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五)(3 / 3)

但剛睡著一會兒,天快發亮的時候,牛全德被突起的槍聲驚醒了。

三十七

牛全德一翻身從地鋪上跳起來。同誌們全都不等他呼喚,幾乎是同時被驚醒似的,互相地碰著,擠著,慌亂地搶到各自的步槍和手榴彈,一擁兒跑到院裏。院裏充滿了腳步聲,槍栓的開合聲。一切都混亂了,都被這倉猝的事變驚駭得沒有辦法了。

“上房子!上房子!”牛全德叫著說。“快把人布置開!上房子!守大門!”牛全德像猴子一樣快地爬上了一座矮牆,又爬到房子上。

陳洪和另外幾個有戰鬥經驗的同誌們也跟著爬了上去。但還沒有等他們在房子上站穩腳步,分隊長在下邊用發啞的嗓子命令:

“衝出去!同誌們,衝出去!”“衝吧!衝吧!”另外幾個聲音一齊喊叫著。

正在房子上用眼睛向村邊搜索敵人的時候,牛全德同陳洪忽然發現下麵的同誌們沒有了。好像有人在他們的脊梁上澆了桶冷水似的,他們覺得這戰鬥已經沒有挽回的希望了。

陳洪瞄準一棵樹後邊的人影子放了一槍,人影子消失了,於是陳洪低聲地問牛全德:

“快決定:怎麼辦?”“等一等,夥計!”牛全德回答說:“我要明白一點敵人的情形才好……”話還沒說完,一顆流彈打中牛全德旁邊的一位同誌的頭上,那位同誌隨即從房子上咕嚕著滾下去,沉重地落到地上,沒有發出來一絲兒呻吟。陳洪又低聲催促牛全德:

“我們這房子守不住,我們不能等著死在這院子裏。”.牛全德聽了後就對同誌們命令道:“跳下去,從大門衝出去,向河岸上退!”陳洪又補添一句:“趕快跳下去!”於是他們連二趕三地跳下房子,朝著大門跑去。

他們在大門裏邊發現了三個同誌。大門在閂著,三個同誌端著步槍靜靜地站在門後。牛全德重新對這三個同誌命令說:

“快開門,衝出去!”“門外有敵人,剛才衝出去的都給打散了,”站在門後的三個同誌中有一個攔住說。“俺們三個是衝出去又退回來的。”牛全德怔了怔,所有的同誌們都立在大門後失去了主意。

在這片刻中,大家都望著牛全德,望著他那發青的嘴唇,沒有人說出來一個字兒。滿街上響著步槍、手槍和機關槍的聲音,短促的驚駭的罵聲、叫喊聲和迅速奔跑的腳步聲音。……

在這同一片刻裏,同誌們忽然發現了一群住在同院的老百姓,藏在大門邊的小草棚子下。從草棚子下發出來哆嗦打顫的聲音;女人們在用打顫的低聲哀求著菩薩保佑,禁止著小孩子的哭泣和動彈。這一群人剛才完全被牛全德和同誌們忘掉,現在才被他和同誌們偶然地發現了。

在這同一片刻裏,牛全德的眼前閃過了一幅血的圖畫:他看見這所有還活著的生命,都在血泊裏倒下了,一切都被毀滅了。

牛全德和陳洪的眼光碰在一起,他們不約而同地說:

“趕快,翻後邊的院牆出去!”跳出了後邊的低院牆,便發現在村邊的麥田裏、樹影裏,有許多敵人的影子向街裏進攻。牛全德喊了一聲口令,同誌們立刻跪下去放了一排槍,隨即又一齊跳起來,一溜煙地往河岸跑去。在河岸下邊,他們看見了中隊長和約摸有一個分隊以上的同誌。中隊長隻穿著一條短褲,提著一支手槍,來回地指揮著輕機關槍的射手們,聽取著那些退下來的人們的報告,和忙著吩咐什麼並命令什麼。

在河岸下邊,他們看見那些受重傷的同誌們,有的躺臥在沙灘上,有的坐著,發著痛苦的呻吟。他們看見那些輕傷的同誌們,有的扶著步槍蹲在地上,嘴裏連說著“不要緊,不要緊,”有的涉著水向對岸退去。槍彈好像是故意開玩笑似的,追趕著這些退下來的人們,在頭頂上尖聲地呼嘯著。從對岸涉著水過來約摸有兩分隊的增援部隊,已經到達河的中心了。

牛全德向中隊長行了個禮:“報告隊長!”中隊長向他注視了一眼:“你們的分隊長退下來了沒有?”牛全德回答:“沒有。一分隊衝出去都給打散了。”“唔。”中隊長又向牛全德注視了一眼:“現在跟著你的有幾個人?”牛全德向背後望了一眼,“報告隊長,現在還有六個人。

在院子裏死了一個,在跳出院牆後又不見了一個。”“嗯。”中隊長沉吟了一下子,“牛全德……”“有!”“你去!”“是!”中隊長忽然把下頦一晃,“你帶著一挺輕機槍,帶著你那六個人,”他指著左前方離河堤約摸有二十米達的地方說,“立刻到那幾座墳頭和石碑後邊,掩護同誌們從街裏邊退下來。

去吧,快一點!”牛全德立刻帶著一挺輕機槍,帶著那六個人,跑到那幾座墳頭和石碑後邊,把身子隱蔽起來。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街兩邊的樹枝子,樹枝上的老鴰窠,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牛全德望見許多人躺在街外邊,還有的正從街裏邊退出來,被敵人在背後緊緊地追擊著。牛全德看見三個負傷的同誌非常狼狽地被五個敵人追擊著,在中途陸續地倒了下去,他們的槍支被敵人撿去了….“媽媽的!媽的!”牛全德在墳後邊憤怒地喃喃著,溫熱的淚水充滿在他那雙瞪得圓溜溜的眼睛裏,他把輕機槍瞄準了那五個敵人,那五個敵人像拋麥捆子一樣的倒去,從他們倒下去的地上冒起來一陣被槍彈掘起的塵土。牛全德對自己低聲地咕噥道:“媽媽的,賺兩個!”於是牛全德的眼睛又向別處搜尋去,搜尋著新的目標,現在除尋找可以殺死的敵人之外,牛全德沒有一點兒別的心思了。

忽然,牛全德和陳洪同時的驚叫一聲,所有其餘的同誌們都隨著他的眼光望去,所有的心都不由地提了起來。原來從街外邊的麥地裏跑出來兩個人,一個是紅蘿卜,一個是趙班長,後邊緊追著兩個敵人,相離不到四五步遠,看情形那兩個敵人是要決心把前邊的兩個活活擒去,所以一槍也不再放,嘴裏邊仿佛在不住地喊著罵著。紅蘿卜的手裏邊已經沒有了槍支,那一個姓趙的雖然手裏邊還托著步槍,可是已經沒有回頭向敵人還擊的機會。所有伏在墳頭和石碑後邊的六個同誌都為著紅蘿卜和趙班長捏了一把汗,都為他們的不可挽回的命運駭得怔住了。

在這刹那間,牛全德的腦子裏又重新浮起來曾經想過了許多次數的報仇計劃,但隨即重又消失了。

“老牛,”陳洪焦急地說,“開槍——怕打著自己的同誌,怎麼好?”“嗨呀,快給抓住了!”一個同誌在石碑後邊驚叫著。

“用輕機槍掃射吧,橫豎他們兩個人,我們兩個人!”另一個同誌提議說。

“好的,快開槍吧!”有兩個同誌附議說。

在這刹那間,牛全德忽然發現了那追在後麵的兩個敵人中有一個正是他的換帖兄弟,就是那個曾經裝扮做賣櫻桃的人物。牛全德的心上好像突然炸裂似的一疼,立刻把輕機槍向地上一放,抓起來一支步槍從墳後跳了出去。“我操你奶奶的!”牛全德一邊瘋狂地衝上去,一邊高聲地罵:“我打死你個不講義氣的漢奸兒子!”這句話剛剛說完,他隨即跪下去連放兩槍,第一槍打中了換帖兄弟的頭部,第二槍打中了另一個敵人的胸部,兩個追擊者幾乎是同時的倒了下去。

麥地裏立刻又閃出來幾個敵人,一齊用排槍向這邊射擊起來。牛全德深怕那兩個被他救活的同誌吃虧,大聲地喊叫說:

“紅蘿卜跟姓趙的趕快臥倒,匍匐……”話還沒有說完,牛全德覺得有一個什麼東西以不可抗拒的重力猛然地打在肋巴上,口裏跟著說了聲:“不好!”他想掙紮著跳起來,卻無力地倒了下去,槍彈在他的周圍繼續地尖聲地呼嘯著,並且從地上打起來一陣塵土。宇宙在牛全德的眼睛裏開始變得昏暗了,和塵土的顏色混合了,槍聲也在牛全德的耳朵裏變得模糊了……

三十八

戰鬥繼續在河岸上進行著,太陽在淒慘的槍聲裏慢慢地高了起來。皇協軍的追擊炮,開始向河岸上轟擊著,向河灘裏和河對麵的街道上轟擊著。遊擊隊沒有迫擊炮,沒有重機槍,缺乏訓練,大部分又沒有戰鬥經驗,在十分艱苦的情形下支撐著。約摸又過了一個多鍾頭,正當守河的遊擊隊開始動搖的時候,友軍突然從敵人的右翼出現,一陣猛烈的襲擊,迫使敵人狼狽地潰退了。

戰鬥結束後,同誌們把牛全德的屍首抬了回來,抬到對岸的街道上,和別的屍首放在一起。同誌們一批一批地圍攏來,看這一堆死難的同伴們。分隊長和指導員看著牛全德,不由地淌下眼淚了。陳洪看著牛全德,不由地淌下眼淚了。許多人看著牛全德,想起來平日的友情,都不由地低下頭去,歎息起來,淌下眼淚了。

趙班長和紅蘿卜走來看牛全德,看著牛全德的傷口和血,和他的緊閉著雙眼的黃臉孔,他們不由地哭起來了。

有人歎息著小聲咕噥說:“老牛舍了自己救活他們……”“同誌畢竟是同誌,”另一個接著說,“牛班長平常討厭紅蘿卜,到最後又救了他的命。”“牛班長……唉!”人們從麥田裏找著了負傷很重的分隊長和張有才,又找著了許多同誌的屍首。所有受傷的都抬送進城裏的小醫院裏。

分隊長和張有才在醫院裏慢慢地好了起來。當他們聽說牛全德陣亡的消息時,分隊長拄雙拐杖,頹然她靠在病室門框上,深深地歎息一聲。張有才坐在病床上簡直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小孩子,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牛全德和二十多位死難者被並排地埋葬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到第二天,友軍的油印報紙上登載著這一次戰役的經過,特別刊載著牛全德的小傳和他的死難故事。他的那位成了老幹部的換帖弟兄在報紙上作了一首短短的挽歌。一張油印報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地位被關於悼念牛全德的文字占去了。

在城市的下層社會中有很多是牛全德的老朋友,他們聽到消息後就湊起錢來去他的墳上燒紙。他們發現了牛全德的棺木有一個角子露在黃土外,心中十分不舒服,立刻到鄰村借了鋤頭和鏟子,把牛全德的墳上的黃土加厚了。

被他救活的那位趙班長,為著報答牛全德,同陳洪一道帶了兩班弟兄們把墳上的黃土加厚了一層,於是牛全德的墳墓比起那些頂有錢的人的墳墓來也不遜色了。

分隊長出了醫院後來到牛全德的墳上看了看,感到非常的興奮。他跟政治指導員商量了一下,在牛全德的墳前立了一座小石碑。碑的正麵刻著:

一位為革命和同誌而犧牲的民族英雄牛全德同誌之墓中華民國××年×月×日陣亡於××河岸碑的背麵刻著從那首挽歌中節錄的句子:

從黑暗中睜開了睡眼,看見了光明。

又懷著無限的歡喜和希望,從光明前閉起了你的眼睛!他們又在墳頭上栽了幾棵月季,墳前邊栽了幾棵柳樹。到第二年春天,牛全德的墳墓已經被薄薄的青草掩蓋起來。柳樹在春風裏搖曳著柔嫩的細枝,月季也開放了鮮紅的花朵。清明節的上午,紅蘿卜穿著農人的衣裳,提著一捆火紙,背著一把鋤頭和幾棵柏樹苗,走到牛全德的墳墓前邊來,放下了肩上的東西,將火紙燒著,伏下去磕了三個頭,然後把柏樹栽在墳墓的周圍。陽光溫暖地照著他的脊背,照著那些鮮紅的月季花兒。

把柏樹栽了之後,紅蘿卜到鄰村裏借了水桶來,把每棵樹澆了一桶水,然後揩了揩額角上的汗珠子坐了下去。從腰裏取出旱煙袋,他漫不經心地裝滿了一鍋煙草,噙在嘴裏慢吞吞地吸著,眼睛望著前麵的田野,沉思起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