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長夜(二)(1 / 3)

第二十章 長夜(二)

跟著王三少十天以來,如今是陶菊生第二次往票房去探看他的二哥。近來杆子大起來,票也多了,時常在白天移動,晚上盤住。在白天移動時,菊生總是遠遠地望著票群,直到能看見二哥和別的同伴為止。他的二哥芹生也一麵走一麵拿眼睛偷偷地尋找他,希望他走近票群,好趁機會說幾句話。芹生們這幾位“遠方朋友”已經不再像初來時受優待,除張明才跟著二駕做小伕子之外,留下的都被看票的用繩子綁了胳膊,和別的票一道吃,一道睡,早晨連臉也不讓洗了。因為這種情形,菊生很少向他的二哥走近,害怕看芹生那一副愁苦的麵容和絕望的神情。他畢竟還是個孩子,隻要看不見受罪的芹生,他就會忘掉憂愁,同王成山玩耍得很快活。

一見芹生,他的心立刻主充滿痛苦,為以後的日子發愁。好些次他想去票房看二哥,都因為這原故沒有去成。三天前還是芹生托瓤子九派人叫他,他才和王成山去了一趟,回來後背著人流下了幾滴眼淚。如今陶菊生拚命地向票房跑去,雖然心裏充滿了恐怖和悲哀,卻噙著淚流不出來。愈跑近票房,他的心愈跳得厲害,腦海愈混亂得不能夠考慮問題。劉老義叫他趕快替二哥講情,但怎樣講情,拿什麼資格講情,他完全沒有考慮。聽見院裏傳出的皮鞭聲,哀哭求饒聲,刹那間他覺得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頂。他的膽突然一軟,踉蹌兩步,險些兒栽倒地上。幸而他抓住一株小樹,停下來定了定神。他打算聽一聽是不是二哥的聲音,但因為他的耳膜上轟轟亂響,終究沒力量分辨清楚。就在這當兒,他才想起來他自己也是一個票,根本沒資格替二哥講情,縱然講情也不會有效。他有點躊躇了,後悔著沒有懇求劉老義或王成山同他一道來。

但一陣更慘的哭叫聲刺透了他的心,他把手中的小樹猛力一推,不顧一切地繼續又跑,同時眼前閃變著血與死的幻影。跳進大門,看見大廳柱子上綁的是另外一個人,陶菊生就一直向廳裏跑去。在大廳上給票們苦刑受的是獨眼的李二紅和車軸漢趙獅子。菊生近來和他們混得很熟。趙獅子一看見菊生跑進來就停下鞭子攔住他,說:“你是不是來替你二哥講情的?你來晚了一步,他們已經把他拉出去槍斃了!”“是呀!你早來一步就好啦!”二紅跟著說,很同情地注視著他的眼睛。“這是管家的下的命令,任憑天老爺講情也是瞎子打燈寵。可是你要是早來一步,弟兄倆還可以見一見麵!”“你二哥臨走出院子時,嘴裏還不斷地叫著:‘菊啊!菊啊!菊啊!……你們讓我再看菊生一眼吧!’”趙獅子摹仿著哭求的聲調說過後,又加上一句:“我聽著他臨死還叫著你的名字,心裏也怪難受的!”“誰心裏不酸辣辣的?”二紅望一眼獅子說。“娃兒,你快點到南坡去看一看,問老百姓找一條箔子把屍首卷起來埋到地下,下早點下手就要給皮子吃光了。”菊生一直像木頭一樣地立著不動,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到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到特別難過,也不感到害怕,隻是覺得腿軟,手指打顫。他的含淚的大眼睛向兩個蹚將的臉孔上遲鈍地轉來轉去,卻看得極不清楚。忽而他看見的是他們的臉孔,忽而是一個槍斃人的場麵,又忽而是二哥的屍首躺在荒涼的田野上,旁邊有一條瘦狗和幾隻烏鴉。但他的腦海是那麼混亂,就在這同一片刻,他竟忽而又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噩夢,一會兒就會醒了。“你自己去怎麼能成?”趙獅子推著菊生的肩膀說。“你快去求求瓤子九,叫他帶你去,或叫他派個人跟你一道。”“走,娃兒,”二紅拉住菊生的胳膊說,“你大概不相信你二哥給送回老家了,我帶你到票房看看。”票房設在同院西屋,票住兩頭,看票的住在中間。一進票房,二紅就大聲說:“看吧!我說你二哥給槍斃了你不信,你要能找著他,老子趴地下讓你騎上!”瓤子九正躺在煙燈旁邊睡覺,口水沿嘴角淌到下頦上,黃胡子掛著鼻涕,安靜地扯著鼾聲。顯然的,剛才廳中的鞭子聲,哭號聲,以及趙獅子和二紅的叫罵聲,對這位快活人物的睡覺都沒起絲毫影響。看票的有的對菊生露一下笑容,有的很淡漠,有的帶著又像同情又像玩笑的口吻說:“唉呀,你別想再看見你二哥了!”當李二紅拉他向裏院來時,陶菊生曾忽然生出來一線希望:可能趙獅子和二紅是故意嚇他玩的,二哥隻不過被他們打傷罷了。

他的心口狂跳,呼吸急促。把兩個房間匆匆地看了一遍,他一線希望霎時消滅,再也不能不相信這一個早就料到的不幸結局。因為腿顫抖得非常厲害,他用勁扶著門框,望著胡玉瑩,艱難地哽咽著問:“他……到哪裏去了?”胡玉瑩向站在菊生背後的李二紅膽怯地望一眼,半吞半吐地回答說:“剛才管家的派人把他叫了去,不知道有啥事。”“(屍求)事情!”二紅把獨眼一瞪說。“送他回老家的事情!”趁二紅走向瓤子九的煙榻旁點燃紙煙的機會,胡玉瑩趕忙對菊生擠擠眼睛。另一個坐在門後的老頭子也偷偷地搖搖手,安慰說:“別怕,剛才撕的是另外一個票。”“這是我舅,”胡玉瑩看著說話的老頭子對菊生說,“他昨天來探聽我的下落,也給他們留住啦。”急於要弄清楚二哥的生死問題,菊生沒工夫向老頭子打聽他自己的家庭消息,緊跟著追問一句:“我二哥還會回來麼?”獨眼的二紅走過來,冷笑一聲:“哼!你等著他的魂靈回來!”菊生雖然是一個帶有英雄色彩的孩子,但到了此刻,他再也不能在蹚將們麵前保持著勉強的鎮靜了。他也不去叫醒瓤子九,也不向看票的蹚將們打個招呼,一轉身向外就跑。跑過大廳時沒看見趙獅子,卻瞟見那個挨打者已經被懸空吊了起來,垂著頭有氣無力地細聲呻吟。跑出大門沒有多遠,他聽見李二紅從後邊趕來,一麵喚他,一麵大笑。知道他自己跑出村莊會使蹚將們生出疑心,於是他回頭向二紅看一眼,轉向他自己的住處跑去。他一麵跑一麵盤算著叫王成山陪他去收埋屍首的許多問題,顧不得哭一聲,也沒有掉下眼淚……

“他兩個鱉兒子跟你鬧著玩的,”劉老義在火上烤著手,看著菊生說:“要是你二哥真給槍斃啦,老子保管賠一個活的給你!”“可是我在票房裏看了一遍,沒有看見我二哥。他們說管家的把他叫了去,也許是真的。”菊生噙著眼淚說,喉嚨仍在壅塞著。“那就對啦,”王成山放下心來插嘴說,“一準是管家的叫他去問一問家中情形。別害怕,等會兒我再帶你去票房一趟。快蹲下去烤一烤,這幾天你的耳朵都凍爛了。”劉老義笑著說:“剛才老子打票房出來,看見趙獅子把你二哥綁在柱上用鞭子抽,我說獅子,對“遠方朋友”留點情,別他媽的揚起鞭子來沒有輕重!’趙獅子擠擠眼睛,二紅也對我搖搖手,我知道他們是故意做樣兒看的,準定他們還沒有打他幾下子,管家的就把他叫去啦。現在咱們別談這,娃兒,我問你,”劉老義忽然鬼祟地放低聲音,“你幹老子待你好不好?”“好,”菊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說,仍在半信半疑地想著他二哥的生死問題。“晚上睡覺怎麼睡?是不是睡在一個被筒裏?”菊生點點頭,覺得這位麻臉蹚將的口吻和眼色有點奇怪,使他的心裏很不舒服。“聽說你幹老子怕你冷,叫你跟他一頭睡,是嗎?”菊生沒有點頭也沒有做聲,覺得劉老義在用一種卑鄙的猜想侮辱他。他要冒火,隻好低下頭去,保持著嚴肅而倔強的沉默。

“你幹老子想打你的壞主意,你要小心點!”劉老義警告說,嬉皮笑臉中帶有嚴肅。“他這個人是水旱路都愛走的。他一把你從票房要出來,我們就猜他要有這一手。”好像一悶棍打在菊生的頭頂上,使他的眼前突然間昏暗起來。雖然他還是一個孩子,但這一類事情他知道得相當清楚。從他剛剛學習語言的時候起,大人們和別的孩子們就教他怎樣罵人,而一句最普通的罵人的話是指的雞奸行為。在他幼年時代所生活的半封建社會,地主階級對男色的愛好還很流行,這事情誰也不認為是人類的一種恥辱和罪惡。一般說來,當時的戲子和澡堂堂倌,賣水煙的和修腳的,以及所謂“當差的”,多是地主老爺們的泄欲對象。在城市中,還有人男扮女裝,專門做這種營生。菊生的祖父一代,大部分的人都是什麼事情也不幹,把時間和金錢消耗在抽大煙和玩戲子兩件事上。從小學到中學,菊生看見過不知多少所謂“兔孩子”,還知道有不少比較漂亮的小同學被大同學強奸或誘奸,多少大同學因同性戀爭風吃醋引起來打架鬥毆,甚至學潮。這類事情他知道的是那麼清楚,所以劉老義的話對於他比死更可怕。他可以用鎮靜的微笑迎接死,卻無法用同樣的態度去迎接這種極端可恥的侮辱,假如王三少果然有這種企圖。好久,他眼睛發花,呼吸急促,渾身發顫,緊緊地咬著嘴唇,吐不出一個字兒。“我想他不敢。”王成山瞟了菊生一眼,對劉老義說:“菊生跟小伕子不是一路人,不能想怎著就怎著。”“那要看菊生肯吃不肯吃。俗語說,‘一正壓百邪。’隻要菊生自己拿得穩,他要下手也要掂量掂量。娃兒,”

劉老義轉向菊生說,“你聽老子的話,要是他對你胡來,你就喊王成山。你幹老子在撚兒上是裹腳布圍脖子,他不敢傷害你一根汗毛。”“他要是想胡來,你就叫我。”王成山跟著囑咐說。陶菊生的腦海像攪翻的一池滴水,對於他們的話他不過聽到一半。他已經恍然悟解了幹老子每夜睡覺時對他過分關愛的真正原因,一切感激頓時都化作痛恨。他巴不得地球會立刻爆炸,讓幹老子同他自己,同所有人類,一齊毀滅得一幹二淨。不過劉老義和王成山兩人的話也給他不少的溫暖和鼓勵,使他知道在這人間地獄中有人肯同情他,幫助他,願意使他的人格不受到野蠻的侮辱。為了不能不回答劉老義和王成山的珍貴同情,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打顫地低聲說出:“我不怕他……”“不怕就好!”劉老義拍著菊生的肩膀說,聲音快活而洪亮。“‘母狗不夾尾,牙狗不敢爬身上’,何況你自己是個牙狗!嘿嘿,好哇!老子就喜歡硬性子人,跟杉木杆子一樣寧折不彎。你自己豎得起,別人也好扶。為人就得有一把硬骨頭!”“我自來不怕死,不受人欺負。”劉老義把大拇指往菊生的臉前一伸,叫著說:“好小子,呱呱老叫!”忽然他又慷慨地拍著胸脯:“隻要你有種,我劉老義保你的駕!”隨後又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那麼爽朗,那麼響,仿佛連屋梁也震動起來。“媽的,尖嘴子全部上宿啦。”笑過後,他忽然從火邊站起來,說:“老子該擺駕回宮了。唉,這嘛冷的天,有一個黑脊梁溝子摟在懷裏才是滋味哩!”“別走!馬上瓤子就送來,在這兒填一填不是一樣?”王成山拉著劉老義的子彈帶,親切地向他的朋友的麻臉望著。“別浪了,快讓孤王回宮吧,有一隻尖嘴子在砂鍋裏等著老子。你再浪,老子以後就不再來了。”“那麼你快點滾開吧,媽媽的!”劉老義嘻嘻地笑著跑出院子,隻聽他在牆外高聲地唱了幾句梆子腔,就突然寂靜無聲了。王成山向大門口望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收斂了臉上笑容,轉回頭看著默默出神的菊生說:“你還在擔心著你二哥的事情?”菊生連自己也不曉得到底在想什麼,漫然地用鼻孔嗯了一聲,繼續默默地望著火堆。他和王成山的臉孔上反映出鮮明的紅光,但他們的周圍卻被黑暗包圍著,而且愈來愈濃了。看見菊生用力地咬著嘴唇,緊緊地皺著濃眉,有淚珠在眼角滾著,王成山同情地歎一口氣。隨後,他想起來剛才劉老義告訴他的秘密消息,心頭上越發感覺著沉甸甸的,下意識地用右手撫摩著槍托,在肚裏感慨地說:“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槍……”

晚飯後,李二紅跟三個看票的圍著火盆噴閑話,槍抱在他們懷裏,不時有一個人扭過臉看一下票的動靜。瓤子九蹲在門後煮大煙;煙鍋中已經冒大花,噴散著撲鼻的香氣。他一邊注視著煙鍋裏,用一個叫做“起子”的小竹板在鍋沿上起下來快要炕幹的煙膏,一邊參加弟兄們噴閑話,開玩笑。看票的所住的這“當間”屋子,除掉盆火和煮大煙的爐火之外,還有一盞鐵燈放在小桌上,一盞煙燈放在床上,所以既溫暖也不黑暗。兩頭住票的房間裏隻有小小的洋油燈冒著黑煙,昏沉得像瞌睡一般。票們有的躺著,有的坐著,沒有人敢說一句話,隻有鋪地的幹草在他們的身子下發著微聲。但偶然,也會從他們中間發出來一聲歎息,或一聲忍耐不住的低微呻吟。一轉眼發現王成山帶著陶菊生來到門口,李二紅眨動著紅色的獨眼睛,故作驚奇地大聲問:“喂,陶芹生已經給槍斃啦,你們來幹啥的?去看過他的屍首嗎?”“真的!沒有向老百姓找條席子把屍首卷一卷埋到地下?”別的土匪附和說,注視著菊生的表情,並且用槍托攔住他,不讓他走進裏邊。“說不定已經喂皮子啦,”二紅說,“現在馬上去還可以找回來幾根骨頭。”瓤子九隻笑嘻嘻地看菊生一眼,又忙著低下頭去照顧煙鍋。這時候,煙膏已經熬稠了,金黃的大花慢慢地冒起,慢慢地破開。瓤子九從爐子上端下煙鍋,慢慢地轉動著,讓煙膏攤滿鍋底一直到鍋沿為止。然後他極其熟練地從鍋上起著煙膏,每一“起子”起過去就露出一道閃光的黃銅鍋底。鍋底越露越多,煙膏逐漸集中起來。好像恐怕煙膏不夠細膩,他用“起子”在煙青中很快地攪著,研著,攤開來再鏟到一處。“菊生,你好幾天不來看看我,”瓤子九開始笑著說,仍然沒抬頭,“帶子沒過去,就要想他媽的拆孔子。你小心惹老子生了氣把你要回來!”從這些土匪們的表情和口氣,陶菊生已經斷定他二哥並未死掉,但他心中的難過卻不曾減去多少。他顧不得同這些土匪說話,帶著哭聲向裏邊呼喚:“二哥!”“哎,菊!”芹生在左首的一間屋裏回答,答得很吃力,可以聽得出來他的聲音中帶著哽咽。“二哥!”菊生又叫,推開攔在腰邊的一支槍,向左首的房間跑去。“菊!我在這兒,你來吧!”也許是被菊生的含淚的眼睛和小兄弟倆的聲音所感動,土匪們立刻都靜下來了。

所有的票和所有的蹚將,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一對小兄弟的會見上,全屋中的空氣頓時變得陰森和緊張。但菊生同他的二哥見麵後,兩個人反而都不知說什麼話,互相回避著眼光,各人堅忍著自己的眼淚不要流出來。從昏沉的洋油燈下,陶菊生看見屋中的票不是像死屍,就是像鬼影,遠比他在票房時的情形淒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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