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大門後管家的發現陶菊生跟在背後,回頭來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一位護駕的蹚將也看了他一眼,責備說:“你跟出來做啥子?快回屋去!”“我跟著看看。”菊生勉強地陪個笑臉說,心中很怕。“快回去!媽的槍子兒這麼稠……”“讓他跟著吧,”另一位蹚將說,“這小家夥很有種的。”“他是想找他的幹老子哩。”不知是哪一位蹚將又這樣解釋一句。菊生的義父這時候正帶著一起人衝進紅槍會集結最多的地方,像一股凶暴的旋風一樣。紅槍會的快槍畢竟太少,主要的武器是土槍和刀矛之類,所以在薛正禮衝出之前已經有慘重傷亡,依賴著一股拚命的決心支持攻勢。薛正禮帶的都是杆子裏最能打仗的人,而槍支又最好,吃不住他們三衝兩衝,紅槍會紛紛地垮了下去。一看見紅槍會的陣勢被薛正禮的一支人衝亂了,二駕也帶著一支人反攻出去,於是兩支人像剪刀一樣地從兩邊把紅槍會向一個狹窄的窪地驅趕。那些分散在附近各村莊的零星股匪和二道毛子,這時候也都從四麵八方跑過來加入戰鬥,越發使紅槍會沒法應付。在這種可怕的混戰中,紅槍會沒工夫哈出怪聲,任何人都沒有工夫再發出喔吼和喊叫,戰場上幾乎隻剩下奔跑聲和短促而沉悶的槍聲。來到村邊,李水沫站到一座糞堆上,指揮著他的部下。忽然,他旁邊有一位蹚將大聲驚叫:“唉呀,糟了!”大家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約摸一箭遠處;趙獅子的槍筒正被一個高大的農人抓住,兩個人拚命爭奪,而另一個農人拿一把大刀從趙獅子的背後趕來,再有三四步就可以把趙獅子一刀劈死。就在這叫人不能夠呼吸的當兒,菊生隻聽見一聲槍響,拿大刀的農人應聲倒下;又一聲槍響,那個奪槍的農人也倒了下去。趙獅子在最後倒下去的農人的身上補了一槍,然後叫罵著追上了薛正禮帶的一支人。菊生鬆了一口氣,向管家的望了一眼,才恍然明白原來是管家的發了兩槍。可是管家的已經把眼光轉向另一個方向,指揮著一個拿步槍的蹚將:“打那個。……好。打倒了。再打跑著的那一個,快打!”受指揮的蹚將發一槍沒有打中。他怕那人跑入墳園,就從身邊蹚將的手裏要來步槍,不用瞄準,隨意發一槍果然打中。“你們隻可以吃屎,”他嘲笑說,“我閉住眼睛也比你們打得準。
”有時連著幾槍打死幾個人,他就對左右高興地說:“瞧瞧,丟麥個子也沒有這麼容易!”紅槍會本來也沒有什麼嚴密組織,一看被趕進窪地,四麵八方都有土匪,自家人一個跟一個地倒下去,立刻失去了作戰勇氣。他們的首領騎著一匹白馬在後邊督戰,用嘶啞的聲音叫著:“快點把符吞下去!快點吞符!頂上去嗬!”他正在奔跑著,嘶叫著,用大刀威嚇著後退的人,突然身子一歪,栽下馬去。一看見首領被打死,大家像被野獸衝散的羊群一樣,亂紛紛地爭著逃命。土匪在後邊緊緊地追趕著,喊殺聲和喔吼聲重新起了。“快去把(馬風)子牽來!”李水沫命令說,文弱的蒼白的臉孔上流露出興奮的笑意。太陽閃邊了。喊殺聲漸漸遠了。陶菊生仍然立在村邊的糞堆上,朝著紅槍會逃去的方向張望。田野間到處橫著死者和負傷者,有少數負傷者在麥田裏蠕動和掙紮。大路上和沒有長出莊稼的赭黃色耕地裏,到處有紅槍會拋棄的武器:刀啦,矛子啦,矛子上的紅纓啦,都在寒冷的陽光下閃著淒涼的光彩。兩裏外的一座燒毀的村莊旁邊,在紅色的牆壁和綠色的田野之間,有三四匹馬向前奔馳。其中一匹白馬正是剛才從紅槍會中奪得的,如今騎著李水沫的一個護駕的。那匹高大的棗紅馬上騎著管家的,另一匹栗色馬騎著二駕。菊生懷著天真的羨慕和崇拜心情,凝望著棗紅馬上的耀眼的紅風帽……
二十六
打了一夜和一個早晨,除掉同來的小股土匪和二道毛子的死傷不算,單隻李水沫的杆子上就死傷了十多個,還有幾個失蹤的,大概也凶多吉少。薛正禮所帶的一支弟兄裏有一個死了,雖然是初來的生手,但也使大家非常難過。幸而陳老五平安地跑回來,並沒掛彩,手裏還牽著一頭叫驢。原來夜間陳老五同趙獅子們出村於追趕硬肚的時候,發現這頭叫驢在他的右邊奔跑,於是他撤下敵人向驢於跑去。驢子很凶猛地向他踢幾下,使他沒法了走近身邊。他趕快繞到驢子前邊,驢子打轉身又踢他一蹄子,縱跳一下,大聲地鳴叫著,一漫東南奔去。他越追越上火,一直追趕了兩裏多路,才在一位二道毛子的協助下把驢子逮住,但紅槍會的大隊已經攻過來,使他回不去杆子了。天明時把紅槍會打潰以後,他才帶著一群二道毛子同杆子會合,還參加了一陣追擊。早飯後,蹚將們將死者和負傷者,女人和財物,裝在幾十輛搶來的牛車上,派人保護著運出了紅槍會地帶。為著一夜間損失了那麼多蹚將,李水沫非常憤恨,決心要把紅槍會所有的村莊燒光。杆子漫山遍野地燒殺前進,沒遇見一點抵抗。有些村莊是完全空了;有些村莊隻有極其稀少的老年人留下看門;有些老百姓央不及向附近的圍子逃避,便隻好扶著老的,抱著小的,牽著牲口,背著包袱和農具,躲到山凹裏,河溝裏,不臨官路的墳園裏,荒野上的廢窯裏。但很多很多都被土匪找到或碰到了。由於一種原始性的報複心理,許多蹚將,尤其是那些同來的小股和霸爺,像發狂了一樣的喜歡殺人。隻要是被蹚將找到或碰到的,除掉少數服從的年輕女人,很難被蹚將饒命。有人僥幸被這一起蹚將饒了一條命,碰上那一起蹚將時仍然得死。李水沫帶著睡意,騎在馬上,很少說話,也懶得打槍。但他時常抬起頭向各處望望,不滿意地皺皺眉頭,對跟隨在左右的人們說:“傳:要燒光嘛,別留下一間棚子!”火光和槍聲在前邊開路,人馬不停地直往前進。為著不耽擱時間和避免犧牲,李水沫不讓他的人攻打圍子。但蹚將們所搶的女人啦,牲口啦,東西啦,漸漸地多了,行軍的速度也漸漸地慢下來了。李水沫幾次勒住(馬風)子,回過頭暴躁地大聲罵:“媽那個×!你們都是八輩子沒見過女人,沒見過牲口,見了女人跟牲口都迷了!都快點兒給老子扔了,不扔了老子槍斃你們!”雖然他的一切命令都像閻王的諭旨一樣,隻有這樣的命令沒人聽從。大家害怕他,帶著女人或牲口之類故意走慢,同他保持著較遠的距離。他又默默地走了一陣,到一座沒有燒掉的大廟前跳下(馬風)子,向跟隨在左右的人們說:“去,把那些雄貨們跟那些雌貨們都叫到這兒來,不來的都給我崩了!”自從早飯後出發以來,陶菊生一直同他的義父薛正禮這一支隊伍跟隨著管家的一道,沒有休止的放火和殺戮使他的心情變得很沉重,時常感覺到無限淒愴。天明時他對李水沫聽起的那種羨慕和敬佩之情,如今已經沒有了。他覺得李水沫正如所有成功的土匪一樣,殘酷得使他簡直不能夠理解。每一次管家的瞟他一眼,他就感覺到像有一股冷水澆到身上。
看見劉老義和一群蹚將去傳達命令,菊生毫不遲延地跟了去,為著離開管家的他可以呼吸得自由一點。料想到嚴重的事件就要在這大廟的前邊發生,菊生忍不住向劉老義問:“老義叔,管家的叫他們來做啥子呀?”“做啥子?”劉老義瞪他一眼,“不會有好吃的果子!”“我很少看見他這樣生氣。”菊生又喃喃說。“眼下是正在作戰,不能跟平常一樣。”劉老義們走近那些搶有女人和牲口之類的蹚將群,把李水沫的命令叫出來,但沒說誰不去就把誰槍斃。那些膽怯的和眼亮的小股蹚將和二道毛子,有的無可奈何地把不重要東西扔到田裏,有的毅然決然地拉著女人和牲口回頭就跑。劉老義們半真半假地喊叫著不讓他們逃,還故意打了幾槍,然後帶著餘下的一部分轉回大廟。有一位三十多歲的陌生蹚將,掂一支本地造步槍,帶著一位身體壯實的年輕媳婦,一邊走一邊同劉老義攀談,顯然他希望同劉老義做個朋友,必要時請劉老義幫他點忙。因為他的臉孔同走掉的王成山有點相似,陶菊生立刻對他發生了好感。從劉老義同他的談話中,菊生知道這位陌生的蹚將姓吳;而且知道他是今年春天才下水蹚的。劉老義也很喜歡這位姓吳的,送給他一根紙煙,用眼睛笑著問:“吳大哥,你拉的這一位還怪枝楞的,也一定很能做活。你打算把她留下呢,還要等著她家裏來贖?”“我要留下她過日子,”姓吳的說。“有錢人娶十個八個姨太太有的是;像咱們這下力人不當蹚將連半個女人也弄不到手,所以為了娶老婆也得下水。”“誰說不是!”劉老義同意說。“眼下指望吃下力氣積攢錢,苦一輩子也別想辦起一個人呀。
”姓吳的又說:“俺老子弟兄四個,隻有俺老子一個人成了家,三個叔都耍光身漢苦了一輩子。俺弟兄三個,大哥沒有女人,如今已經半截子入土了。二哥出去吃糧,好多年沒捎回來一封信啦。你想,我要是不趕快弄個女人,眼看俺這一家人就要絕啦。”劉老義觸動心事地沉默片刻,然後擤把鼻涕,聳聳肩頭,關心地問:“老母親還活著吧?”“娘還活著,可是眼睛早花啦。十來年以前就得我替她穿針,現在大小針線活都得央人。”“我的老母親還能夠連連補補,稍微細致一點的活也不能作啦。”“俺娘生我的時候,吃不飽,穿不暖,不滿月就打開冰淩洗衣裳,遭落得一身是病。我要是成了家,有個媳婦給她老人家端碗水喝,也不枉她老人家生咱養咱,苦了一世。”劉老義點頭說:“對,對。”當他們一群人走到大廟門前時,管家的已經等得不耐了。他憤怒地跳到台階上,拔出盒子槍向空中連放三響,望著那些拉有女人和牲口的蹚將們大罵起來:“你們這些鱉兒子,竟然敢不聽從老子的命令。老子今兒非要槍斃你們幾個不可!你們是這樣子沒有紀律,老子操你們八輩兒祖宗!”他轉向站在旁邊的跟隨人咆哮說:“快拉他們幾個出來給我敲了!”左右的跟隨人麵麵相覷,都不肯執行命令。那群被罵的蹚將們都嚇得變臉失色,不敢做聲。李水沫沒有堅持他的可怕命令,又轉過臉來罵著:“我×你媽們,你們這一群‘望鄉台上打楞楞’的家夥,敢在火線上把老子的話當成耳旁風啊!你們想想看,這一帶都是硬地,不是軟地。咱們是趁人家不防備打進來的,可不是人家下帖子請進來的。人家正在前邊打徐壽椿,冷不防咱們打後邊抄了窩子,一氣燒殺了三十多裏,人家不會跟咱們甘休哩。”他喘了一口氣,繼續咆哮:“不用說,人家的大隊人馬夜黑兒就接到了不知道多少封雞毛信,馬上就會湧過來。老子現在要問問你們:要是人家排山倒海地湧來啦,你鱉兒子們是顧女人呀還是顧打仗?……你鱉兒子們為啥不回答呀?我操你們八輩兒祖宗!”看見沒有人敢哼股氣兒,李水沫在石階上來回地走了幾趟,於是站定腳,大聲命令:“女人們都到廟裏去!”大家愣了一下,立刻把三十多個姑娘和媳婦驅進廟院。李水沫楞著眼看最後一個女人走進了廟門以後,皺皺眉頭,停了片刻,猛然命令:“把廟門鎖起來!”一個蹚將把廟門鎖了。
“從後邊給我放火!”大家駭了一跳,不安地浮動起來。李水沫望著他的一個護駕的把腳猛一跺,憤怒地大聲叫,“還不快去!”大家都希望這不過是一個恐嚇,決不會平白地把幾十個娘兒們燒死廟裏。但頃刻之間,廟後的兩間草房子吐出了黑煙和火舌,娘兒們淒慘地哭喊起來;拚命捶打和搖晃著鎖了的大門。李水沫像完畢了一件麻煩的工作似地從石階上走下來,向著那些不知所措的蹚將說:“好啦,我讓你們都心淨啦,準備跟紅槍會打仗去吧。”從管家的跳上石階大罵的一刻起,陶菊生就嚇得兩條腿輕輕打顫。如今他突然全身都痙攣起來,踉蹌地走了兩步,緊抓住劉老義的一隻胳膊,困難地哽咽說:“你快點兒救救她們!”沒有人敢為那幾十個淒哭慘叫的娘兒們講一句情,可是許多人不忍地轉開臉去,咂著嘴唇。薛正禮把菊生拉一下,垂著眼睛向廟後走去。看見那個放火的蹚將正在點別的房子,薛正禮把手搖了搖,難過地說:“算了,別再點了!”那個放火的蹚將雖是李水沫的護駕的,卻很聽話地拋掉手中的引火東西。薛正禮拉著陶菊生把大廟繞了一周,又走到廟的前邊。“我去向管家的求個情去,”他喃喃地說,“世界上沒有這樣的道理。”正在這當兒,三個便衣帶槍的人騎著馬奔到廟前。他們中間的一個大個子向管家的招呼一聲,趕快跳下馬來,跑到了管家的跟前。菊生認出來這家夥正是來過兩次的那位招安代表,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營長”。營長似乎對廟院中的娘兒們的哭叫顧不及關心,湊著李水沫的耳朵咕噥起來。李水沫也說了幾句話,隨後又皺皺眉頭,很決斷地放大聲音說:“好吧,既然是旅長的意思,我當然沒話說,立刻照辦。”“對,對,這樣辦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隻要旅長的地盤擴大……”“你不要在這兒多停,”李水沫揚揚手說,“快上馬走吧。”“好,我此刻就上馬,你也趕快下命令出水。”營長和他的兩個護兵匆匆地跳上馬,同李水沫招呼一聲,向剛才來的方向奔去。李水沫回頭向廟院望了一眼,草房已經把瓦房引著,濃煙嗆得他咳嗽幾聲。向地上吐口黃痰,他對著廟門微微地笑了一下,轉過臉來幽默地說:“把廟門打開吧,各人找各人的女人,別要認錯了。”蹚將們蜂擁上前,顧不得找鑰匙,叮叮咚咚地砸開廟門,把幾十個娘兒們救了出來。到這時候,噙在菊生眼角的淚水才禁不住迸了出來,趕快背過臉裝做擤鼻涕,悄悄把眼淚擦去。那位姓吳的帶著他搶來的女人站在一棵樹下麵,遞給女人一塊藍土布手巾讓她擦眼淚。菊生正要告訴他的幹老子說這位姓吳的有幾分像王成山,但話還沒有說出口,李水沫望著薛正禮急急地命令說:“二哥,你帶幾個人趕往前頭傳一傳,叫大家快點兒向正南出水。”於是菊生來不及再說話,隨著薛正禮和劉老義們趕快的離開廟門。但這幾分鍾內的事態變化,使他迷進霧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