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長夜(一)
一
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從伏牛山到桐柏山的廣大地區,無數的田地已經荒蕪。那些幸而沒有荒蕪的田地裏,麥苗像禿子的頭發一樣,活得非常的勉強和無聊。樹葉早已在霜風中落淨,一眼望去,到處是單調而荒涼的赭色土地。從平漢線的駐馬店通往南陽的三百裏官路已經荒廢,常常有枯草埋沒著深深的車轍。官路旁的村落大半都成了廢墟,剩下些燒紅的牆壁映著藍天。井沿上圍著荒草。碾石上長著苔蘚。有的村莊還沒有全毀,但大部分的房屋用土坯堵塞著門窗,主人不知道哪兒去了。一個早飯時候,霧氣還沒有完全消散,白色的太陽憂鬱地俯瞰著原野,枯草和麥苗上掩蓋著一層白霜。小麻雀坐在灌木的枯枝上,好像耐不住饑餓和嚴寒,偶爾啾啾地叫幾聲,更增加荒原上的淒涼情味。不知從遠遠的什麼地方傳過來兩響槍聲。小麻雀突然一噤,隨即一切都沉寂下去。當槍聲響過不久,官路上出現了一群奇怪的遠路客人,其中有四個學生,一個類似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另外還有兩把小土車,那是專為兩位年紀較小的學生坐的。他們一麵匆匆地向前趕路,一麵神色不安地東張西望。兩個推土車的山東大漢,急促地喘息著,從嘴裏不斷地噴出白氣。這時,村莊中剩餘的農人正端著稀飯碗,瑟縮地蹲在路邊的太陽光下。
大家都非常沉默;老年人的咳嗽聲,孩子們的吸進鼻涕聲,和喝稀飯的呼嚕聲互相應和。當這一群客人從村邊出現時,他們驚異地抬起頭,端詳著客人的服裝和神情,好像發現了一個不能理解的嚴重問題。他們紛紛地從地上站起來,對走過麵前的客人打著招呼:“歇一歇,吸袋煙吧!”“請喝碗稀飯吧!”雖然他們的聲音表麵上同往年一樣的樸實和親切,可是骨子裏卻滿含著恐怖和關懷。他們一麵打招呼一麵在心裏問:“他們到底是哪兒的人呢?難道不曉得這條路上的情形麼?”等客人走出村莊後,他們就拿這些過路的“洋學生”作話題,紛紛地談論起來,因為差不多半年以來,他們就沒有在這條官路上看見“洋學生”和遠路人了。
被善良的農人們所關心的這群客人,他們何嚐不知道自己所經過的地帶是多麼危險,不過除此外又有什麼道路可走呢?三天來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死亡的威脅中,隻好聽受著命運擺布。在這條官路上,他們已經好幾次看到橫陳在路旁的、被土匪殺害的屍體,也時常聽到稀疏槍聲。如今這奔回故鄉的長途已經差不多走了一半,再有三天或四天就可以脫離了危險地帶。每天晚上住店時,他們所聽到的都是些恐怖消息,不是說某地方又燒了幾個村莊,便是說某村莊又打死了多少男女。有時他們簡直不敢向店家打聽消息,甚至對店家也抱著很大疑惑。有時他們剛剛走過不久,土匪將他們後邊的旅客劫殺;有時又恰巧土匪將前邊的旅客劫殺完畢,他們幸運地從出事的地點通過。這些毫無把握的幸運不僅不能解脫他們心上的恐怖,反而更增加對前途的恐怖和憂慮。他們是多麼地想一步就跳到故鄉,但是這條長途是多麼地不易走嗬!“我說,芹生,”一個叫做胡玉瑩的廿三歲的青年,終於打破了沉默說起話來,“那個家夥我越想越發疑,你看會不會出岔子?”陶芹生一直皺著眉頭,胡思亂想著。他是一個神經質的青年,敏感,多疑,容易陷入絕望的憂慮之中。
自從打信陽逃出以來,不管白天多麼辛苦,他沒有一夜不是驚心吊膽的不能安眠。他雖然比他的弟弟菊生隻大三歲,可是對兵和匪的事情遠較菊生了解的清楚。菊生剛滿十四歲零兩個月,完全是一個活潑天真的小孩子,把冒險當做遊戲和英雄事業,死的威脅隻能引起他一種漠然的害怕。隻要別人不提醒他土匪是多麼殘忍,他反而很希望能遭遇一次危險,看一看土匪到底是什麼樣子。芹生很愛他的弟弟,假若不是同菊生一道,他也不會像如今這麼操心和害怕。一時一刻,他都在設想著種種不幸的事情降臨,準備著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他弟弟的平安還家。正因為他想得太多,晚上不是失眠便是被噩夢纏繞,此刻他的腦殼裏像滿塞著潮濕的木片,脹得發疼,對於胡玉瑩的話一點也沒有聽見。“芹生!芹生!”胡玉瑩靠近一步小聲叫。“我怕那家夥不是好人,說不定會是個眼線。”“我也是這樣想,”陶芹生驀然轉回頭來說。“我早就疑惑他不是個正經家夥,沒有敢說出口來。剛才他一往那條小路上走去,我越發覺得奇怪,所以才催你們趕快走。”“你們說的誰?是那個昨晚間跟咱們住在一個店裏的家夥嗎?我也看他有點來路不明!”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插嘴說,臉色發白,聲音禁不住有點微顫。胡玉瑩肯定地補充說:“剛才的槍聲就是從他去的方向傳過來的……”“不要管他!”陶芹生像下緊急命令似地喘著氣說:
“我們趕快走,越快越好!”兩把小土車落在他們的背後約摸有一箭遠,陶芹生和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焦急地轉回頭來,催促推車的放快腳步。坐在土車上的陶菊生正觀望著荒涼的隆冬原野,這景色他仿佛在什麼小說上曾經讀過,從他的天真的心頭上生出來一些捉摸不定的詩的感想。一聽見前邊的喊叫聲,又看見他們的驚慌神情,陶菊生和另一位姓張的小孩子驀地跳下土車,向前跑去。姓張的孩子拉著那位中年商人的袖口,害怕地咬緊嘴唇,不敢問到底要發生了什麼事情。
菊生明白了大家害怕的原因之後,他雖然覺得他們對那位怪人物的猜疑未必可信,但心上也多少有點緊張。他一麵跟隨著大家匆匆趕路,一麵幻想著他們突然被強盜攔住的情形,在心上創造著驚險故事。忽而他幻想著在強盜的射擊中勇敢地逃脫;忽而他仿佛看見他和同伴們都被土匪捉住,他微笑著一言不發,對腿肚上洞穿的槍傷僅隻淡淡地瞟了一眼;最後,他仿佛看見母親像瘋了似地在曠野嚎哭,野風吹散了她的蒼白鬢發。看見這最後的一個場麵,他的心頓然間充滿淒酸,兩隻大眼睛也跟著濕潤起來。“二哥!”陶菊生為要解脫心上的淒酸,眼睛望著曠野說,“我想是不要緊的。咱們吃早飯的那個鎮上還有民團,前邊十幾裏路是郭集,聽說也有軍隊駐防,隻要走過去這個坡子就好了。”“民團跟軍隊有啥用?”芹生憂愁地回答說。“現在的民團跟軍隊都靠不住!他們白天是民團跟軍隊,晚上就是土匪;穿上二尺半是民團跟軍隊,脫下二尺半就是土匪。”“對啦!”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接著說。“荒亂年頭,軍隊跟土匪通著氣兒。要不是土匪跟軍隊通氣兒,土匪會能夠鬧得起來?……”又一響槍聲從剛才的方麵傳過來,使他們的談話突然中斷。他們惶惑地向槍聲傳來的方麵望去,隻能望見還沒有消盡的白霧籠罩著起伏的丘陵,遠遠地接著天邊。除此之外,就是些包圍在薄霧中的村落影子,靜悄悄的,像死去了一般。大家不約而同地又想起來那個身材又高又瘦、臉色黑青、眉目間帶著凶氣,有一個陰狠的鷹鼻子,穿一身黑色衣服,腰裏束著藍布戰帶,自稱商人而實際不像商人的可疑人物。於是,他們每個人的心被恐怖的黑手捏得更緊了。
二
半個多月以前,吳佩孚正指揮直係軍隊在山海關和九門口一帶同奉軍鏖戰,不提防馮玉祥從察哈爾回師進入北京,拘留了大總統曹錕,斷了吳佩孚後路。吳佩孚從秦皇島經海道到武漢,逃回河南,希望重新組織力量作戰。由於奉軍和國民軍的繼續壓迫,使他不能在鄭州和洛陽立住腳步,於是他就帶著留守在河南的殘餘部隊,順平漢線向南撤退到信陽一帶,打算到不得已時退入湖北。吳佩孚一到信陽,信陽立刻充滿了戰爭空氣:城裏和郊外駐滿了亂兵,車站外的丘陵地帶掘了戰壕。住在城裏的地主和商家紛紛逃往山中,鄉下的土匪也立刻猖獗起來。陶菊生兄弟和胡玉瑩在信陽讀的是一個教會中學,坐落在西門外的獅河北岸,校長是一位美國牧師。因為戰爭局勢的緊張和軍隊的紀律敗壞,學校解散了,他們從兵荒馬亂中逃了出來。從信陽回他們的故鄉本來有一條捷路,靠著大別山和桐柏山的北麓漫向西北,有五百裏出頭模樣。許多年來這條路完全被土匪遮斷,沒人敢走;也慢慢被人忘記。另外一條路繞得最遠,是從許昌到南陽的那條官道,平常雖然也土匪如毛,但能夠通行的機會比較多。如今許昌那一帶發生戰事,這條路也被隔斷,因此他們隻好賭著運氣,走駐馬店往西的這條沒人敢走的荒廢官路。離開信陽的時候,平漢線南段的客車已經不通,所有的車輛都是連明徹夜地運輸軍隊。他們隨著些難民一道,順鐵路徒步北行,遇著小土車就雇來坐一站兩站。中途也曾經遇見運煤的鐵皮車,他們向站房買了車票,站在空鐵皮車廂裏,上邊飄著雪花,北風嗚嗚地吹著,凍得他們幾乎死去。
每天晚上,在日落前趕到較大的車站上,住在教會的禮拜堂內。教堂外常常徹夜聽見亂槍聲,打門聲,啼哭聲,都是亂兵在奸淫搶劫。離開駐馬店以後,他們所走的是一種更陰慘的地獄世界,教會失去了她的保護力量。個過,在這樣的苦難時代,活著本來就等於冒險,不冒險又怎麼辦呢?在恐怖中他們拚命地向前趕路,誰都不敢多耽誤一分時間。當他們翻過了一道淺崗時,望見那駐有民團和軍隊的叫做郭集的市鎮出現在崗坡下邊,至多不過有四五裏遠。他們都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覺得這個關又快過了。陶菊生重又仰臥在土車上,很天真地編織著小說故事。那位叫做張明才的小學生,坐在士車上一聲不響地吃著燒餅,並不是因為餓,而是由於他感到無聊。胡玉瑩和那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一邊走一邊閑談,偶爾陶芹生也插進一句兩句。將近中午的陽光溫和地照著他們,那個穿黑衣服的怪人的影子也開始從他們的心上淡了下去。但正當他們不再警惕著有人會追趕他們的時候,有一個凶暴的聲音從後邊突然發出:“站住!”他們不約而同地打個寒戰,轉過身子,發現有幾個人托著步槍從崗上跑下來,相距不過二十丈遠。“不準跑!動一步老子用槍打死你們!”另一個半沙啞的聲音命令說,同時槍栓也嘩啦響著。不管陶菊生剛才幻想了多少冒險故事,此刻也如同別人一樣,茫然失措地聽從著土匪的命令。不過他的腿沒有打顫,並且還故意露出鎮靜的笑容。他轉了一下頭,向同伴們瞟了一眼,恰巧和芹生的惶恐的眼光碰在一起。“別說我們是上學的,”他聽見芹生對他悄悄地囑咐說,“就說是在吳佩孚那裏……”他把頭輕輕地點一下表示明白,不讓芹生再說下去,因為幾個土匪已經跑到他們的麵前了。“你們是幹啥子的?”一個跑在最前的麻臉土匪喘著氣問,聲音像擂鼓一樣的震擊著人的耳膜。旅客們幾乎同聲回答說:“我們是……”“不準扯謊!”一個麻臉的土匪吩咐說:“誰扯一句謊,就給誰鑽一個槍眼兒!”“一個一個地問他們。”第二個趕來的車軸漢土匪向麻臉的土匪叫著說:“先問那兩個小家夥!”第一個被盤問的是張明才。他駭得渾身打顫,眼睛裏充滿淚水,嘴唇搐動著吐不出一個字來。
“快說!”車軸漢的土匪喝叫,“你不說老子一槍打死你!”“快說你家住哪兒,在啥子地方上學堂!”另一個剛刮過絡腮胡的土匪催促說。緊拉著張明才的一隻胳膊的那位中年人用哀求的聲調說:“他害怕,你們讓我說吧。我們是賒鎮人。他在信陽第三師範附小讀書,我在信陽幫人家做生意。近來信陽要打仗,生意歇了業,學校也解散了,他父親托我帶他回賒鎮……”“你說!”麻臉的土匪急躁的轉向胡玉瑩,大聲命令說。“我是鄧縣人,在信陽信義中學讀書,現在學校解散了,要回家去。”胡玉瑩的話一結束,不等土匪開口問,陶菊生就跟著說他同芹生是親弟兄,芹生在吳佩孚的第三師當學兵,他當幼年兵,如今軍隊給打垮了,隻好換便衣轉回家去。他還說如果大家喜歡要什麼東西,可以隨便拿去用,隻要給他們留一點夠吃飯的路費就行。他的話說得極其快,極其大方,孩子氣的臉頰上一直帶著笑。看見弟弟的勇敢和鎮靜,芹生也跟著膽壯起來,喃喃地幫菊生說話。土匪們想不到這個小孩子竟會是這樣膽壯,使他們都不好意思對他拿出來凶暴態度,連那位麻臉的土匪也在肚子裏點頭稱讚:“好,好,怪有種的!”他向弟兄們交換了一個眼色,盤問的工作就算完了。“跟我們一道去,”麻臉的土匪態度溫和地命令說:“去見見我們的管家的。”這一群不幸的旅客被土匪帶領著重又翻過剛才下來的崗坡走去,像一群被驅趕的山羊一樣。
陶菊生兄弟幾次試著同土匪們攀談,希望能弄清楚他們的意圖,都沒有得到結果。翻過崗頭又走了一裏多路,土匪帶他們走下路旁邊的一條幹溝,開始搜他們的錢財和衣物。那位新刮過絡腮胡的土匪從小土車上找到了菊生的一件秋天穿的灰色大褂,趕快穿到身上,一麵亂扭著身子端詳長短,一麵咧著嘴嘻嘻地笑,稍微有一點不好意思。那大褂隻搭到他的膝蓋下邊,顏色又過於輕淺,男不男女不女的,惹得別的土匪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絡腮胡卻把這件孩子穿的灰色大褂珍貴地脫下卷起來,揣進懷裏。一個年紀最輕的土匪從車上拿出來一本英文字典。
因為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裝訂的怪書,他十分驚奇地問:“這是誰的?”菊生立刻回答說:“那是我的書。幼年兵也讀書的。”年輕的土匪把書翻一翻,望著同伴們笑一笑,自言自語地歎息說:“這麼厚的洋書!”隨後他掂一掂它的輕重,就把它放回車上。土匪們搜索過財物以後,帶著捕獲的旅客們順著一條小路向東南走去。剛才旅客們心上還保留著幾分被釋放的希望,如今這希望一步一步地幻滅了。看情形,這分明不是普通的所謂“截路”,但到底要把他們往什麼地方帶,是不是要把他們殺害在一個離大路稍遠的荒僻地方避免招搖,叫他們無從推測。死的恐怖重又猛烈地襲擊到每一個旅客的心上,使他們忽而想到故鄉,想到家人和親戚,想到死後種種,忽而又想到意外的救星……思想是那麼飄忽不定,就像是在做著噩夢一般。寂寞而憂鬱的原野被一種神秘的氛圍所籠罩,看不出一點動靜,聽不見一點聲音,連地上的陽光也叫人起無限淒涼之感。又走了一刻鍾模樣,他們被帶進一座被燒毀的農家小院。有一個商人裝束的老頭子在門外的地上躺著,一顆眼珠可怕地向外突出,暗紅的血液混和著腦漿從鬢角流到地上,差不多已經凝結。院裏站立著幾個土匪,盤間著一位異鄉口音的年輕人。菊生們進來時,盤問暫時停一停,大家都楞著冷酷的眼睛對他們上下打量。他們被驅進東屋,同一大堆剛被捉獲的人們站在一起。屋門口有兩個土匪端著步槍,滿臉殺氣,機警地監視著屋裏的人。在人堆中站定以後,菊生的心中七上八下,不住地向院裏觀看,半信半疑地問著自己:“這不是在做夢吧?”就在這刹那間,一個奇怪的念頭飄過了他的腦海。他想到假若他長有翅膀。帶著哥哥從這房殼廊裏飛出去,從雲彩上飛回到母親身邊,那將是多麼好嗬!“把他拉出去崩了!”麻臉的土匪在院裏突然叫起來,一腳把那個異鄉口音的年輕人踢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