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長夜(五)
二十四
杆子在半夜出發,走到天明以後盤下來,下午又走。因為票房沒有跟著來,所以行軍的速度極快。沿路附近的小股土匪,一聽說李水沫要打紅槍會,爭搶著前來參加。當大隊人馬進入到離紅槍會地帶三十裏以內的時候,太陽快落了,所有的二道毛子都帶領著成群的貧窮農民,拿著土槍和刀矛,陸續跟隨在杆子後邊。往日,紅槍會打進非紅槍會的地帶,認為村村通匪,大肆燒殺奸淫,並且趁機會搶劫耕牛農具和各種能夠拿走的什物。如今土匪去打紅槍會,窮百姓隨著前往,一則報仇,二則要照樣搶劫東西。起初蹚將們不斷地罵他們,不要他們,但跟隨的人群仍然不斷增加。後來蹚將們也樂得這樣更聲勢浩大,更可以給紅槍會痛快地報複一下,索性沿路號召窮人們跟隨一道。這樣一來,杆子很快地變成了可怕的寬闊洪流,在蒼茫的暮靄中向紅槍會地帶奔湧前進。已經是舊曆的臘月下旬,月亮遲遲地不肯出來,黑夜的原野上呼嘯著尖冷的北風。土匪的洪流衝進紅槍會地帶以後,大地立刻在槍聲和殺聲中沸騰起來。紅槍會因事前來不及集中力量,隻有零星的抵抗,每一處的抵抗都迅速地被洪流粉碎。土匪們每打進一個村莊,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見房子就點火。本來草房子見火就著,又因風勢一催,燃燒得越發猛烈。那些跟隨來的小股土匪,二道毛子和窮人,特別的喜歡搶東西,連破衣服,牛繩子,犁,耙,鋤頭之類都要。如果遇到牛或驢,他們常常會因為爭奪而互相吵罵,甚至拚命。
也有不少人因為隻顧搶東西和隊伍脫離,被隱藏在村莊附近的零星紅槍會突然捉住。來不及抵抗就死掉。燒殺搶掠到雞叫時候,李水沫帶著他的主力在一座大的村莊盤下。一部分地位較低的蹚將們監視著搶來的女人們趕快做飯,一部分蹚將們被派去村外布哨,地位較高的都找地方休息和過癮。但那些跟隨來的零星小股,二道毛子和窮人,依然在周圍的村莊中放火和搶劫,亂得像沒王的蜂群一樣。陶菊生跟隨著義父薛正禮的一股盤在高管家的不遠的一座院裏。可是他同趙獅子們幾個人到屋裏打一轉,立刻又跑了出來,站立在大門外的末子堆上。周圍的村莊燃燒得越發猛烈,頭頂的天空變成了一片紅色,把月光照得昏昏蒼蒼的毫無光彩。向剛才來的方向一望,約摸有四五裏寬,沒有盡頭的都是火光。不過那些全是草房的村落,一燒就完,所以向遠處望去,許多地方的火光已經轉暗,僅有樹梢上和低壓的天空裏反映著醬紫的顏色。劉老義和趙獅子們對著這燃燒的夜景非常興奮和滿意,時常忍不住向天上放槍,像頑皮的孩子一樣。菊生雖然也興奮,但在興奮中夾雜著莫名其妙的悲痛感情,因而他的大眼睛充滿淚水,臉頰繃緊,嘴角痙攣,故意裝出微笑。忽然,半裏外的田野中發出來一群女人和孩子的哭叫,聲音是那樣慘痛,刺得他的心陡的一震,起一身雞皮疙瘩。他立刻轉過臉去,望見一群女人,有的攜著包袱,有的帶著孩子,被土匪們圍繞著,向一座墳園驅趕,一邊走一邊挨打。墳園中沒有樹木,人影在墳墓間可以望得很清楚。起初土匪們搜索東西,隨後又進行強奸。有許多女人鼓起勇氣來掙紮反抗,隻見人影在墓影間紛亂地奔跑起來。土匪們的刀光在火光中頻頻閃動,步槍沉悶地響了幾聲,一些女人和孩子在恐怖的尖叫聲中紛紛倒下。於是墳園中暫時地靜下來,隻剩下孩子們的偶然忍抑不住呼喚媽媽的顫栗哭聲。陶菊生不自禁地把頭低下去,咽下去湧到喉頭的一大股眼淚。“他媽的,你們瞧瞧那幾個雄貨,”趙獅子憤憤地說,“真是眼子得了地,比誰都可惡!”“朝墳園裏打兩槍駭駭他們。”薛正禮吩咐說,他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菊生背後。“好,讓我來酥他們,”劉老義用平靜的口氣說,從肩上取下步槍。“我就恨這些霸爺們!”他補充說,向一個站著的人影發了一槍,那人影應聲倒地。“讓我也收拾一個。”一個年紀最輕的蹚將說,隨即也發了一槍。那幾個土匪愣了一下,跳出墳園,像兔子一樣向對麵的正在燃燒著的村莊逃竄。那個年紀最輕的蹚將連著又發兩槍,都沒打中。趙獅子把步槍一舉,一個正跑著的人影踉蹌著栽倒下去。薛正禮喃喃地說:“不要打中人,駭一駭算了。
”趙獅子不以為然地說:“霸爺們都是狗仗人勢,打死幾個也不虧他們!”陳老五拉住趙獅子的槍筒說:“算了吧,都是吃這路瓤子的,和尚不親帽兒親。
”這一段小插曲剛過去,正北麵二裏外的槍聲陡然間緊急起來,同時傳過來一片殺聲。片刻工夫,正在北邊搶劫和燒殺的蹚將們被一支紅槍會衝得七零八散,在火光照耀的田野間亂竄亂跑。雖然有兩三股蹚將還在拚命地抵抗,但因為紅槍會攻勢太猛,而他們自己又是各自為戰,便很快不能支持。許多人被壓迫進一座墳園中,眼看著被紅槍會包圍消滅。那些由二道毛子和窮人結合而成的眾多股頭,在紅槍會的突擊之下完全喪失了戰鬥力量,像被洪流衝碎的冰塊一樣,向著李水沫所盤駐的村子奔來。那些缺少戰鬥經驗或愛財如命的家夥,不肯把搶來的東西或拉來的牛驢拋掉,最容易被紅槍會追上。紅槍會一個個用紅布包頭,褪一隻光臂膊,嘴中哈出來可怕的怪聲,連腰也不彎,冒著槍彈聲直往前攻。他們雖然也有不少快槍和土槍,但很少發槍,追上蹚將時就用大刀劈和矛子戳。
看著看著,他們離土匪主力所在的村子隻剩有半裏遠了。從村子外邊到村子中心,到處是張惶奔跑和嚷叫著的人,到處是牽著亂跑的牛和驢,整個的局勢就要決定於呼吸之間。薛正禮揮一下手說:“我們頂上去。好家夥,他們欺負到咱們頭上了!”說完這句話,薛正禮帶著他的打手們跳下末子堆,頂了上去。別的蹚將看見他們頂上去,也一陣風似地跳出村子,呐喊著頂了上去。菊生緊緊地跟隨著趙獅子,心中隻覺得非常緊張,跳下末子堆前的害怕心理已經消失了。眼看著同紅槍會是那麼接近,他不僅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對方的矛頭上的紅纓子,並且還看見了他們的已經力竭發喘而仍然哈著怪聲的大嘴。他覺得有一個揚著馬刀的家夥再有幾步就衝到他的跟前,他本能地向旁一跳,打算從趙獅子的左邊躲閃到右邊。但恰巧一塊石頭絆了他一下,他向右前方踉蹌兩步,栽倒下去。“完了。”他心裏說。當他從地上一跳起來時,麵前的情形完全改變了。那個揚著馬刀的和另外的幾個家夥,都在這刹那間仰著臉朝後倒去,其餘的轉身就跑。菊生跟隨著蹚將們跳過了幾個死屍,向前追趕。因為同紅槍會距離太近,蹚將們既沒有工夫發槍,也沒有工夫呐喊,而那些被緊緊追趕的紅槍會們也沒有機會回頭來抵抗一下,也不再哈著怪聲。菊生的眼睛死盯在一個寬大的脊背上,耳膜上隻有沉重的奔跑聲和急促的喘氣聲。這情形約摸繼續了十來分鍾,蹚將們稍微停頓一下,菊生重新聽見沉悶的槍聲,看見有人在前邊倒下,而他剛才死盯著的那個寬肩膀的農民也搖晃著倒下地去。一麵打,一麵追,又跑過幾個地頭,薛正禮首先站住,叫住了他的人們,隨後又喘著氣說:“好啦,別再追啦,快回去填咱們的瓤子去。
莫大意,他們的大隊在後哩。”劉老義站住所擤了一把鼻涕說:“要不是老子肚裏餓得咕嚕叫,不會讓他們有一個活著回去。”一個很年輕的蹚將說:“有一個家夥我差一點兒抓到手裏,給獅子哥從旁邊一槍打倒啦。”“你又沒有繩子綁他,他又不是一個肥家夥,抓他砍的!”趙獅子用手背擦著前額上的汗珠說。“快填瓤子去!”劉老義大聲嚷叫。“乖乖兒,再不填瓤子,老子連槍栓也拉不動了!”別的幾股蹚將們繼續向前追趕,薛正禮帶著他的人們轉回頭了。可是他們再也找不到陳老五,大家都覺得非常奇怪。他們分明記得陳老五跟他們一道出了村子,也沒有半路掛彩,怎麼會能夠丟掉了呢?為著防備他萬一受重傷,他們沿路呼喚著他的名字,並且把地上的死屍都看了看,結果仍然找不到他的蹤影。他們疑心他半路上折了回去,坐在屋裏烤火吃東西。但回到屋裏以後,知道陳老五確確實實沒有回來,於是他們的心都慌了。劉老義已經在火邊坐下,想了一下,猛地跳起來,拍一下屁股說:“操他娘的,老子找他去,非把他找回不可!”“你往哪兒去找他?”薛正禮拿不定主意地問。“一準是給硬肚們抓去了,馬上追趕去還來得及!”劉老又不約任何人,提著槍轉身就跑。“老義哥等一等,我跟你一道!”趙獅子跳起來追了出去。別的弟兄們都要去搭救陳老五,紛紛地追出院子,但被薛正禮叫了回來。他認為陳老五也許沒有被硬肚們抓去,可能是跑岔起兒了,跟別的蹚將們一道兒還在追趕。即使陳老五果真是被硬肚們抓去了,他想,如今追趕去也已經沒有用了。“我們快點兒填瓤子,”他吩咐大家說,“越快越好,大隊紅槍會馬上就來,惡戰還在後頭哩!”
二十五
薛正禮一夥蹚將還沒有把瓤子填畢,外邊的槍聲和喊聲又緊了。大家立刻放下碗筷,從火邊跳了起來,端著槍往外就跑。他們走到末子堆邊時,看見剛才追出去的幾十個蹚將果然被打卷過來,一麵抵抗一麵向村邊撤退。紅槍會大約在兩千人以上,像排山倒海似的,用半包圍形式攻到離村邊隻剩有一箭之遙。蹚將們有的伏在村邊的幹溝沿上,有的伏在糞堆或末子堆上,有的倚著牆頭,頑強地抵抗著,打陣兒發著喔吼。紅槍會被打倒一批人,立刻又有一批人衝上來,死不後退。他們有的哈著怪聲,有的喔吼,有的喊著要土匪繳槍。因為雙方麵都在拚命地放槍和喊叫,戰場顯得特別的恐怖和悲壯;每一次喔吼聲起來時,大地仿佛在輕輕震動,一直震動到天邊為止。看見情勢很危急,薛正禮作個手勢,命令他的弟兄們都在末子堆背後跪下去,趕快射擊。陶菊生蹲在地上,覺得呼吸有點艱難,兩條小腿止不住輕輕打顫。槍彈在他的頭頂上,前後左右,不住地尖聲呼嘯。好像是為了自衛起見,他從地上摸到了一塊磚頭,緊緊地攥在手裏。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正麵的喊聲稍稍地遠了,最激烈的戰鬥是在另一個方向進行。他想向義父問一問情形,但話到嘴邊還沒有吐出,劉老義從右邊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菊生正要站起身來迎接他,一顆槍彈在耳邊唧嚀一聲,他馬上本能地又蹲了下去。隨即他聽見義父向劉老義急急地問:“找到了老五沒有?”“老五掛彩了。”老義回答說,不住喘氣。“要緊不要緊?”弟兄們一齊驚問。“不曉得。獅子找他去了。”“你怎麼知道他掛彩了?”薛正禮問。
“聽說有人把他從地裏背回來,可是還沒有背進村子,紅槍會又攻上來,眼下說不清……”“那邊打的怎麼樣?”薛正禮望著戰鬥最激烈的方向問。“那邊打的不大妙。不過二駕已經帶著一起人頂上去了。”“老義快進屋裏填點瓤子去。你們就守在這裏不要動,”薛正禮轉過頭望著大家說,“讓我去看看情形。”薛正禮還沒有走幾步,管家的連派兩個人跑來找他。薛正禮似乎已經猜中管家的找他有什麼事情,回頭來向菊生招一下手,說:“娃兒,你跟我一道來!”陶菊生跟著薛正禮匆匆地向管家的盤駐的宅子跑去。槍彈在他們的周圍亂飛,但他卻已經忘掉了害怕。管家的所盤駐的那座宅子的門口和院裏,站滿了護駕的蹚將,盒子槍和步槍都提在手裏,兩匹馬都在牽著。隨著薛正禮走進上房,菊生看見李水沫正閉著眼睛,困倦地躺在煙榻上,對麵有一個護兵在替他燒煙。
燒煙的護兵向薛正禮欠欠身子,用一個眼色告訴他管家的還沒有過足煙癮,請他等會兒再同管家的說話。薛正禮在一條板凳上坐下去,讓菊生坐在身旁,靜靜兒看著煙榻。屋裏雖然也站著幾個蹚將,但大家連呼吸也不敢大聲,外邊的混亂和沸騰更使這屋裏顯得出奇的啞默靜悄。菊生的一雙大眼珠不安地向各處轉動,希望能夠多了解一點周圍的情形。剛才他把小朋友張明才完全忘了,這時不期然地發現他坐在斜背後,吃力地咬著嘴唇,緊繃著蒼白的臉皮。他們的眼光碰在一起時,菊生把頭搖一搖,意思是說不要緊,讓他的小朋友不要害怕。不過他自己自從進到院裏後就又害怕了,心頭緊縮得像用手捏著的一樣。正當滿屋裏鴉雀無聲的時候,忽然跑進來一個提著步槍的蹚將,直走到李水沫的煙塌前邊,神情張惶地報告說:“報告管家的:二駕說恐怕頂不住,請管家的先出水。”李水沫打個哈欠,依然在閉著眼睛,用帶著倦意的口氣回答:“去對二駕說,頂不住也得頂,不得讓雞毛翼擋住條子!”來的人重複說:“二駕說請管家的先出水……”李水沫把眼睛一睜,罵道:“媽的×!他願出水他自己出水,老子不出水!”來的人不敢再做聲,匆匆地走了出去。李水沫把眼光轉向薛正禮,正要說話,又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一個蹚將,吃吃地報告說紅槍會越打越多,已經把村子包圍三麵。李水沫帶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接過來煙槍說:“包圍啦好麼。
讓他們把四麵都包圍住才好哩。”李水沫又半閉起一雙眼睛,開始拍起大煙來。剛抽一口氣,突然一顆槍彈穿透了屋脊,幾片碎瓦和一些幹土塊子嘩啦一聲正落在煙榻前邊。屋裏的蹚將都駭了一跳,抬頭向屋脊望去。李水沫向地上瞥了一眼,沒有動彈,繼續把像指頭肚那麼大的煙泡抽完。煙槍向床上一扔,他就煙燈上燃著了一根煙卷,從床上坐了起來,向薛正禮下命令,像平常講著極不嚴重的小小的討厭的事情一樣:“二哥,你帶著你的人出村子外邊瞧瞧。你去看那是誰帶些雞巴紅槍會在村邊胡鬧,叫他們滾蛋。子彈袋都滿不滿?”薛正禮回答說:“打了一夜,子彈袋都不滿了。”“子彈少就少放幾槍,亂打槍也沒有用。”於是管家的轉過臉向一個蹚將問:“是誰在院子裏說話?”被問的蹚將回答:“都是護駕的。”管家的生氣地罵:“護你媽的×駕,老子不要一個人護!快都跟薛二哥去,叫老子清靜一會兒!”來的時候就料到了管家的會把這樣艱難沉重的擔子放在他身上,薛正禮扭轉臉囑咐菊生說:“娃兒,你同張明才留在這兒,別亂走動。”話一說畢,他毫不耽擱地站起身來,提著槍往外就走。除掉五六個必須護駕的蹚將之外,其餘的都跟著他一道去了。李水沫重新躺下,閉起眼睛,似睡不睡地噙著煙卷。過了一會兒,外邊的喊殺聲突然間落下來,沉悶的槍聲稠密得像雨點一樣。他微微地皺皺眉頭,睜開眼睛,將煙卷一扔,從躺在對麵的蹚將手裏要過來煙釺子自己燒起來。很快地燒好一個煙泡子,吸進肚裏,他一翻身坐了起來,穿上鞋子。“煙家具不要收,”他吩咐說,“我去看一看回來再吸。”他跳下床,戴上紅風帽,從煙盤子邊拿起盒子槍,他連跑帶跳地出了屋子。就在這片刻之間,陶菊生決定不同張明才留在屋裏,跳起來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