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五)(1 / 3)

第十七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五)

三十三

這天上午,牛全德同弟兄們在河堤上繼續作簡單的防禦工事。大家都是一整夜沒有休息,經溫暖的陽光一曬,都感到困乏起來。隻要隊長和指導員不在跟前,牛全德就讓弟兄們輪流休息,因此工作進行得十分緩慢。

宣傳隊員們奔跑了一早晨,動員了上千的農民繼續地破壞公路。農民們受到了鼓勵,快活地工作著,興奮地工作著,競賽一般地工作著。大珠的汗水從他們的臉孔上、胳膊上、袒露的胸背上不住流著。自然有一部分遊擊隊同他們在一起工作,而且宣傳隊員們也有些在裏邊,所以常常飄起來雄壯的救亡歌聲。

牛全德對眼前的工作不發生興趣,老是有一種空虛之感。

雖然牛全德嘴上什麼話也不說,可是他心裏在罵著,在罵著隊長們都是些怯懦的家夥,不敢去找敵人打仗,卻先準備挨打的工作。牛全德心裏想,假若他自己做了大隊長,他一定連任何防禦工事都不要,專找敵人打,和友軍來一次襲敵競賽。

但牛全德不但現在不是大隊長,最近的將來也決不會做大隊長,所以牛全德隻能暗地裏發發牢騷。在牢騷中牛全德更容易想起來趙班長和紅蘿卜,越發地渴望著有報仇機會。

但報仇的機會隻在火線上才能有,因此牛全德就越發地討厭這平淡的和平生活。

下午牛全德到城裏出了一趟差,從城裏回來時忽然間變了樣兒,快活得像得了外財似的。從牛全德的生活前麵出現了一片美麗的遠景,他從來沒有感到他的前程是這樣的光明,這樣的值得驕傲,他從來沒想到人世上還有更有意思的生活在等他去經曆。牛全德不再把趙班長和紅蘿卜放在心上了。

再也忍不住在心頭上跳躍的歡喜,牛全德看見人就想報告他的心思。看見分隊長,他好像小學生看見了老師一樣,帶著一半懇求一半通知的口氣說:

“分隊長,過幾天我要上學了。”“上什麼學校?”分隊長望著他笑著問。

“友軍的幹訓班,一個朋友介紹的。”“好嘛,”隊長說,“可是畢業後還得回來,不然我不放你走。”牛全德見了陳洪,興衝衝地說:“老陳,我的兒,過幾天我要上學了。”牛全德見了張有才,興衝衝地說:“兄弟,瞧著吧,過幾天我要上學了。”牛全德見了那位宣傳隊的女同誌,興衝衝地說:“同誌,我要上學去,你看好不好?”牛全德見了一切人都隻有這一句話,不過一句話卻有不同的各種說法。人們把這事當做重要的新聞傳遍了全中隊,有人奇怪,有人羨慕,也有少數跟牛全德平素不諧的人暗中嫉妒。不管這新聞的反響如何,牛全德在全中隊裏的地位卻無形地提高了。

黃昏時,中隊指導員得到了片刻閑暇,找牛全德隨便閑談,就談到牛全德受訓的事情上來。雖然牛全德比指導員大了好幾歲,但指導員卻好像把他當一個頑皮的弟弟看待,故意地逗著他說:

“可別上學去,跟他們學不了什麼好處!”“你別誑我,”牛全德眨著快活的眼睛說,“到處都說他們好,我牛全德的耳朵沒有塞驢毛!”“別聽信宣傳,信宣傳就要上當。”“宣傳?宣傳叫事實占著啦!你忘記你從前也常常替人家宣傳,我總以為是賣的假膏藥,後來慢慢有點信,現在才知道你的話不能夠打一點折扣!”牛全德和指導員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真實而富於感情。

笑過了一陣之後,指導員用手背擦著眼淚問:

“你的那位朋友是幹什麼的?”“他呀?嚇!他是一個老幹部!”“什麼老幹部?”指導員裝做不懂得,但是忍不住又笑了。

“不要笑嘛,指導員。你知道俺們的碰麵才有趣哩,”牛全德提高聲音說,“有意思極了!”“你說說,你說說,說給我聽聽。”“我正在街上走著,”牛全德開始說,“和一位友軍的同誌打個照麵。他把頭一仰,盯了我一眼,問我說:‘你不是老牛嗎?’我看這人的麵孔很廝熟,可是記不起他叫個什麼名字。

他說:‘你不認識我啦嗎?我是,我是張國材呀!’嗨,操娘的,原來他是張國材!指導員,你不曉得,他還是我的換帖弟兄哩,足足有十五年沒有見麵啦。我一把手抓緊了他:‘我的乖乖兒!’我一跳八丈高地說,‘你,你還活著?

’你想想,朋友多年沒音信,我簡直樂壞了。”牛全德停一停,咽下去一口唾沫,點著半截紙煙頭,又繼續說:

“我說,‘老五,’——我是換帖老二,他是老五——‘變樣了,臉上長出連鬢胡子了。’他說,‘是的,都要老了,真是快呀!’老五說話的時候還是愛用舌尖頂在門牙,像孩子的時候一樣。我說:‘嗨,老五!你怎麼臉上搞一個大疤呀?’——這傷疤恰恰在左邊的臉蛋上,起碼要比他的嘴巴長半寸。——‘這是在湖南掛的彩。’他說。我說:‘你也到過湖南嗎?嘿,湖南那地方真是好:

女人好,大米好,人情又厚道。我是在民國××年秋天隨著軍隊開到湖南去,在湖南東部打了幾個月,好險,幾乎嗚呼在那裏啦。’老五笑起來,說:‘你就是跟俺們在打仗,我就是在那年陽曆九月間掛的彩。’我的天,我那時真不知道老五在裏邊!我說:‘唉呀,老五呀,我要是知道你在那裏邊,我可真要跑去找你了!別看咱們在火線上對腦漿,一則咱們當兵的是沒有仇的,二則咱們再打一百年也還是兄弟呀!’老五還是像從前一樣,把舌尖吐在牙齒外,嘻嘻地笑了起來。”牛全德又停一停,快活地眨眨眼睛,把半截紙煙抽完。指導員巴不得一氣聽完,催促說:

“後來你們怎麼談到了訓練班?”“俺倆在一個石頭上坐下去,”牛全德繼續說,“噴起閑話來。差不多噴了個把多鍾頭,我的那位朋友公事忙,走開了。

起初俺們談了些近來的生活情形,隨後老五又替我解釋了許多在心裏悶了很久的問題。嗨,真是看不出,老五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老五以前不認識一個字,現在可他媽的一肚子好學問,連外國的事情都能夠說得頭頭是道。我問老五:‘乖乖兒,你是怎麼搞的?’他說:‘這很平常,我們的老幹部都懂得一點道理。

’後來他就說他們有一個幹部訓練班,如若我想進去的話,老五可以負責介紹我。唉,指導員,我現在不想別的,隻想跟老五一樣什麼都懂得!”牛全德誠誠懇懇地要求指導員:

“指導員,你答應我去受訓嗎?”“好的,好的,”指導員同意地回答說,很受感動。“不過得過幾天才能準你走,目下正是吃緊的時候,我答應上邊也不會答應的。”“指導員,說句話算句話,”牛全德大聲叫著,“你可是已經答應我的要求啦!”“當然的,我一定幫忙。”“不變卦?”“不變卦。”“妥啦!”牛全德拍一下大腿說:“哈,算我牛全德從前是白活了半輩子……!”牛全德覺得他心裏有許多話,然而他說不出來。他望望指導員,望望原野,不知為什麼歎了口氣,歎過後又跟著笑了。

三十四

第二天是逢集的日子。河對岸的街道上天一明就開始做生意,像平常逢集時一樣的熱鬧起來。飯鋪開門了;賣雜貨的鋪子開門了;碎貨攤擺在街道兩邊了;還有肉架子、菜挑子,賣零星吃食的攤子和挑子也都出現了。

人們從周圍的村莊陸續地走來趕集,又陸續地走回各自的村莊去,小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扯成繩子。一直繼續熱鬧到午飯時候,街上才開始冷落。

當街上的攤子開始收拾的時候,牛全德在河岸上將一個假扮做賣櫻桃的人物抓住了。他從後麵猛不防地用一隻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裳領口,又用一隻手抓住了櫻桃籃子,冷笑一聲說:

“好家夥!你敢來刺探軍情!”賣櫻桃的迅速地扭回頭,一看是牛全德,便神情慌張地賠笑說:

“啊,是三哥呀,可把我嚇得不輕!”“老七,”牛全德向四下望了一眼說,“幸虧你碰著我牛全德是一個講義氣的人,要是叫別人看破了,喂,你的腦袋不搬家也得鑽一個窟眼兒冒冒空氣!”“三哥,我正想找你哩,”賣櫻桃的急忙說。“三哥你吃櫻桃;別抓著我的領口,別人看見了會疑心哩。”牛全德鬆了手,說:“你怕我不講朋友,想逃跑是不是?”“三哥真會說外氣話!”賣櫻桃的賠著笑臉說。“三哥的性子我知道,從來沒有黑過誰,我還能怕三哥麼?”“我牛全德當然不會黑朋友,可是你就不會碰見別人麼?”“不要緊,你們的隊裏隻有三哥認識我。”“難道紅蘿卜會不認識你?”“誰叫做紅蘿卜!”“紅蘿卜就是王春富,你忘記小時候他跟你罵過架哩。

”“啊,那是一個死鱉呀,他怎麼也幹了遊擊隊?”“不要慌,我們慢慢地談一談。隻要你還把我當做三哥待,縱然咱們如今各走一條路,三哥決不會出賣朋友。隻要紅蘿卜瞧不見,你隻管放心好啦。”“我一切當然靠三哥關照,”賣櫻桃的說。“三哥叫我怎麼我怎麼,要我命我也隻得死。”“不要說廢話,就坐在這裏吧。”於是他們臉對臉坐在河岸上,一邊吃櫻桃,一邊閑敘著各人最近的生活情形。

原來他們是同村人,並且是換帖弟兄。在這“一把香”,牛全德是排行三哥,賣櫻桃的是換帖七弟。一天,大家湊了幾個錢,買了些香表蠟燭,一同到關帝廟裏,舉行結拜。他們虔心誠意地同在關帝爺麵前跪下去,叩了三個頭,背誦著流傳在江湖上的老套誓詞:“我們自從結拜後,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雖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起罷誓,眾弟兄又給大哥叩了一個頭,然後到廟外的賭博場裏,買了許多油條和包子,牛全德又到附近的菜園裏偷了一把蔥,大家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頓。自從這一天結拜以後,他們眾兄弟在村裏就形成了一個不小的力量。別的孩子們對他們都發生畏懼,像紅蘿卜之流碰見了他們時就規規矩矩地遠遠避開。有一次老七為罵紅蘿卜,同紅蘿卜的一個相好的大孩子打了一架.吃了點虧,立刻牛全德率領著眾兄弟跑去報仇,打得那個大孩子跪在地上連聲叫爺。十幾年來弟兄們各奔前程:有的安分做莊稼,有的學了小手藝,有的成了小販子,有的出外闖江湖,有的在貧困中害病死了。

老七起初在地方團隊中混來混去,近幾年也去到遠處吃碼頭,縣城淪陷時才突然從外邊回來,在皇協軍中擔任著特務工作。談過一陣話,看出來牛全德確實是無意害他,賣櫻桃的就大膽地勸誘著說:

“三哥,沒有外人,請你不要怪我說老實話。我說你不如參加皇協軍,何必在這裏跟著他們受窮罪?”牛全德覺得老七的話很不入耳,搶白他說:

“我拿朋友對待你,你別來拖你三哥下水吧。人活著並不是光為自己,也得為國家想想!”“呀!三哥說的話我讚成極了!”老七狡猾地笑著說,遞給牛全德一支香煙,還替他擦著火柴。“三哥不知道,幹‘皇協’也是救國,要不是為救國我何必來幹‘皇協’?”“媽的,誰不知道‘皇協’是漢奸隊伍!”牛全德心裏罵,但嘴裏卻故意說:“老七講一講叫我聽聽,我還沒有聽說過幹‘皇協’也算救國哩。”“你以為日本人真想滅咱們中國嗎?”“不想滅中國來幹嗎的?”“他怕咱們中國將來會變成了共產黨的天下……”“這話是誰說的?”牛全德截住問。

“你還不知道中國這次抗戰是中了共產黨的陰謀嗎?”“老七,你別在我麵前胡放屁,我不是三歲孩子!”牛全德勉強地做著笑臉,但心裏已經冒火了。

“三哥不願聽這個,咱就不談這個吧。”賣櫻桃的很機靈地撥轉話頭說:“三哥,我問你,人家日本跟老蔣打仗是為著爭江山,你是為著什麼呀?”“我不是說過麼?”牛全德用指頭敲著煙灰說,“日本人要來滅中國,我是中國人,為救國我才幹遊擊隊。”“救了國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我不幹遊擊隊,可是我的錢花不完,你呢?”“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樣當漢奸,中國還打個屌仗!”牛全德變了態度說,恨不得把老七抓了起來。“老七,為人要有一把硬骨頭,不能誰給糖吃就向誰叫幹爹。三哥近來比從前多懂得一點道理,我趁現在勸勸你。老七,你走的路不是正路,單隻有錢花算不了一個屌!”“三哥你怎麼動氣了?”賣櫻桃的紅著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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