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為重印《長夜》致讀者的一封信(3 / 3)

李水沫杆子的活動地方是在唐河和泌陽兩縣境內,這兩縣和我的家鄉鄧縣都是屬於南陽府。南陽府和商州地方雖不同省,卻是相鄰,所以風俗、習慣、口語等方而相同者多。有一位陝西讀者讀過《李自成》第一、二卷後給我來信說,他解放後在商州地區工作幾年,沒聽說商州有杆子。很遺憾,我實在太忙,沒有給他回信。他是解放後到了商州地方,當然沒有聽說杆子。所謂“賊”,結成幾十人或上百人大股者叫做杆子;數人或十數人結夥,夜聚明散,不算杆子,在《長夜》中叫做“霸爺”,在我的家鄉叫做賊毛子或二道毛子。南陽地區和商州地區在清末有“刀客”,到民國年間快槍日漸普遍,“刀客”一詞被淘汰。杆子衰於紅槍會興起之後。紅槍會後來又被民團所代替。民團興起於三十年代之初,後來每縣自設司令或總指揮,又發展為割據數縣,由一總指揮或總司令統一指揮,成了更大的土皇帝。

他們用嚴刑重法,動輒殺戮,對人民進行血腥統治,同時強化保甲組織,使土匪失去了活動餘地,盜竊無處藏身。在這種統治下,農民雖受著殘酷剝削,卻有種田的機會,所以到三十年代初期,杆子衰落,漸漸絕跡了。抗日戰爭期間,這一帶民團的統治繼續加強,而且不斷征兵,不僅正規軍要壯丁,民團也要壯丁,農民小戶家的壯丁幾乎被抽光了。到了解放初,年輕人很少人知道杆子,更沒有人去談論了。可是我從乾隆年間纂修的《商州誌》中,見到了明末和清初都有不少關於“杆賊”的記載,並說明“土賊號曰杆賊”。“土賊”是對“流賊”說的,活動範圍不出本地方的叫做“土賊”,杆子正是如此。最後我想提一下作家氣質和作品的關係問題。你們從《長夜》的主人公身上大概可以看出來我在少年時代已經形成的性格特點,這難道和我能理解和塑造《李自成》中某些人物(包括孩兒兵在內)沒有重要關係麼?這問題,我不用細談,留待你們思考吧。

親愛的讀者,關於《長夜》與《李自成》的關係問題,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這封信也該結束了。青少年時代的故鄉生活和熟悉的故鄉語言,對於從事文學創作幫助很大,我在前邊已經說過,現在不妨再重複指出:《長夜》是帶有濃厚鄉土色彩的作品;《李自成》雖然是曆史小說,絕大多數主要人物都是陝西人,但是也含著獨具的河南鄉土色彩。如今已入暮年,我深深遺憾的是:我那些要縱深地反映河南人民生活的願望都未實現,僅僅留下來這一部四十年代的作品《長夜》!對《長夜》原有改寫計劃,也力不從心,付之東流。每次想到這事,總不免有許多感慨。六《長夜》開始動筆於抗戰末期,第一版出版於1947年。雖然時間還在考驗《長夜》,但是我自己和廣大讀者大體上已經得出近於一致的評論了。先說在國內,近幾年曾在報刊上讀到有的文章說它是五四以後的長篇小說傑作之一,但沒有詳細分析。這篇文章是不是嚴家炎教授寫的,日久我記不清了。但是《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中的“姚雪垠辭條”是他主稿,關於《長夜》的一段話我很讚成。他說:《長夜》以20年代軍閥混戰時豫西山區農村為背景,描寫了李水沫這支土匪隊伍的傳奇式的生活,塑造了一些有血有肉的“強人”形象,真實有力地揭示出許多農民在破產和饑餓的絕境中淪為盜賊的社會根源,同時也表現了他們身上蘊藏著反抗惡勢力的巨大潛在力量。

像《長夜》這樣以寫實主義筆法真實描寫綠林人物和綠林生活的長篇小說,是“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中絕無僅有的,此書譯為法文後,姚雪垠被授予馬賽紀念勳章。他的小說從早年起,就透露出一種強悍的氣質,1929年發表的《強兒》,刻劃一種堅強的性格;30年代中期寫的若幹作品也多次寫到一些敢作敢為的人物。把一批“強人”形象送進新文學的畫廊,發掘和表現強悍的美,是姚雪垠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出的一個獨特貢獻。嚴家炎教授是目前被公認為研究中國現代文學成就很高的專家。他給我的印象是治學態度謹嚴,掌握的資料豐富,論斷精辟。上邊引述他對《長夜》的一段評語,我很佩服。我隻是感到美中不足的有兩點:一是他沒有指出來《長夜》與我中年後寫作《李自成》有一定的聯係,二是《長夜》在語言上很能表現出我的獨特成就。最後,我簡單地談一談《長夜》在法國的影響和我自己對它的評價,也許可以供讀者參考。1981年1月,《長夜》的法譯本在巴黎出版,立刻在法國的讀書界引起了很大興趣。這年10月,我應邀訪問法國。到巴黎以後,密特朗總統給我一封親筆簽名的信,對我的訪法表示歡迎之意。在巴黎第三廣播電視台的記者對我作一次錄像采訪,使我與全法國讀者見麵。

隨後我從巴黎去馬賽訪問,馬賽市政府授予我馬賽紀念勳章。據當時法國國務委員兼馬賽市市長(前幾年病故)德菲爾先生說,這種勳章隻授予兩種人:一是初到馬賽訪問的外國元首,二是到馬賽訪問的對國際有貢獻的文比名人。法國許多報刊對《長夜》發表了評介文章,法國朋友收集了一部分。但我對這一類評介文章並不重視。根據我的經驗,文學藝術與科技不同,應該以我們自己的思想和主張為準,決不迷信外國。法國讀者之所以喜歡《長夜》,是因為這部書的內容在法國人眼中十分新鮮,富於傳奇色彩。有一天法共中央委員兼《人道報》副刊主編盧?阿蘭去旅館訪問我,談《長夜》這本書。我回想著他既是法共中央委員,當然在理論修養上與一般讀者不同,於是我就談到中國如何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農村破產後,農民如何大批變為匪以及我在少年時如何在土匪生活一百天。

他聽了很感興趣,問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寫出來?”我回答說:“從‘九?一八’事變以後,尤其是從‘七?七’事變以後,中國進步知識分子的主要任務是從事抗日活動,所以直到抗戰結束時我才動筆寫《長夜》。”最有趣的一件事是,我在巴黎逗留期間,法蘭西學院一批漢學家請我演講,給我出的講題是《中國當代曆史小說的道路》。《李自成》隻有日譯本第一卷,沒有歐洲文字譯本。這些法國漢學家是通過中外新聞媒體知道我寫了一部在中國頗為轟動的曆史小說,所以給我出了那個講題。演講的地方是一個小房間,聽講的不到20位老學者,使我驚奇的是,他們不用翻譯,聽我帶著河南口音的中國普通話毫不困難,始終麵帶微笑。演講有40分鍾,在演講結束時,一位漢學家問道:“《長夜》是不是您的代表作?”我說:“我聽說近幾年在法國寫曆史小說和傳記文學很時興,但為爭取銷路,曆史小說加一些戀愛故事,也有的加入色情細節。《李自成》已經出版了前三卷,共約230萬漢字,完全靠它寫出了中國封建社會後期曆史生活極為豐富的內容,被稱為百科全書式的長篇小說,藝術上表現了中國氣派和民族風格,贏得廣大讀者,在中國可以說家喻戶曉。所以,《長夜》這部小說具有獨特的成就,是我40歲以前的代表作,而《李自成》是我中年以後的代表作。《李自成》好比一座高山,《長夜》好比高山旁邊一座頗值得遊覽的小山。用中國古人的話說:‘如泰山之與梁父。’”

聽講的漢學家們都對我的話微笑點頭。我抗日戰爭末期在東北大學(遷在四川三台)教書,日本投降後到了上海,寫完《長夜》,又寫了一本傳記文學《記廬鎔軒》。上海解放後到私立大夏大學任教授,兼副教務長,又兼代理文學院長。1951年秋季,上海幾個私立大學合並為華東師範大學,我堅決離教書崗位,要求回到河南家鄉,完成“農村三部曲”的創作夢想。後來不但不敢提起這一創作計劃,連我出版過一本《長夜》的事也不敢告人。所以在河南和武漢,一直沒有人知道我寫過一本《長夜》。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中央正式宣布了以後不再搞運動了,極左思想受到了批判,被稱為知識分子第二次得到解放。《長夜》不知怎麼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看到了解放前在上海出版的《長夜》,同我商量,由人文從新出版,隨於1981年1月出版解放後的第一版,印了11萬冊,這才引起了讀者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的注意,也才有可能由李治華先生譯為法文,於1984年1月在巴黎出版。現在人文出版社又擬將《長夜》編入“中國現代長篇小說叢書”中,特寫此序,略談一些有關此書的情況,以供讀者參考。

199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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