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二哥的頭發又長又亂,掛著麥糠和草葉,鏽著成堆的白色蟣子;臉又黃又瘦又髒,鼻凹、眼窩和耳朵上堆滿灰垢。一條紫色的傷痕從右邊的耳後掃下來,斜過臉頰,直紅到下頦為止。菊生不敢詢問他的挨打情形,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喃喃地問:“管家的叫你去了?”“他叫我給家裏寫封信,”芹生低聲說,“要家裏快點派人來贖我們,不要托人說情麵。”“是的,靠情麵反而糟糕!”胡玉瑩的舅舅在旁插嘴說,歎了口氣。“胡家同你家裏都到賒鎮福音堂托洋人寫信來說情,所以我一來就把我也留住不放。聽說你們家裏還托張團長寫信來要你們……”“唉!他們隻曉得托麵子說情!”芹生絕望地歎息說,垂下頭去。“菊生,”胡玉瑩小聲說,“你快點想辦法給家裏發封快信,叫家裏別再靠麵子,越靠越糟。這年頭啥麵子都沒用,隻有‘袁世凱’跟大煙土有用!”“陶相公,你給家寫信時,記著提一句,”胡玉瑩的舅舅趕忙囑咐說,“就說我也給他們留住啦……”老頭子話沒說完,胡玉瑩偷偷地用腳尖踢他一下。
他立刻不再說了。膽小的票們都把頭垂下去,甚至連呼吸也要忍住,隻有少數膽大的才敢向房屋門口看。李二紅提著一支步槍出現在裏間門口,獨眼睛凶惡地向裏邊東張西望,隨後冷笑一聲說:“人家兄弟倆見麵談點體己話,你們插的啥(屍求)嘴?嘴癢就放在牆上操一操!”他說過後特別向胡玉瑩的舅舅瞪一眼,離開了裏間門口,重新在火邊坐下。“菊!你走吧,耽擱久了二紅會罵的!”芹生抬起頭來說,兩行眼淚暗暗地滾落下來。“沒關係……”菊生艱難地搖著頭說。“你明天就給咱伯寫封信……”芹生想到他不久就會被槍斃,永遠不能見弟弟,也不能再見父母,他的淚流得像雨後的泉水一樣,一個字也吐不出了。過了一陣,他才用肮髒的衣袖把眼淚擦去,哽咽著問:“菊,你幹老子待你好不好?”菊生一直在堅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趕快將臉孔背向燈光,裝做困乏的樣子打一個輕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臉上搓了一把,順勢將滾出眼角的淚珠揩去。然後,他重又扭轉臉來,輕輕地點一下頭,表示他所受的待遇還好。就在這刹那間,他想起來過去也想到了未來,心口的深處洶湧起更大的酸痛波濤,幾乎忍不住要放聲痛哭。在小學時代,大孩子把奸汙小孩子當做了風流韻事,高年級把壓迫低年級當做了英雄行為,當年紀較小的學生真不容易。幸而那時候他同兩個哥哥在一道,哥哥們的朋友多,從不受別人欺負。由於他在讀書上表現有相當才分,在那教育落後的小城中,他被許多長輩誇獎,被許多父母羨慕,被許多同樣年紀的孩子尊敬和嫉妒。到信陽上中學他是插班,在芹生趕來信陽之前,他可說是“舉目無親”,不免常常受較大的同學欺負。為著維持自己的尊嚴,他總是表現出一種特別的高傲神情,很少同別人說話。
但雖然如此,仍有一些輕薄的大孩子會忽然摸一摸他的頭發,或對他淫邪的扭扭嘴巴,擠擠眼睛。有一次他一個人站在鐵杠子下邊打算學習翻杠子,一個陌生的大孩子走來獻殷勤,說是願意幫助他。不料那個大孩子把他抱起來,幫他爬上杠子後,卻趁機會用指頭摳一下他的腰窩。他憤怒地把大眼一瞪,那個大孩子嘻嘻地笑著走開了。許多天他不敢同大孩子們一道玩耍,也不敢同他們一道走路;每次從禮拜堂裏回學校,他總是提心吊膽地走得極快。等到芹生來了,他有了保護人,生活才開始有了快活。後來一個不知趣的湖北同學用下流話調戲他,他曾經跟芹生一道打到那個同學的宿舍裏,連袒護那個同學的校監也被他罵了一頓。這一切情形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樣,如今親愛的二哥仍然同他在一起,就坐在他的麵前,然而他自己卻不能幫助他,保護他,他也不能把王三少的卑鄙企圖告訴他知道。家庭既然沒錢贖他們,他看得很清楚,他二哥遲早會被槍斃,而他自己也許會死得更慘,死得更早,也許就在今天夜間……“你要把心放寬,二哥!”他最後勉強地勸解說,回避著芹生的眼睛。“有我在,他們不會讓你太吃苦……我明天來把你的小布衫拿去洗一洗,怕虱子已經長滿了。”“不用洗……你快點回去吧!”芹生又小聲催促說,害怕地皺著眉頭。“那個跟張明才一道的李先生哪裏去了?”菊生忽然抬起臉來問,拿眼睛向各處掃了一下。“前天就已經病死了。”“啊……我走了,二哥。”菊生又轉過頭去,向胡玉瑩和別的熟票顫聲說:“我走了,再見!”陶菊生從裏間一出來就被瓤子九叫到煙榻旁。
瓤子九麵帶笑容地詢問菊生:“你對我說實話:張團長張梅亭跟你家有親戚沒有?”“沒有,隻是同鄉。”瓤子九接著說:“張團長就在城裏駐防。他昨兒派人來給管家的送個片子,要管家的把你兄弟倆放出去。要不是他這張片子,你二哥今兒也不會挨幾皮鞭。媽的打開窗戶說亮話,靠麵子你兄弟倆別想出去,漚的天數多啦對你們沒有好處!”“我明兒再給家寫封快信,叫家中別再托麵子好啦。”“對啦,該流的膿終究得流出來,晚流不如早流。”瓤子九把煙泡安在鬥門上,吸了幾口又停住說:“我瓤子九對你兄弟倆沒當外人待,巴不得你們能早點回家。我要不想幫你們忙我是雜種!可是你家裏到現在還沒派來一根人毛兒,我就是想在管家的麵前替你們幫句好話,也他媽的刮大風吃炒麵——張不開嘴呀!”李二紅睜開獨眼說:“土財主都是寧舍人不舍錢,寧挨杠子不挨針,不拄哀杖不知道掉淚!過幾天先把他二哥的耳朵割一隻送到他家去,太客氣反而誤事!”菊生的心一動,趕忙說:“我想家裏不幾天就會來人的……”瓤子九把鬥門上的煙泡拍完,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順手向牆上抹把鼻涕。他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撫摩著菊生的頭發說:“要不是我給你找個幹老子,到現在你兄弟倆總要有一個‘送回老家’啦。回去吧,看見你幹老子就說我瓤子九在罵他個雜種哩。”菊生同王成山走出票房院,一陣尖冷的北風吹得他不由地打個寒顫。當他們從幾座墳墓中間走過時,他感到非常害怕,渾身的毛發都緊張得直豎起來,好像真有許多鬼影在他的左右前後。刹那間,他在票房中所想的許多事都重新在心上迅速閃過,於是他心裏邊傷感地說:“唉!隻是把母親閃得太慘了!……”
九
小伕子坐在火盆邊栽盹。同院的老百姓都已經睡了。陶菊生躺在王三少的煙榻上,等候著三少回來。三少的煙家具非常講究:盤子是紫檀木的;燈是一種名貴的白鋼“十件頭”,風圈上有工細的透花圖案;盤子邊放一根煙槍,葫蘆是南玉的,嘴子是瑪瑙的,年深月久的沉香槍杆呈著紫紅色,油浸浸的;盤子上有一個粗大的鑲銀的犀牛角煙缸,一個半大的象牙煙缸,還有一個扁圓的廣東產的精致的牛角小煙盒。所有這些煙家具,以及釺子,挖刀,小剪之類,樣樣都給小伕子擦得沒一點灰星兒,在燈光下閃閃發明,而紫檀木煙盤子光亮得照見人影。菊生和王成山雖然都有幾分討厭煙鬼子,卻喜歡三少的這套家具。每當三少不在屋裏時,他們就不管小伕子心裏高興不高興,躺下去玩弄這些可愛的小家具消磨他們的無聊時間。如今,他們又在學習燒煙了。王成山的手指又粗又硬,十分笨拙,不會使煙釺子靈活地在手中轉動。而且由於皮膚太粗澀,釺子上的煙膏總愛往指頭肚上粘,愈心急愈不會燒成煙泡。陶菊生雖然在抽大煙這事上算得是“家學淵源”,但自己卻沒有一點經驗,僅能把煙泡燒熟罷了。王成山失敗之後,就把煙釺子遞給菊生,兩個人又對調一下地位。
菊生好容易把煙泡滾大,滾圓,安上鬥門,但當拔出釺子時卻把煙泡弄碎了一半,那一半留在鬥門上的也不通氣。他把釺子放在燈上燒熱,把鬥門上的煙泡紮通,然後把煙槍送給王成山,他自己替王成山照顧著對準火頭。王成山吸一口,噴一口,連一點煙氣也吸不進肚裏去。吸過了幾口之後,他滿足地笑起來,把煙槍推給菊生。菊生同他一樣吸不進肚裏去,胡亂地把煙泡糟蹋掉,就把這一套玩意兒放下,隨後從枕頭下摸出來幾本殘破的《三國演義》。這是他幹老子近來唯一的隨身讀物,沒事時就躺在燈旁看,有時還帶著一種了不起的神氣,搖頭擺腦地念出聲來。菊生在小學就讀過《三國演義》;近來他偶然也拿出來看一回兩回,但主要是看看每一本前麵的石印圖像。一看見菊生又把《三國演義》拿出來,王成山就立刻抓去一本,用他的粗笨的手指去沙啦沙啦地翻著書頁,仿佛他自己也能夠讀書似的。倘若在平常時候,王成山會要求菊生給他講一段三國故事,但今晚他曉得菊生心裏很難過,所以就自己拿起一本書用自己的辦法消遣。亂翻一陣,沒見圖像,他才恍然大悟他把書拿成倒頭,把後邊當做了前邊。改正了拿法之後,他仔細地把每一幅圖像研究一遍;根據看土戲所得的一點知識,他猜斷誰是關羽,誰是張飛,誰是周瑜或諸葛。看過圖像,王成山又繼續去看正文。其實他並不想曉得正文中講些什麼,他隻在聚精會神地,用心用意地,向密密的方塊字群中尋找他所要尋找的一個字,不,最好說他企圖從一個無邊的迷陣中發現出一個奇跡。過了好久,他終於發現了,於是向菊生得意地大聲叫:“看!看!我找到一個‘王’字!這是我的姓,我就隻認得我的姓!”菊生馬上從枕頭上翹起身子,一看,笑著說:“這不是‘王’字,是個‘玉’字。”“不是個‘王’字?”王成山問,覺得奇怪了。“是個‘玉’字。你看,”菊生用指頭指著說,“這裏還有一個點,沒有點才是個‘王’字呢。”。“哈!隻多一個小點兒!”王成山把書本拿近眼睛,仔細地研究一下,又說:“真的,我也記得‘王’字沒有這個點兒!”村中突然有盒子槍響了幾下,跟著又響了兩聲步槍,於是滿村的狗狂叫起來,成群的烏鴉從樹抄驚起。王成山機警地從床上跳起來,一個箭步跳出屋門,三步兩步地跳到大門背後,貼著牆根,從牆眼向外張望,又推上一顆頂膛子。陶菊生和小伕子都跳到窗口,傾聽著外邊動靜,緊張得連呼吸幾乎停止,心跳得像馬蹄一般。過了幾分鍾,聽見一群人從村中的大路上匆匆走過,以後沒有再聽見什麼,隻是狗仍然在到處亂叫。小伕子不放心地向菊生剜了一眼,好像是警告說:“不準動,別想逃跑!”隨即他迅速地走出屋子,跑去同王成山站在一起。菊生多麼想跑去同王成山說句話,多麼想曉得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因為怕別人懷疑他打算逃跑,他隻好孤零零地守候在原來地方。一會兒,他看見王成山小心地把大門打開,探出半截身子向左右張望。又過了片刻,有人在大路上用石頭向狗投擲,並故作威嚇地把槍栓拉得嘩啦響。於是王成山走出去了。
“老義哥,”王成山的聲音在院外問,“啥子事情?”“小事情,已經了啦,”劉老義在幾丈外回答說。“二更天了,你為啥還沒睏覺?”“我正要睡,聽見槍聲跟皮子炸,就出來看看動靜。到底是啥子事情?”“明兒老子會對你說的,現在快去躺你媽的懷裏睏覺吧,別凍下病啦叫老子心疼!”王成山的聲音忽然帶著恐怖的調子:“是不是喝湯前你對我說的那件事?已經有人下毒手了?”“別你媽的聽風就是雨!剛才這件事跟你三叔屬毛也不相幹,快安心睡去吧。老子現在沒有工夫跟你談,我的小乖乖兒!”很顯然,劉老義還有重要的工作沒有完,所以他一麵說話一麵走,不肯為王成山多停片刻。王成山摸不著頭腦,走進來把大門關好,回到屋中,坐在火盆的旁邊納悶。小伕子跟著回到屋裏來,沒有敢說一句話,又坐在原來坐的矮凳上。菊生回到床上躺下,無聊地翻著書本,心裏卻在研究著劉老義和王成山最後的兩句對話。他現在已經明白黃昏前劉老義來找王成山曾談過一個秘密的重要消息,這消息同他的幹老子有關,而且對王三少極端不利。幹老子近兩天來每晚上都要出去,今夜到現在還不回來,也一定與這有關;但究竟是什麼事情,卻無法推測,也不好貿然向王成山探問。他正在胡亂想著,王成山回頭來向他說:“菊生,不要等你幹老子啦,你先睡吧。”隨即王成山又吩咐小伕子:“把煙家具收起來,你也睡去。”菊生躺進被窩裏,久久不能入睡。後來聽見王成山歎口長氣,他忍不住問:“成山哥,你也在想心事?”王成山把頭猛一抬:“你還沒睡著?”“我今晚沒有瞌睡。”停一停,王成山微微笑一下,問道:“菊生,你猜我想啥子心事?”“你在想我幹老子的事情。”菊生唐突地回答說,想探出一絲口風。“我沒有想他的事情,”王成山憂鬱地說,“我想的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有啥子心事?”“還是那句話: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槍……”聽見王三少叫門的聲音,王成山趕快從火邊跳起來,跑了出去。王三少進來時候,菊生裝做已經睡熟了,用眼睛縫兒偷偷觀望。王三少臉上帶一種沮喪神情,顏色比往日還要黑青,非常難看。他雖然戴著水獺皮帽,穿著羊皮袍,外罩一件毛呢大衣,卻冷得微微發抖。擤去了一把鼻涕,王三少坐在火邊說:
“成山,睡覺要機警一點,年輕人總是瞌睡太大!”王成山膽怯地問:“剛才出了啥子事情?”“他們把趙二海的槍摘了。”“三支槍都搞了?
”王成山吃驚地望著三少。“可不是都摘了!”“人呢?”“二海跟三海當場就打憨了;那一個姓王的帶著彩跳牆跑啦。”“是管家的叫幹的?”王三少點點頭,兔死狐悲地咂一下嘴唇,沒再說話。他走去把屋門閂好,又用兩根木棍頂好,然後把手槍放到枕邊,脫去大衣和棉褲,坐在被窩裏,慢慢地抽著紙煙。王成山又坐回火盆旁邊,抱著步槍,低著頭不做一聲。過了一刻,王三少吹去煙灰,說:“近幾天有人說我的壞話,想攆我離開杆子。你看,有人說我從前黑過朋友,這話他媽的從哪兒說起啊!”看侄兒不做一聲,王三少不便再說下去。把紙煙吸完以後,他深深地歎口氣,取去皮帽,鑽進被窩。陶菊生本來是脊背朝著幹老子,這時就裝做睡意朦朧的樣子翻轉身子;避免幹老子摟抱著他。但王三少嘴中的氣息是那樣難聞,不到十分鍾,菊生再也忍受不下去,隻好把身子再翻轉一次。當王三少把他往懷裏摟抱時候,他曾經掙紮一下,但忽然一想,便不再動了。因為他覺得許多天他都被幹老子摟著睡覺,兩個人都穿著幾層衣服,自來沒見幹老子有不好的動作。很可能王三少對待他確實是出於父性的慈愛,劉老義說的話隻是一種最壞的誤解,甚至是一種誣蔑。尤其是他已經知道王三少近來正自顧不暇,縱然操有壞心思,想來也不敢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