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想拖你三哥當漢奸。咱牛全德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頂天立地!”“哈哈,三哥,我是故意逗你玩兒的,你怎麼信以為真了?”“一百個弟弟沒哥大。三哥不管你是玩兒的也好,真的也好,我說的話字字全是從心肝眼兒裏挖出的,不好聽你包涵一點!”“三哥說的話句句都好,都對。我一定聽從三哥的話。”“聽不聽隨你,你現在快點走吧。雖說我們走的路子恰相反,可是三哥不黑你,放你回去,免得朋友們說我牛全德不講義氣。”“是,是,咱弟兄們沒有仇,”賣櫻桃的趕快地站起來說,“咱弟兄們好歹換過帖,在關公麵前磕過響頭。”“別慌,我問你,你回去是不是就帶著皇協軍來打我們?”“三哥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因為你不一定跟三哥一樣講朋友,我怕放了你回去會馬上吃你的虧。”“三哥既然怕我出賣你,我不走了。請三哥抓我去請功好啦。”“你真是講交情?”“上有青天。”“那麼我不送,你快點走吧。”牛全德懷著一肚子的氣,走下河堤,在河邊洗起腳來。他一麵洗一麵想,假若這家夥不是他的換帖弟兄,或者他牛全德不講義氣,這家夥有十個也別想逃走。但是他知道這事情決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不能讓分隊長和指導員知道;萬一走漏風聲,人們就要說他私放漢奸了。
三十五
賣櫻桃的走了沒多遠,恰恰碰著紅蘿卜。紅蘿卜正從附近的一個村莊裏出差回來,在街外邊遇見了賣櫻桃的,不由地嚇了一跳。賣櫻桃的立即把右手插進褲腰裏,對著紅蘿卜點點頭,笑了笑,招呼說:
“啊,春富哥,你辛苦呀。好久不見了。”“你在賣櫻桃?”紅蘿卜勉強地陪著笑臉說。“近來發財呀。”“不餓死就好啦,還說發財哩!”他們互相提防著,打過招呼後就各走各的路。等賣櫻桃的走得瞧不見影子時,紅蘿卜立刻飛快地跑進街裏,喘著氣向班長報告:
“剛才我遇見一個漢奸,這個漢奸從街裏走了出去……”“你怎麼知道是漢奸?”“我們是同一個村子的,”紅蘿卜吃吃地回答說。“他投在皇協軍。他是漢奸,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班長不再問下去,也來不及向隊長報告,立刻帶著兩個同誌和紅蘿卜追了出去。他們追出去約摸有三四裏路,找不到一點人影兒。又追尋了一陣子,在一個十字路口拾到一個櫻桃籃,知道漢奸已經跑遠了,大家失望地折轉回來。.班長帶著紅蘿卜和櫻桃籃,把上邊的經過情形報告分隊長。分隊長有點生氣,小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紅蘿卜,用責備的口氣說:
“你為什麼放了他走?”“我,我,我怕他有手槍。”“你為什麼不大聲喊叫?”“我臨時心一慌,忘了。”“忘那麼得?……真是無用!”分隊長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報告中隊長。中隊長又報告大隊長。一會兒工夫,全中隊都知道了這件新聞。
消息一傳開,新材料飛快地補充起來:有人說賣櫻桃的曾經在大隊部的門口盤桓了很長時候;有人說他曾向老百姓探聽了不少的消息;另外有人說他還有一個同伴扮做賣菜的,當散集的時候先一步走掉了。
全中隊的人們都猜測著敵人將在什麼時候來進攻,都認為這事情迫在眼前。
幾乎全中隊的人都責備紅蘿卜,責備他誤了大事,蠢得可憐。
“真混蛋,”有人說,“他沒把全隊的利害放在第一位,卻把他自己的安全顧得很周到!”“我不信做偵探的都帶有手槍,完全是紅蘿卜自己膽怯!”“即讓有手槍該能怎麼?你可以大聲喊呀!喊兩聲他還能跑得脫麼?”“真是,哼,他竟然連喊叫也不敢!”“況且還有放哨的……”“無怪乎牛全德在平素瞧不起他。”“假若那家夥碰著牛全德,他即讓有翅膀也別想飛走。”“……”到處在談論著這個問題,到處在責備紅蘿卜。但牛全德對這事沒有表示,對這些批評和責備不參加一個字。陳洪原以為牛全德會趁機落井下石,大大地攻擊紅蘿卜,一見他這麼沉默,不由地深為奇怪。為要了解牛全德近來對紅蘿卜抱什麼態度,他偷偷地向他探問:
“老牛,你看是不是紅蘿卜對遊擊隊缺乏熱情?”“不見得,”牛全德淡然回答說,“我想這隻是一時錯誤。”陳洪故作嚴重的口氣說:“什麼‘一時錯誤’啊!這分明是對革命事業不夠忠實,隻想到他個人的利害!”牛全德的臉色很沉重,沒有說話。一種愧悔的感情襲進牛全德的良心深處,使他驀然冒出了一身熱汗。
“雖然我們相信紅蘿卜是個好人,”陳洪接著說,“這件事卻做得太對不起我們的部隊。老牛,你,你為什麼不表示一點意見?”“我沒有意見。”“為什麼你沒有意見?”“我不知道。”停一停,牛全德又慢慢地說:“你的話也許隻說對一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以為紅蘿卜的錯誤是應該原諒的,大家對他的責備已經太多了。”“你是不是認為應該原諒他沒有經驗?”“也許是吧。我想在咱們隊上一定有人比紅蘿卜犯的錯誤更嚴重,不過因為他自己不吐口,別人就無法責備。”“我不明白你的話。”陳洪如墮入五裏霧中,用眼睛向他詢問。
“你想,”牛全德淡然一笑說,“假若紅蘿卜放走漢奸後不再向班長報告,不也就完了麼?”“媽的,你真是想人非非!”陳洪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有人能了解牛全德的心,他也不願意別人了解。每聽到一句責備紅蘿卜的話,牛全德的心上更增加一分難過。如今他恍然了解,對日本作戰和從前軍閥時代的內戰是不同的,那時候兵和兵不算敵人,現在怎麼能把朋友交情看得比救國還重?他的惟一的希望是老七能像他一樣的講交情,講義氣,說話算話。假若真如老七所保證的,那他牛全德的良心上的責任就輕了。
“萬一老七這家夥不講交情……”牛全德又驀地出了一身汗,不由地噓出一口氣。他知道如今江湖上像他一樣講義氣的人並不多,太相信朋友反而容易被朋友出賣。想著想著,他越發擔心起來,暗暗地咬牙發誓說:
“要是老七不是貨,出賣我,我非要他死在我手裏不可!”到晚上,從大隊部和中隊部傳下來許多命令:有的是叫多派警戒;有的是叫隨時準備迎接敵人來偷襲;有的是叫本中隊當敵人進攻時要死守據點,沒得到大隊長的命令不能夠退過河去。
老百姓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害怕戰事會起來,紛紛把女人和小孩子送往別處,市鎮上立刻充滿了恐怖氣象。
看見這情形,牛全德感到他自己的心上無比地沉重。他想著如果遊擊隊不幸的吃了大虧,那責任全都在他自己身上。
紅蘿卜也有這同樣想法,他的心上的擔子跟老牛的一樣沉重。
夜裏,牛全德出去查哨,看見了紅蘿卜,忽然改變了以往的態度,懇切地小聲叮嚀說:
“哨兵的責任非常大,你千萬不要疏忽啊!”
三十六
兩天過去了,敵人並沒有來進攻,甚至連進攻的模樣也看不出來;同誌們的精神到第三天就突然鬆了。
牛全德的心上移走了一塊石頭,又從新快活起來,把心思轉回到受訓的問題上去。紅蘿卜的心也從沉甸甸的憂慮中解放出來,盤算著請半日假回村中看一看什麼情形。他覺得牛全德這兩天對他特別好,就好意地同牛全德搭腔說話:
“牛班長,你不回家看看嗎?”“哪兒是我的家?”牛全德不覺笑了。
紅蘿卜忽然想起來牛全德不像他一樣,牛全德是一個禿尾巴鵪鶉,便趕快改口說:
“我是說你不回咱們的村裏看看麼?”“有什麼可看的?”牛全德和氣地回答說:“我要上學啦,沒有閑工夫回村裏去。”“什麼時候去上學呀?
”紅蘿卜繼續問,希望趕快同牛全德建立起友誼關係。
“今天就請假,請準假明天就去。”“噯,上學真好啊!”提到上學,牛全德滿心高興,但他卻不喜歡紅蘿卜故意地向他討好。為著打消紅蘿卜的巴結心理,牛全德忽然收斂了臉上笑容,望著對方的臉孔小聲說:
“紅蘿卜,你憑良心說,我牛全德近來對你怎麼樣?”“誰說你對我不好?”紅蘿卜莫名其妙地辯白說,“我知道你對我很不錯,從來我不敢說你牛班長一個破字。”“你說,在操場上我打過你嗎?”“沒有。”“罵過你嗎?”“也沒有。”“你說實話,我近來欺負過你嗎?”“沒有,沒有。”牛全德的臉上忽然有一絲嚴肅地笑,追著問:“是憑著良心說的?”紅蘿卜怯怯地回答說:“句甸是實。”“可是你很對不起我,大大地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呀,就是你,你帶著那位姓趙的去割了我的靴勒子!”“你說的我不明白。”紅蘿卜害怕地說,同時心裏想:“什麼靴韝子?”“別高興,你小點心!”“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沒關係,請你告訴那位姓趙的,叫他小著我的心!”紅蘿卜非常恐懼,正想懇求牛全德說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牛全德甩下他,氣昂昂地走開了。
張有才看見紅蘿卜的可憐樣子,趕快走來問:
“紅蘿卜,什麼事情?”“我也,我也不知道。牛班長很生氣,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你放心,我去問問他。”張有才趕上牛全德,拉住他,試探著問:
“怎麼,紅蘿卜又得罪你了?”“沒有,”牛全德笑著說,“一點也沒有。”“你為什麼又罵他?”“我看他太高興了,叫他給那個姓趙的傳個消息。”張有才知道是為了那個“壞女人”的吃醋問題,便笑著勸解說:
“算了吧,你現在還有閑心思吃醋嗎?還是去受訓要緊,受了訓你就了不起了。”“要不是為著去受訓,我不會輕饒他們!”“既然都是同誌,應該互愛才對。”“我不懂?還用你給我講道理?”牛全德笑著打了張有才一巴掌,“你忘了我是上級!”牛全德實際上並沒有多大氣,所以一離開紅蘿卜的麵前立刻又高興起來。他打過張有才一巴掌後就匆匆地去找分隊長和指導員,要求請假的問題:
“分隊長,指導員,現在不打仗,可允許我去上學吧。”“好的,”分隊長回答說,“明天我同中隊長談一談。”“隻要最近沒戰事,”指導員接著說,“我們準備多派幾個同誌去受訓。”“可是分隊長,你得準我先走,最好我明天就走!”“明天看,明天上午再決定,別性急。”分隊長微笑著,用話撫慰他。
“指導員,你千萬幫忙呀,”牛全德天真地叫著說。
“隻要沒戰事,我包你去。”離開分隊長和指導員,牛全德高興壞了。
一大群同誌圍著他,爭著問:
“你明天就走嗎?”“什麼時候回來呀?”“能不能我也去?”“你真是機會好!學校在山西什麼地方呀?”“……”夜間,牛全德一直在想著那將要開始的新生活,高興得睡不著。後來差不多到雞子叫的時候終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