個壞消息,說是有人想黑我,我隻好趕快來了。”他用眼色和下巴尖向牆角一指:“他是跟我一道來的。”那個跟王成山一道來的人聳聳身子,望著菊生笑了一下。他隻有二十歲上下,臉皮蠟黃,有點發淤,眼泡虛腫,白眼球網著紅絲。他的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撅尾巴破棉襖;補丁摞補丁,肩頭上和肘彎處絮絮縷縷地露著棉花;腿上穿一條青不青、藍不藍的單褲子,兩隻膝蓋上補著補丁,有一個補丁上破了個三尖口於,露著肉皮。菊生在這位年輕的莊稼人的臉上和身上打量一下,正要說話,劉老義從外邊一路地罵著進來:“王成山,我的小親家母,老子天天想你來,你鱉兒子可來了!”王成山剛剛站起來,劉老義已經衝進屋裏,抓著他的肩膀說:“老子正在擲色子,一聽說你來了,跳起來就往這裏跑。怎麼,操你娘聽說你不再走了,可是真的?”“沒有看見獅子麼?”王成山急著問。“獅子剛才又往七少那兒了。快說呀,我的小親家母!你到底還走不走?”“不走啦。可是我這次來帶的是甩手五指盒,有沒有我背的槍?”“操你妹妹的還沒有你背的槍?別說槍,我的小親家母,你就是要老子的心,老子也情願拿刀子把它挖出來!”瓤子九伸出腿往劉老義的屁股上用力踢一腳,罵著說:“媽的×,你說話不能用小點聲,想把房坡上的瓦都震掉麼?”劉老義立刻放下王成山,在瓤子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猥褻地斜著眼睛責備說:“怎麼,我的小親家母來到了,你有點吃醋麼?老子要問問你,為什麼你今早晨回娘家給你爹拜年不告訴我一聲兒?”瓤子九沒有辦法地拿著煙釺子威脅說:“滾,滾,滾!你不滾老子就用煙釺子紮你鱉兒子!”劉老義向後退一步,放聲大笑,笑聲震蕩得燈亮兒連連擺動。笑過之後,他在瓤子九的腿上又擰了一把,然後安靜地坐在床邊。似乎才發現牆角落站著的年輕客人,劉老義咧咧大嘴說:“坐下嘛,客氣啥子?我認識你,你不是在替人家種地嗎?
”“地已經早丟啦。”客人恭敬地回答說,不敢坐下。“喂,快坐下拍一拍……你是不是叫個招財?”“招財是我哥,我叫個進寶。”“啊,對啦,你叫個進寶!種地不是怪好嘛,為啥子把地丟了?”進寶在凳子上坐下去,用毫無怨恨的平靜的聲調說:“秋天傳牛瘟,咱看的那隻老鍵子死啦。後來沒有錢再買牛,東家就把地讓給別家種啦。”“招財呢?”“俺哥?他起初還想央人寫地,賣了一個女孩子和兩隻山羊把錢湊起來。俺哥說,隻要能夠寫下地,牛總是得買的,買不起大中就先買一隻小牛,跟鄰居們合用。央人問了幾下裏,都要的押租很貴。俺哥說,繳了押租就沒錢再買牛,算了吧,窮人家活該餓死,地暫時不要種啦。他帶著俺嫂子跟三個小孩子上陝佃戶向地主租地要寫文約,所以叫做“寫地”。西啦,聽說那兒年光好,能找到活就做活,找不到活就討飯。俺嫂子就是陝西人,民國初年逃荒下來,賣到俺家,她娘家還有人哩。”
菊生問:“你為啥不跟著他們一道去?”“俺娘不願去。俺娘說,咱們開天辟地就住在這兒,一輩輩死人的骨頭都是在這兒的地下漚朽的,這兒的黃土也是咱先人的汗水浸出來的。她寧死不情願離開這兒。俺娘還說,在家鄉既然沒辦法;到陝西生腳踏生地,沒根沒秧的,也不會有辦法;既然遲早要餓死,不如餓死在家裏,鬼魂還可以跟俺爺俺伯們團聚。俺娘既然不肯去,俺隻好陪著她留在家裏;恰巧,俺哥走的時候俺正在害病,纏纏磨磨地病了一個多月,過了臘八才抬起頭來。”劉老義拍一下大腿說:“好,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孝子哩!你既然還有這一點孝心,妥啦,沒有槍不要緊,沒有槍我劉老義給你想辦法!”劉老義同瓤子九決定叫王成山跟著薛正禮的一股兒,把進寶留在票房裏。在瓤子九的房間裏又談了一大會兒,有人來報告消息,說有一起子土客帶著兩挑子煙土從附近經過,管家的已經派了十幾個蹚將出寨攔截。劉老義聽到這消息後把步槍往手中一掂,匆匆地跑了出去。王成山急於要見薛正禮,就跟著菊生去了。“我這次回到杆子上一定得好好兒幹下去,”他走到沒人的地方站住告訴菊生說,“老母親等著我拿錢養活呢。”菊生問:“你大年初一離開家,她不難過麼?”
“我臨走的時候她哭了。不過她知道有人想黑我,也催著叫我快走。”王成山從懷裏摸出來兩個紅薯麵加高粱麵蒸的黑窩窩讓菊生看一下,說:“你看,她不曉得我是來杆子上的,還塞給我這些幹糧!”“你沒有告訴他你要來杆子上再蹚麼?”“是的,我騙她說有人從南陽城裏帶回來一個口信,活已經找下了,要我去趕快去上工。”有一個片刻,陶菊生望著王成山的有點兒濕潤的眼睛說不出話,嘴角邊吃力地掛著空無內容的微笑。後來,他覺得王成山在用眼睛和全部麵孔上的表情期待他發表意見,他必須說句話,於是他就隨便地問一句:“進寶的娘也不曉得他要來蹚麼?”“也不曉得。他對他娘說,他是跟我道往南陽找活去的。”陶菊生避開了王成山的眼睛,沒有再說話,繼續走起來。王成山在後邊默默地跟了一會兒,又歎息了一聲說:“我一定要想法子自己弄根槍。
像劉老義們一樣背的是自己的槍,多麼好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