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長夜(三)
十二
雪下到半夜便停止了。陶菊生從夢中被喚醒,睜眼一看,大家都已起來,準備出發了。他趕快穿好袍子,勒好頭上的白毛巾,把灰布包掛在身上。近來因為杆子的實力逐漸強大,總在白天移動,夜晚盤住。如今半夜準備出發,顯然有特別原故。菊生因為心中過於緊張,又加之乍離床鋪,禁不住渾身打抖,上牙輕輕地打著下牙。他看出來大家還有所等待,便走到火邊蹲下,玩起火來。大家收拾停當,都圍在火邊烤火。菊生發現少了趙獅子和陳老五,覺得詫異。村外什麼地方發出來兩聲槍響,引起來遠處的幾聲狗叫,隨即又一切寂靜。就在這時候,房主人送來了半桶熱水。
大家輪流洗過臉,重新圍坐在火邊。過了一會兒,趙獅子推門進來,一邊跺著鞍上的雪,一邊故意地大聲哈熱氣,胖胖的臉上掛著輕鬆的微笑。劉老義用力地抽一口紙煙,上下打量著趙獅子,俏皮地笑著問:“送回家了麼?”“送回家啦!”獅子回答說。走到火邊,他把一隻冰冷的指頭插進菊生脖子裏,弄得菊生拚命地把脖子縮了進去。“我把他老人家從梁上卸下來,”他接著說,“他已經凍得快死啦。我拖他到火邊烤一烤,對他說:‘舅!冤仇可解不可結,我送你回家吧。’他起初不肯信,後來信啦。可是他的兩條腿已經給打斷啦,不能動彈。我叫那個看他的老百姓背著他,我跟在後邊。一路俺倆談著笑著,怪像一對舅甥呢!……”“操你娘的!”劉老義忍不住罵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起來。“俺舅說:‘要不是民國元年鬧饑荒,我也不會做出來那一手。事過後我就後悔,一直後悔這十幾年。唉!我這一生一世隻做下這一件錯事,死後沒有臉再見你媽!’說著說著,他老人家可真哭了,哭得我的心裏也熱辣辣的。走了一裏多路……”陳老五肩上掛著步槍,衝進屋來,擤一把清鼻涕抹在門框上,跺掉鞋子上的雪,走到火邊,手按著別人的肩頭,蹺起一隻腳放在火上烤著,慢慢地說:“管家的才動身,咱們不用急。二管家的說:大家該填瓤子的填瓤子,該過癮的過癮,等尖嘴子放氣的時候起。”“操他八輩兒!早知這樣,老子不起來了。”劉老義把紙煙頭掉進火裏,轉向趙獅子:“你把他打在哪兒?”“走了一裏多路,”趙獅子繼續說,“我叫那個老幾把他放下來。我說:‘舅,對不起,你老人家自己回去吧,我不再遠送啦。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趴在雪地上哭起來。他說:‘獅子娃呀,我好歹是你的親舅,你這樣處置我,不會有好報應。’我說:‘舅,你老人家別咒我,我還想活到八十歲哩。’嘣一槍打在他的頂門上,又照他的心上補一槍,打發他老人家回老家啦。”“你鱉兒總算報仇啦!”劉老義說,像向趙獅子道賀似的。“不,還有我二舅,”趙獅子收斂了笑容說,“也要他死在我手裏我才甘心。”薛正禮有一點不忍心地說:“那事情是你大舅作主辦的,饒你二舅一條老命吧,何必多浪費一顆子彈?”趙獅子說:“二哥,你不知道!是他倆商量著辦的,光我大舅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大的膽。”薛正禮不再勸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每當他無話可說或乍然間對一個問題不能決定時,便用手從前額上抹下來,到下巴尖上搓幾搓。搓過下巴後,他吩咐陶菊生去看老百姓把郭子作好了沒有。
正當這時候,尖嘴子開始放氣了。菊生跑到對麵屋裏去,看見這家的老婆子,小夥兒,媳婦,三口人圍著鍋台,手忙腳亂。老婆子坐在鍋台前邊燒火,媳婦在一隻較小的鍋中烙雜麵蔥油餅,她的丈夫在照料著大鍋中煮的麵條。看見菊生跑進來,媳婦急忙說:“就好,就好。麵條已經好啦,硬瓤子還欠一把火。”隨即她對婆子說:“大把填一把,現在不是你省柴的時候!”陶菊生不好意思催他們,站在鍋台前烤著火說:“我們在這兒太打擾你們啦。”“哪裏話!”小夥兒客氣地說,“今年年光壞,沒有好東西待你們,請你們別要見怪。”媳婦把蔥油餅翻個過兒,用鍋排子蓋起來,擠到丈夫的身邊,奪過勺把子向麵條鍋裏攪一攪,吩咐丈夫說:“好啦,快把桶拿來!”“鹽不夠,你嚐嚐甜鹹。
”小夥兒為難地小聲說。媳婦用勺子舀了一點湯嚐了嚐,迅速地拿起空鹽罐,倒進去半勺湯,涮一涮倒進鍋裏。“差不多,”她說,“麻利拿桶來盛吧!”蹚將們剛把飯吃畢,二管家派人來傳,要大家馬上集合。在稀疏的雞叫聲中,從村中心發出兩三聲蕭蕭馬嘶。薛正禮帶著他的人出了茅屋,向二管家住的宅子走去。各股頭陸續都到了。最後,瓤子九也押著幾十名票子來了。早有人在大門外的打麥場上打開一片雪,架起幾捆高粱稈,燃起一堆火。所有的蹚將和肉票都圍攏在火的周圍,站的站,蹲的蹲。火光跳動在大家的身上和臉上。菊生看見他二哥蹲在斜對麵,用憂鬱的眼睛向左右偷偷地望來望去。他明白二哥在尋找他,便故意咳嗽一聲。
隨著他的咳嗽聲,二哥把臉孔轉過來,兩人的目光磁一起,馬上又各自躲開。菊生又發現胡玉瑩的舅倚著一個票坐在冰凍的濕地上,垂著頭,衰弱地輕輕咳嗽,不由地心中很可憐他,從火邊站起來,轉身向大門看去。看見從院裏牽出三匹馬,他感到非常奇怪。全杆子隻有管家的有一匹紅馬,菊生是認識的;這三匹馬卻完全陌生。三匹中有一匹韝著洋鞍,白色的鬃毛剪得很整齊。牽馬的三個人,有一個是蹚將,那兩位穿著灰軍衣,掛著盒子槍,顯然是護兵打扮。
這兩位護兵一出來,立即引起了全場注意。瓤子九像猴子一樣地跳著跑過去,向兩位護兵說:“你看,我正在忙著烤火,把你們兩位忘到爪哇國裏去啦!媽的,現在就進城麼?”“你們要起,俺們的事情也完了,不進城留下幹嗎?”一位白臉護兵回答說。“乖乖,我的親家母,”瓤子九抓住白臉護兵的胳膊叫,“這一別又不知啥時候再見麵,又得叫老子想斷腸!”他們笑起來,罵起來,動手動腳地鬧了一陣。隨後他們停止了罵笑,咕咕噥噥地小聲談著,仿佛瓤子九在向他們探詢著重要消息。正在談著,二管家送一位穿駝絨大氅的人物從裏邊走了出來。瓤子九忙撇下護兵們,迎著穿駝絨大氅的人物說:“營長,現在就趕回城麼?”“啊呀,瓤子九,你鱉兒子,我當是誰呢!”穿駝絨大氅的人物故作驚訝地罵一句,接著說:“怎麼,不同老子進城玩玩麼?”“現下不得閑,等有人替我管票房時,我一定進城瞧看營長去。”瓤子九回答說,聲音中充滿感情。
穿駝絨大氅的人物叮嚀說:“好好兒幹,吳大帥還要起來的。馬旅長需要你們的時候,我派人來叫你們,你們可不能不去!”瓤子九趕快說:“哪裏話!管家的跟營長是朋友,我是營長的老部下,啥時候要俺們去俺們就去。決不會三心二意。”“就怕你們幹好啦要價也高了。”穿駝絨大氅的人物說,哈哈地笑了起來。陶菊生對於這位軍官和土匪的關係很感興趣,但不能十分了解。他用眼睛把三位騎馬的客人送出了村莊,耳朵繼續追逐著那漸走漸遠的馬蹄聲音。不過沒等到馬蹄聲完全消失,二管家已經從村邊走回,對大家發出命令:“起!”
十三
“傳,義子放稀!”下弦月透過薄雲,照著寒冷的積雪未化的荒原。這一群土匪帶著肉票,在寂靜的荒原上匆匆前進,冰凍的雪花在腳下沙沙作響;有時打破落的村莊經過,常不免引起來幾聲狗叫。但亂世的狗是膽怯的,一邊叫一邊向黑影逃避,從不敢撲近隊伍。有時從寨牆下邊過,守寨人從寨垛間探頭望一望,立刻又躲了進去,從寨牆上發出來悄悄的說話聲音。除二管家偶然發出來催大家走快的簡單命令,帶條的時不時用黑話報告過河或過橋,以及大家機械地口傳著二管家和帶條的所說的黑話之外,沒有誰再說別的話,也沒人像往日行軍時那樣亂打閑槍。夜景顯得特別的淒涼和森嚴,連交冬來常有的北風也在幹枯的枝上噎住。緊張的行軍一直繼續著。
第三遍雞叫以後,東方慢慢發白了,天也褪開了。前邊隔著一道崗,突然響起來一陣槍聲,子彈呼嘯著掠過頭頂。二管家立即從後麵發出命令:“(此足)住!”土匪們紛紛地把步槍掂在手裏,把手槍從腰裏拔了出來。稍停片刻,二管家帶著薛正禮一群人向前邊跑去,叫瓤子九和票子慢慢地跟在後邊。陶菊生跟瓤子九們在一道,心中稍有點七上八下。走上崗頭,在曙色朦朧中他看見四裏外有一座大寨,槍聲就從那兒傳過來。二管家帶的一群人已經跑下崗底,沿著大路散開了。崗下邊有幾家茅店。瓤子九們帶著票在店前盤住。二管家們繼續前進。茅店中的老百姓都已經起來了。鋪板門打開了。槍聲愈響愈近了。瓤子九站在大路上揮著手槍把票子驅趕到草棚下,轉回頭來拍一下菊生的後腦勺,關心地罵著說:“快躲到裏邊去!他媽的,槍子兒打在身上比吃蚤咬一口厲害多呀!”陶菊生似乎沒聽到瓤子九的話,繼續站立在路上張望。
李二紅掂著一支步槍站立在前麵不遠的墳頭旁,忽然扭回頭對瓤子九說:“有人掛彩!”菊生忙向李二紅所指的方向望去,發現從遠遠的雪地上散開著走過來十來個蹚將,一麵走一麵不時地回頭放槍;他們的前邊有兩個農民抬著一個受傷者;受傷者的後邊有一個提盒子槍的蹚將牽著一匹馬。這現象霎時引起來所有跟隨票房一道的蹚將們的極大注意,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特別的緊張和焦慮。“啊!是管家的騎的(馬風)子!”不知誰輕輕地驚叫一聲,但隨即放了心說:“啊,管家的走在頂後邊。”這群人穿過一座墳園向飯鋪這邊走來,愈來愈近了。菊生正要觀察受傷者到底是誰,忽然一顆子彈唧嚀一聲從耳邊掠過,使他不由地把身子一縮。隨即他聽見他的二哥從飯鋪裏邊用怯生生的小聲叫他:“菊,來!”菊生向他的二哥望一眼,頑皮地笑了笑,走到了草棚下邊。
隨著管家的這一群人,每人肩上背著兩支或三支步槍從飯鋪前麵匆匆地走過去了。那兩個農民抬的是一塊門板,上邊用一條紫花布被子蒙蓋著一個人,兩條小腿耷拉著,蕩來蕩去。當那群蹚將走近時,瓤子九曾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但陶菊生對他們的話全沒注意;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被抬著的人,他看見那兩條耷拉出來的小腿上穿著黑湖縐棉褲,一隻腳穿著黑絨棉靴,另一隻腳的靴子已掉,穿的是灰色襪子。“這是管家的侄兒,”他在心裏說,“已經死了。”還沒有來得及把他的發現告訴他二哥知道,菊生又看見二管家帶領著大群人散漫地退回來,並且看見他的幹老子薛正禮,還有劉老義和趙獅子們都來了。“起!”“起!快一點,媽的!”瓤子九和李二紅急急地向票們叫。於是全體肉票趕快從地上站起來,跟隨著大家起程。血紅的太陽已經從地平線上滾出來,照射著茫茫的雪的原野。零落的槍聲留在背後,終於停了。
十四
晌午在一個破落的村莊打尖,該過癮的都過了癮,黃昏後趕到了一個不知名字的地方盤下。這一天因化雪關係,路上有泥,特別累人。陶菊生一吃過晚飯便上床睡覺,醒來已經是鄉下人吃早飯時候。
連二趕三地跳下床,把地上的木柴火弄旺,順便從襯衣上捏下來兩三個肥大的虱子投進火裏。菊生剛洗過臉,蹚將們也陸續起來。他幫他們熱洗臉水,忙了一陣,便坐在火邊,等老百姓把早飯送來。菊生們所盤駐的是一座老舊的宅子,前麵有天井,有明三暗五的門麵房,後麵有內宅,內宅後麵有群房院,而他們是住在二門外的過廳裏。為著打臉水,拿劈柴,上茅房,菊生曾跑進二門幾趟,對這些宅子有一番仔細觀察。這宅子的堂屋和群房都已經燒毀了;偏房也經過嚴重破壞;門麵房中有貨架子,櫃台子,也都毀壞了,和一些毀壞的桌椅堆在一起。他遙想十年前,這家主人還舒服地住在這座宅子裏,人財兩旺,鵝鴨成群,男女夥計一呼百應;遇著逢集的日子,前麵的鋪門大開,小街上熙熙攘攘,人擰成繩;春秋二季收獲以後,佃戶們用大車滿載著糧食和柴禾,從附近的鄉下送來,從後門直拉進群房院。這樣的推想著,菊生同時也回憶著他自己的從前的那個家,心中感到了淡淡的悵惘。
他在這座空落落的宅子裏,隻看見一位雙眼實瞎的白發老婆和一位侍候她的十幾歲的鄉下孩子。“這一家的別的人們呢?”他在心裏問,“死完了嗎?或者是逃進城了?”他隨即又想起來自己的老祖母,她常常對他講紅頭和白狼的故事。在幾年前故鄉的宅子被土匪燒光後,她在一年後憂傷死了……早飯後,趙獅子興致勃勃地帶著陶菊生和另外兩位年歲最輕的蹚將出去玩耍。一走出門麵房,菊生才看見這條小街是在一座堅固的寨外邊,而他們所盤駐的宅子靠近寨門。塞牆是用赭褐色的大石塊修築的,石縫中垂著枯草,寨門樓塌了一半;寨垛間架著生鐵炮,炮口上帶著殘雪。兩扇巨大的寨門鑲著鐵條,虛虛地關閉著,時常開了一點維兒讓那些給土匪送飯的百姓進出。寨河的水已經凍實,有幾個衣服破爛的小孩子在冰上玩耍,用畏怯的眼睛向菊生們張望。菊生很想進到寨裏看一看,但被獅子禁止了。獅子說:“咱們不要進圍子,咱們往架子上玩耍去。”
於是獅子帶著菊生和兩位年輕的蹚將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出了街道,過了一座帶著很深的車轍的小石橋,轉向一條小路又走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小山腳下。山腳下有一個很大的池塘,和架著小石橋的小溪相通;雖然那條小溪因水流迅急還沒有完全凍實,但池塘卻變成一塊玉了。有兩個年輕的農民在山腳下放牲口:一匹騾子,一匹馬駒,兩頭黃牛。看見馬駒,趙獅子快活極了。他飛奔前去,抓緊馬鬃,不管馬駒多麼不馴順,他一縱身騎了上去。“菊生,”他叫著,“快騎那匹騾子!快騎那匹騾子!”在一位蹚將的幫助之下,菊生很費力氣地騎到了騾子身上。
但走不到幾步遠,騾子後腳亂跳一陣,把他從脊背上撂了下來。菊生不敢再騎,那位幫他的蹚將就自己騎了上去,追著趙獅子跑上山頭。兩個農民望著他們,嘻嘻笑著,一點兒恐懼沒有。陶菊生同另一位年輕的蹚將跟在後邊,快活地叫著,笑著,跑得呼呼喘氣。天空清爽得像一片海水,隻在遠遠的天邊有零星的白色雲塊,像一群綿羊臥在海灘。山坡上,田野上,村落中的屋脊上,這兒那兒,有背陰處的殘雪未化。所有那些化過雪的濕潤地方,都在太陽下嫋嫋地冒著輕煙。
從山頭上向寨裏望去,可以望見寨裏有十字街道,稠密的瓦房,少數老百姓在街上行走,還有人在寨上張望。好多天來陶菊生沒有這一刻心情快活、他忍不住抓著趙獅子的一隻胳膊問:“獅子叔,圍子裏邊盤有咱們的人沒有?”“沒有。管家的不準進裏邊騷擾百姓。”菊生忽然想起來昨天早晨所發生的那回事件。原來昨天天明以前,管家的帶領一些人偷進那座寨子去攬局子的槍,因底線疏忽,雖然把局子踏了,局子裏麵的槍也攬了,但駐在幾個炮樓上的民團一齊打過來,把管家的一夥包圍在局子院裏。管家的兩隻手拿兩把盒子槍,領頭兒打開了圍門風。蹚將們正要翻過寨牆時,管家的侄兒李祥福的脊背上中了子彈,當時死了。“這圍子有好家沒有?”菊生又問。“有。差不多圍子裏都是好主兒。”趙獅子轉望著那兩個蹚將說:“這圍子裏從前十頃地以下的主戶不打發叫化子,到現在幾百畝地的主戶還有幾家。”“也有局子吧?”菊生又急著問。“也有,可是他們從來不跟蹚將找麻煩,很講朋友。”“圍子的這個門樓是從前軍隊在這兒打仗時一炮打垮的,”一位蹚將指著東門說,“還放火燒了許多房子。”“聽說沒有逃走的年輕女人都給軍隊拉去睡覺啦。”另一位蹚將補充說。趙獅子帶著驕傲的神氣說:“哼,現在的軍隊還不敵咱們講義氣!”一群大雁用溫和的鳴聲互相關照,排成人字陣形,緩緩地從北飛來,飛得很高。趙獅子抬頭一望,把馬駒向菊生一推,急急忙忙地吩咐說:“快替我抓緊馬鬃,抓緊馬鬃,別讓跑了!”他連二趕三地從臂上取下步槍,推上子彈,一麵端詳著雁陣一麵問:“菊生,你要我打哪一隻雁?”“打那單個的。”菊生望著落在隊伍後邊的孤雁說。“好,”獅子說。“你去替我撿回來!”趙獅子把步槍隨便一舉,開了一槍。那隻孤雁隨著槍聲撲嚕嚕連打了幾個翻身,落向曠野。整個的雁群登時零亂,發出來驚怖的紛亂叫聲。兩位年紀最輕的蹚將也立刻各自找一個目標瞄準,有的打兩槍,有的打三槍,但不再有一隻雁從天空落下。趙獅子笑著罵他們:“你們不行,別他媽的糟蹋子彈!”他隨即抓住馬鬃,推一下菊生說:“快去,去把雁抬回來!”那隻死雁落下的地方約摸在半裏以外。菊生意識到自己的票子身份,猶疑一下,但終於攬起棉袍向山下跑去。等他喘著氣把死雁提回時,蹚將們已經站在結冰的池塘邊了。他們把死雁檢查(實際是欣賞)一下,又交給陶菊生,繼續比賽著在冰上投擲石子。石子帶著無法形容的美妙聲韻在冰上滾著,愈遠聲韻愈好聽,隻。能勉強用“輕清”二字來形容,最後仿佛是一根極細的銅弦在微微顫動。一位年輕的農民也忍不住參加他們的遊戲,投了幾次,但所有的人都沒有趙獅子投的最好。他使石子在麵前一丈之內就落在冰上,一直滾到遠遠的對岸為止。其餘的人,不是使石子落在冰上的時候太晚,便是使石子滾不到對岸就停止下來。陶菊生也投了幾次,成績最壞,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玩了一陣,他們帶著快活的歡笑回去。走到門口時,菊生看見劉老義正站在寨門外石橋上同一個軍人談話,兩個人也都是笑容滿麵。趙獅子拿著死雁向劉老義舉一舉,興致致地說:“老義,你看這!”劉老義帶著不滿足的口氣說:“操你娘,隻打下來一隻麼?”石橋上的談話又繼續起來,趙獅子和菊生們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