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著,陶菊生一直到王成山在床上扯起鼾聲時還沒入睡。不過為怕幹老子發生疑心,他不得不假裝做睡得很熟的樣子,因為他曉得王三少也在醒著。不曉得熬了多久,感覺到幹老子已經睡熟,於是他想到母親,想到前途,熱淚滔滔地向枕上流去。哭過一陣後,他睜著模糊的淚眼凝望窗口。窗上的月色已經落盡,遙遠的什麼地方傳過來一兩聲公雞啼叫。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受著失眠滋味,夜長得叫人害怕!……
十
第二天,王三少像往日一樣,快到吃午飯的時候起床,一麵穿衣服一麵咳嗽,馬馬虎虎地用熱手巾在臉上擦了一把,就躺下去燒起煙來。每天起床以後,他的第一件頂重要的事情就是過癮。
在煙癮來時,他既不願吃東西,也不肯多說話,臉上帶著一種厭煩和冷淡表情。
平常,王成山和小伕子就已經不敢隨便同他講話,這時候更不敢有一點聲音,大家都盡可能輕輕地走動,輕輕地呼吸。今天他的臉色更難看,陰沉而苦惱,使人預感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會要爆發。吸過兩個煙泡後,王三少忽然從床上欠起身,向地上吐口黃痰,擤把鼻涕,困倦地打個哈欠。一打嗬欠,就從他的深深的大眼角擠出來清淡的淚水,說明他的煙癮還沒有過足。從小伕子手裏接過來一碗荷包蛋,王三少蹲在煙燈旁一麵吃一麵默想;清鼻涕沿人中奔流下來,拖在剛刮過不久的鐵青色的嘴唇上,偶爾被碗沿兒粘起長絲。王成山從火邊抬起頭來,輕輕地咳一下,清清喉嚨,恭謹而畏怯地小聲說:“三叔,我看咱們不如早一點離開撚子……”王三少沒有做聲,也沒有任何表情,深沉得叫神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停了片刻,他的侄兒越發帶著擔心的口氣說:“前幾天我就聽到些壞風聲,沒有在意,也沒有敢叫三叔知道。昨晚喝湯時候劉老義來了一趟,他對我說——”王成山扭轉頭來向菊生和小伕子望了一眼,吩咐說:“你倆到院裏玩去!”菊生和小伕子很聽話地走了出去。菊生在院裏一麵踢毽子,一麵留心偷聽著屋裏談話,卻一句也聽不清楚,隻感到他們談話的口氣相當嚴重。屋裏悄聲地談過了一陣後,陶菊生聽見幹老子在桌上放下碗筷的聲音,拿小剪刀剪燈花的聲音,隨後才聽見他躺下去冷笑一聲說:“哼!寧為凶手,不作苦王。隻要一看不那個。你就‘先下手為強’,縱然咱們不能賺,也要撈夠本兒。”“我啥都不怕,我就怕萬一措手不及……”“那就得看你娃子的眼睛亮不亮!”幹老子差不多是用教訓的口吻說。“隻要小心,難道他們手裏拿的是槍,咱們手裏拿的是燒火棍?趙二海們就吃虧在粗心大意!”屋裏的談話終止了。王成山從屋裏走出來,拉一個草墩子坐在太陽下,拆卸下槍栓零件,準備擦油。忽然瓤子九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扣好,匆匆忙忙地走進院子,向王成山問一句:“你三叔在屋嗎?”沒等到王成山回答出來,瓤子九已經三步兩步地跑進屋去。王成山看出這情形有點不妙,趕快將槍栓安好,推上一顆頂膛子,站到窗外向裏邊偷聽。
小伕子很機靈地拋下毽子,跑出大門望一望,然後也走回來屏息地站立在成山旁邊。陶菊生獨個兒繼續踢毽子,卻同時在注意著周圍的一切動靜。因為意識到他自己畢竟是個票,他沒有敢走去同王成山們站在一道。心中七上八下地玩了一會兒,他在王成山剛才坐過的草墩上坐下去,拾起一根麥秸棒在地上信手畫著。三天來他已經得到了不少資料,判斷出幹老子在杆子上犯了眾惡,勢必要發生事情。他想,即讓不會發生像趙二海們那樣的不幸事件,幹老子也必得帶著王成山脫離杆子。那樣一來,他自己怎麼好呢?他是屬於全杆子的,幹老子沒資格把他帶走,這使他的心稍稍兒輕鬆一點。但是,回票房裏去也是糟糕。十幾天來他親眼看見撕過許多票,還有許多票被割去耳朵。如今多半依靠他在杆子中被大家另眼相看,他兄弟倆才能夠平安活著;要是他回到票房,那結果是可以想得出的。
他一麵想著自己的未來命運,一麵偷聽著屋裏的談話。忽然他聽見幹老子同瓤子九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下麵的話卻又不分明,隻聽出幹老子後來表示同意說:“這樣也好,也好。”菊生忍不住從草墩上站起來,向王成山望了望,希望能得到一點消息。見王成山臉色很陰沉,菊生默默地走到院角落的小村旁,撫摩著拴在樹上的小山羊的白毛消遣。小山羊在他的腿上輕輕地抵兩下,抬起頭來望著他,淒涼地叫了一聲。王三少一麵勒圍巾一麵從屋裏出來,好像沒有看見王成山和陶菊生似的,匆匆地走出院子。王成山和小伕子先進了屋裏;過了片刻,王成山把菊生也喚了進去。瓤子九躺在床上燒大煙,王成山坐在他的對麵,小伕子坐在床前的火堆旁邊。看見菊生,瓤子九笑眯眯地叫他貼近他的腿邊坐下,說:“你幹老子和王成山今天要離開杆子啦,你自己怎樣打算?”菊生源了王成山一眼,回答說:“我沒有打算。”“管家的要你回到票房去,你情願不情願?”“媽的,我曉得你不願回到票房去!”瓤子九笑著說:“你怕割你的耳朵,鏇你的鼻子!可是不回票房去怎麼能成?你家裏不肯拿錢來贖你們,你弟兄倆的性命終究保不住,多拖延日子罷了!”菊生的眼光落在煙燈上,茫然地瞧著橙黃色的燈亮兒,想不起說什麼話好。聽見院裏的小山羊咩咩地連叫兩聲,他的心一動,想起來四五歲時候,他的家還在鄉下的老宅子裏,家中也喂了幾隻山羊。每次老祖母或母親叫他到群房院裏去看看羊跑了沒有,他明看羊已經跑出後門了,但因為不願離開母親去找羊,就站在堂屋後的花椒樹下學幾聲羊叫,然後跑回堂屋院說羊還在。大人們一麵嚷他小小的人兒說白話,一麵又笑他,親他,稱讚他的心裏窟眼兒多。這回憶深深地刺痛了他的靈魂,他的眼珠立刻不由地充滿了淚水。仿佛注意到菊生的表情,瓤子九不再說下去,把煙泡安到鬥門上,用袖口擦去黃胡子上的清鼻涕,快活地吸起煙來。王成山望著菊生笑一下,說:
“薛二哥要你跟著他,你願不願意去?”“願意,”菊生回答說,聲音弱得幾乎隻有他自己聽見。隨即他抬起頭來,問:“你還回來麼?”“說不定。”王成山悵惘地拍拍懷中抱的步槍說:“要是我有這個家夥,我就來同大家一道玩啦。”“隻要你三叔肯放手,”瓤子九把煙槍拿離開嘴唇說,“你來跟老子,老子給你槍!”王成山忠厚地微微一笑,說:“你放不放心我?”瓤子九一麵說著“放心”,一麵趕忙把煙槍嘴兒向自己的嘴裏送去。把鬥門上的殘餘煙泡抽完後,瓤子九用中指在小水壺中蘸了一滴水,飲過鬥門,然後放下煙槍,坐起來整好皮帽,向王成山說:“成山,我同你三叔從滾灰堆,玩泥錢的時候就相好,三十多年啦,他的底細老子全明白。有人說他黑過朋友,真冤枉!你二叔吃虧就吃在他祖上出過排場人,交民國打了瓦,家產踢幹了,可是少爺脾氣沒踢掉,一隻眼睛長在囟門上,說出話來噎人,所以在蹚將群中總是裹腳布圍脖子,臭一圈兒!成山,你說老子說的話對呀不對?”“對,”王成山點頭說,“說他黑過朋友真是冤枉他。”“劉老義待一會兒來帶你去,”瓤子九又拍著菊生的肩膀說,“你不回票房去我也高興,免得你逃跑啦老子擔責。
”瓤子九嘻嘻地笑著跳下床,又點著一根香煙,雙手插進袖筒裏,緊夾著膀子走了。
十一
瓤子九走後不久,劉老義跑了來,像接受遺產似地把菊生帶走。
菊生的新義父名叫薛正禮,一班人都稱他薛二哥,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值得大家尊敬的忠厚性格。他在杆子中是一個重要頭目,為人很和平謹慎,不多言多語,沒任何不良嗜好,連一根紙煙也不肯抽。菊生從前曾經見過他,知道劉老義和趙獅子都是他的部下,但同他並不很熟。當劉老義把菊生帶到他的麵前時,他不讓菊生磕頭,拉著他的手親切地說:“好吧,你以後就跟著我吧。”菊生現在才曉得在官路上追趕他們的那群土匪全是他的部下;不過沒人再提起那件事,連菊生也沒有絲毫懷恨之意,隻覺得有點兒滑稽。跟隨著薛正禮,菊生的精神上的痛苦減輕了不少。一兩天過後,他同薛正禮部下每個人都混熟了,人們都喜歡帶著他一道溜達。這個團體雖然比王三少的團體大幾倍,卻沒有小伕子,陶菊生就替他們作一點瑣細事情。行軍的時候,菊生的身上掛一個灰布包,裏邊裝著紙煙、火柴,和一套煙家夥。雖然這個團體中沒有“癮君子”,但有時他們也躺下去搔著玩兒,尤其有時必須拿大煙招待朋友。薛正禮給菊生一條新的白毛巾,使他包在頭上,連耳朵也蓋了起來。他腳上的鞋子破了,劉老義替他問老百姓要來一雙新的。人們對他的監視也不像從前緊,隨時他可以一個人在村裏跑來跑去。
就在菊生來到薛正禮這兒的五天頭上,票房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胡玉瑩在晚間逃走了。自從杆子成立以來,從沒有發生過這樣事情。胡玉瑩的舅父幾乎被獨眼龍李二紅用皮鞭打死,其餘的票子也都換了打。聽到這個消息,陶菊生立刻跑到票房去看他的二哥。芹生瑟縮地蹲在麥秸窩中,偷偷地告訴菊生,當胡玉瑩逃走時他本來也可以跟著走,但為怕菊生吃苦,他猶豫一下就留下了。“打的怎麼樣?”菊生問,望著芹生的蓬亂而肮髒的頭發。“不要緊。”芹生悄聲說,“二紅剛打了兩三下,恰巧趙獅子跑來玩耍,他把鞭子要了去,打得很輕。”菊生從他二哥的耳朵棱上捏下來一個肥大的黑虱子,離了票房。這天下午,人們有的出去玩耍,有的睡覺,薛正禮坐在火邊,好像在想著心事。他的對麵坐著陳老五,正在擦搶。陳老五是菊生比較不很歡喜的人。當菊生們一群剛被捉到時,在官路旁的幹溝中把菊生的灰大衫穿在身上的就是他。他大約有三十五歲年紀,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胡子占去臉部的二分之一。
他每到一個地方,總設法找剃頭匠給他刮臉;如果有兩天遇不見剃頭匠,他就會變做猩猩。每逢刮臉,像割草一樣地喳喳響。他的手十分奇怪,連背麵指關節也有硬皮,像手掌上的繭子一樣。裏裏外外的衣服都做得過分瘦窄,扣子極密,料子是一種發亮的黑洋布,隻有那時候的鄉下土財主才覺得這布料和式樣好看。每次洗臉後,他總是要在他的比棗樹皮光不多少的臉孔上抹一些雪花膏,免得臉皮被寒風吹裂。如今他正用心用意地用他的笨拙的手指給槍栓上的零件擦油,沒有說話。陶菊生坐在薛和陳之間,低著頭在磨盤上研墨,臉蛋映著火光發紅。墨研好後,他向他的幹老子問:“二伯,怎麼寫?”“寫厲害一點,”薛正禮抬起頭說。“要二百兩煙土,一千塊大洋。”菊生把筆尖放到火上烤一烤,俯在磨盤上寫起信來。信寫好,他轉過身來字字分明地念給他的幹老子聽:王莊的村民知悉:茲因缺錢使用,要你們在三天以外,五天以裏,送來煙土二百兩,大洋一千元。若不照辦,燒你們的房子,打死你們的人,雞犬不留,玉石俱焚!薛正禮啟薛正禮一麵聽一麵微微地笑著點頭。聽完後,他很感興趣地把信紙接過去,仔細地端量了一會兒,說:“你寫的很好,很好。”他又研究片刻,抬起頭來笑著問:“你沒有把我的名字寫錯?”“沒有。”菊生笑了,心裏說:“怎麼能夠寫錯呢?”“這是‘薛’字,這是‘正’字……”薛正禮用指頭指點著認下去,終於忍不住奇怪地問:“這裏怎麼多了一個字?”“‘啟’字……”菊生窘得臉紅,因為自來先生們沒有講說過這個字的真正意義。“這是寫信的規矩,不要它也可以。”這回答已經使薛正禮感到滿足,他把信放在磨盤上,在火上搓著手,和藹地問:“菊生,你說實話,你想跑不想?”菊生天真地搖搖頭說:“不想。”“真不想?”“真不想。”“你願意跑就跑,反正沒有人看著你。我怕你跑不了就糟啦,要是給抓了回來,會連你二哥一起幹掉的。再說,如今到處是蹚將,跑出去給霸爺抓了去,你就不會像在這兒一樣享福了。
”“我知道。”菊生很聽話地回答說。幹燥的雪子兒開始落下來,在瓦紮簷上和院裏的黃土地上跳著,滾著,發出一種好聽的細小聲音。陳老五已經把槍栓安好,向門外望一望,烤著手喃喃地自言自語說:“好雪,可惜下的晚了一點。要是早下二十天,麥苗就得力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根充象牙的煙嘴兒,安上紙煙,就火上吸著後,看著菊生的臉孔說:“你們上洋學堂的,一出學堂就能做官。菊生,你日後做了官,我同你幹老子找你去,你大小給個差事就成。你叫你幹老子做啥子差事?”陶菊生嘻嘻笑著,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看,”薛正禮說,“我頂好給菊生做衛隊連連長。”“對,我們都給他做衛隊去!”陳老五同意地叫著說。“菊生,隻要你做個縣知事,俺們就去找你,你可不要不收留俺們。”“到那時候,”薛正禮笑著說,“他一準會把咱們忘到九霄雲外了。”這句話剛剛落地,從隔壁廟中突然發出來一陣皮鞭聲和一個老年人的慘叫聲,十分刺耳,同時又聽見趙獅子的憤恨的謾罵聲。陳老五從火邊跳起來,興奮地說:“媽的趙獅子,到底把他的親舅騙來啦!”薛正禮皺緊眉頭,聽了會兒,低下頭默默地在火上烤手。“我去幫趙獅子打幾下。”陳老五興致勃勃地說,提著槍向外就走。“喂,老五,”薛正禮抬起頭來說,“叫獅子給他個‘快性’,好歹總算是親舅!”陳老五走後,陶菊生同他的幹老子都不說話,望著院裏飄飛的微雪帶著雪子兒,傾聽著隔壁廟中的打人聲音。菊生不明白為什麼趙獅子這樣地對待親舅,心中充滿了恐怖和難過。過了一會兒,他再也忍耐不住,向他的幹老子懇求說:“二伯,你去勸一勸獅子叔吧!”“不要管他!”薛正禮搖一下頭說,從嘴角流出來一絲無可奈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