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四)
二十六
自從那兩個分隊開來之後,牛全德的朋友添多了。除在遊擊隊中有他的舊日的朋友之外,另外和幾位宣傳隊的同誌也搞得很熟,又因為陳洪的關係認識了不少老實的青年農民。
隻要能抽出來一點空兒,牛全德總是要這兒跑跑,那兒跑跑,瞧朋看友。朋友們也常來看他,弄得他忙上加忙。可是牛全德是不怕忙的;在他看來,隻要有朋友就有世界。
人們對牛全德的交遊廣不知是嫉妒還是羨慕,都用一種微笑的眼光看牛全德忙忙碌碌地接見朋友。副班長陳洪對他說:
“老牛,你的朋友真多呀!”分隊長也說:“牛全德的交遊真廣!”指導員有一次就笑著問他:“牛同誌,你怎麼那樣喜歡交朋友?”“回指導員的話,”牛全德立正說,“人在世界上過的是什麼?還不是過的朋友嗎?”看見指導員對他的朋友多不但沒有責備的意思,反而口氣中帶有稱讚的味兒,牛全德高興透了。他覺得朋友多非常光榮,有一次拍著他的胸脯說:
“操他娘,咱牛老大混了半輩子,生下來沒有一畝田半畝地,全是靠朋友。
我小時沒父母,老年沒兒女,靠朋友生長,靠朋友送終!”雖然牛全德喜歡朋友,喜歡各種各樣的朋友,但自從指導員來了以後,用牛全德自己的話說,也就是遊擊隊來了“政治”以後,他沒有敢再去跟那些賭博漢朋友來往,也沒有得機會去看那位“壞女人”。現在,這些朋友的地位在牛全德的心中遠不像從前重要。但既然是朋友,牛全德有時候也不免想念他們。尤其是那位“壞女人”,牛全德很是可憐她,總覺得他自己應該對她負什麼責任似的。為著他不敢親自去找她,他就悄悄地派張有才往街上去探一下她的情形。
“兄弟,勞你駕去一趟,”牛全德扒在張有才的肩上小聲說,“瞧她這些日子餓瘦了沒有。你隻偷偷地溜去看一看,不要讓別人知道;小心一點,如今可不同從前!”他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一元的新法幣,用兩個指頭捏著法幣的一角,抖擻抖擻,那法幣就在他手裏嘩嘩地響著。然後,他把法幣交給張有才,笑著說:
“隻借到這一塊錢,給她量麥吧。”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來一根紙煙頭,寶貴地藏進口袋,帶一點牢騷地說:“要不是幹遊擊隊打鬼子,憑我牛老大這一條好漢,還能會困到這步田地嗎?
唉嗨,如今,他媽的不用提了!”張有才受了班長的囑托,心中很為難地出發了。他裝著路過的樣子,來到“壞女人”的小屋門口,看見門外放著一張小方桌,上邊擺了些紙煙和一點糖,有一根用包穀須搓的火繩在地上燃著。“壞女人”坐在門裏邊,低著頭正在紡棉線。她的臉上沒有粉,沒有胭脂,不過鬢角上仍貼著黑色的頭疼膏藥。
張有才準備同她打招呼,但沒有張嘴就臉紅了。
女人抬頭來向張有才望一眼,看見他似乎怪麵熟,微微地有點吃驚,隨即停止了紡線。
“你這位同誌要買紙煙嗎?”“我不買紙煙,”張有才站在門口說。“我來街上有事情,牛班長叫我順便拐到這兒看看你。”“啊……來屋裏坐坐吧。”女人說,慌忙從紡車邊站了起來。
張有才不好意思地進屋去,站在門口又怕被別人看見了也不好,很是為難。
但他結果還是決定在門口說話,裝做是買什麼東西的。他拿起一盒紙煙,眼光盯著煙盒上的畫兒說:
“你現在又賣紙煙,又紡線子,日子還能夠過得去吧?”“噯,你這位同誌,你坐下吸煙吧。”女人很親切地遞過去一根紙煙,臉皮忽然地有點紅了。
“從前我是沒有辦法才——才——走錯了路。自從宣傳隊來了以後,他們知道我是逃日本流落到此地,外廂人也是這一次打仗陣亡的,很是可憐我,幫我很大忙。現在日子還馬虎過得去,一裏一裏地就會好了。”張有才看見遠遠地有人走來,心中十分慌張,把接到手中的紙煙和火繩,和剛才拿起來欣賞廣告畫的紙煙盒,一齊丟到桌上去,趕快從口袋裏掏出那一張一元的法幣遞給“壞女人”,吃吃地說:
“這是牛班長給你的。他近來也窮得沒有辦法。”“我不要,”女人搖頭說,向後邊退了一步。“我知道他很苦,你拿回去叫他零用吧,說什麼我也不要!”張有才急起來:“你快點接著,我急著回去哩!”女人擺擺手:
“我真的有錢用,請你給他帶回去!”張有才把鈔票往桌上一扔,轉身就跑,一麵跑一麵扭回頭來說:
“他說叫你拿著這塊錢量一鬥麥子暫且吃著,以後他有了錢還會送來的。”“你別慌走!你等一等,你等一等!”女人急著從桌上摸起來兩盒紙煙,追趕上去說:“你把這兩盒紙煙帶回去你們抽……別慌走,我還有話呀!”張有才隻好站住,但堅決地拒絕要紙煙。那女人沒有再勉強,就換了一種關切的口氣說:
“你回去告訴牛班長,叫他不要再為我操心。我知道你們很忙,紀律又嚴,我不能夠去看他,什麼時候他順便來街上,叫他來坐坐……”“我一定把話帶到。”“啊,聽說他近來變得很規矩,是的嗎?”張有才看見一個女“宣傳隊”已經走近了,隨口答應一句話,拔腿就走。已經走了十幾步,張有才聽見那女人還站在原地方,向他囑咐說:
“你見了牛班長,就說是我說的,叫他沒事的時候來玩玩呀。”回到隊上,張有才把經過悄悄地報告牛全德。牛全德大大地詫異起來,心中狐疑地說:
“她紡花,賣紙煙……誰給她的本錢呢?”“我沒有詳細問她,”張有才回答說。“她隻說宣傳隊很幫了她的忙。”牛全德把頭搖一搖,他不相信宣傳隊裏會有人平白地給她本錢。越想越疑,他又問:
“有沒有一個男人在她的小屋裏?”“我沒有進屋裏,好像裏邊沒有人。”“那個小家夥呢?”“哪個小家夥?”“那個小柯權子。”“沒有看見。”牛全德生氣地說:“我派你去辦這件小事情,你辦的是個屌!”張有才的臉紅了,覺得牛全德的臉色可怕。為要想把問題岔開去,他賠著笑臉說:
“她現在沒搽粉,沒抹胭脂,看樣子很是正派。她說她從前有一個丈夫打日本陣亡了,真的嗎?”“哼,你真是不會辦事!”牛全德認為準是有人割了他的靴勒子,暗暗地咬牙切齒。他決定馬上親自去看看究竟,如果真有人不言一聲兒割了他的靴勒子,他一定用一顆洋點心對他報複。但他正要向分隊長請假的時候,指導員又召集各班的班長開會了。
二十七
從指導員那裏走出來,牛全德顧不得去找“壞女人”,趕快和班裏的同誌們開會。
“我們馬上準備,”牛全德對大家說,“明天天不明就到地裏,跟第一、二班來個競賽!”大家一聽說明天要下地去幫老百姓栽紅薯秧,就像要下他們自己的地裏似的,快樂得亂跳亂叫。有些人是做慣了莊稼活的,好久來沒做活感覺手癢和心癢;有些人雖然混過軍隊,多年不摸摸鋤把了,手心上的齶皮褪去了,但一聽說要去替老百姓栽紅薯秧,也立刻感到了無限興奮。
“我一天能夠栽三畝地!”一個人吹牛說。
“我一天能栽五畝!”第二個跟著吹。
“我從前一天內栽過十畝!”另一個吹得更凶。
“喂喂,我們大家都不要瞎吹。”牛全德大聲嚷著。“我們本班裏也來個比賽,頭一名發給獎賞!”大家一窩蜂似的嚷叫著表示讚成,但是有人問:
“班長,第一名獎賞什麼?”“自然要獎賞好東西,”牛全德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去問指導員跟隊長要。要是他們不肯給,我牛全德自己負責任。
”“好哇,我們的班長萬歲!”牛全德看見大家是這麼高興,這麼愛戴他,他把“壞女人”的問題忘到了九霄雲外,心上開花了,比賭贏大堆錢還要快活。從口袋裏摸出來半截煙卷和一根折斷的火柴頭,他故意像賣弄本領似的,用牙齒將火柴一咬,喀吧一聲那火柴頭著起來了。他點著煙頭,用力地吸了兩口;等煙頭燒著指頭時,仍不肯將它拋掉,用指甲掐著煙頭又深深地吸一口,因此那煙頭就像故意要報複似的將他的嘴唇皮燒了一下。
“假若你是第一名,”牛全德望著陳洪小聲說,“你猜我獎你個什麼東西?
”“你獎我個什麼東西?”“我獎你個好東西,看,這麼粗,這麼長,”牛全德用手比著說,“撲楞楞,火頭魚!”“滾你娘的去!”陳洪笑著罵,在牛全德的脊背上打了一拳。“喂,快討論應該準備的工作,馬上就天晚啦!”牛全德又繼續主持討論,將工作分配清楚。散會後,陳洪負責去約集花戶,告訴他們明天要幫他們栽紅薯秧啦,讓他們將一切家夥都準備停當。看太陽還有屋脊高,牛全德趕快向分隊長請了假,匆匆向街上走去。他心裏真快活,常常地忍不住笑。
“像這樣的屌隊伍,”他得意地對他自己說,“一無餉,二無糧,單憑有‘政治’也不行,全得靠感情,瞧人家瓦崗寨才是樣子!”春末夏初的傍晚,夕陽斜照在將熟的麥穗上,原野顯得特別的靜謐而美麗。在麥田裏,在開花的豌豆地裏,在一道溪水旁的矮樹林裏,斑鳩在叫著,杜鵑也在叫著。斑鳩的叫聲是和平的;杜鵑的叫聲也是和平的,完全不像舊詩人們所說的。真的,連牛全德也不再生氣了,杜鵑還有什麼悲哀呢?
牛全德滿心地盼望著同那個很久不見的人兒會麵,一邊走一邊低聲地哼著小曲子。有一股神秘的勁兒來在他身上,他變得非常的年輕了,快活了。他想著他不應該對她吃醋;想著將來娶她做老婆,像別人一樣的成立一個家。他想著將來他也同別人一樣的有兒有女,那是多麼美的滋味呀!牛全德越想越快活,於是夕陽格外的美麗了,原野格外的可愛了,晚風格外的溫柔了,杜鵑的叫聲也格外的,格外的引起他的興致了。
他裝做買什麼東西的神氣,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小屋門口。
一看沒有人注意他,他就趕快地溜了進去。女人正在門口紡棉線,看見他溜進來,又高興又帶點吃驚。她一邊紡棉線,一邊抬起頭來問:
“你怎麼今天得閑了?”“閑倒並不閑,我想你想得心慌呀!”“真的嗎?鬼才相信!”“我要哄你,叫老子挨個槍子兒!”牛全德露出來很饞的樣子,繞過紡車,將一隻手搭在女人的肩上,打算順著她的胸脯摸下去。女人把他的手一推,臉色正經地說:
“別胡鬧,叫別人看見了什麼樣子!”牛全德笑了,說:“媽的既然幹這行買賣,你還要撇清哩!”“你規規矩矩坐下去,”女人停住紡車說,“咱們談幾句正經話好不好?”“有什麼正經話同我談?”牛全德心中有點不舒服,逼著問:“談談也好,是不是有人割了我的靴勒子?”“你別再胡扯了!”女人站起身來說,用指頭摸一摸頭疼膏藥,隨即拿紙煙遞給客人。“以後你再來就得規規矩矩的,別再像從前那樣。你自己很窮,剛才打發人給我送來一塊錢,我看你還是帶回去吧,我現在馬馬虎虎地包纏住了。”“怎麼你嫌錢少嗎?”“不是,你不要見怪。我現在既然能夠包纏住我自己,你又不是有錢的,我受你的錢心裏不安呀!”牛全德擦著火柴,怔了片刻,把火柴投到地上,強捺著心頭怒火,竭力用平靜的聲調盤問:
“別瞞我,你近來新認識的有錢朋友是哪一個?”“我猜到你會多心!”女人笑了一下,摸一下頭疼膏藥。
“快說!”牛全德露出凶相,問:“你是不是叫別人包了?”“沒有。
我近來不幹那買賣了。”“沒有?你這些本錢是哪裏來的?”“宣傳隊上的先生們說我是‘抗屬’,他們憐念我……”“什麼‘抗屬’?”“他們是這樣說的,因為我的外廂人是在蘆溝橋打仗陣亡的。”“他們憐念你該怎麼樣?”“他們,他們,不叫我再幹那事情,幫助我一點本錢,我才擺了個紙煙攤子。”牛全德的氣有點鬆了。他從新擦著火柴,點著紙煙,在凳子上坐下去,喃喃地說:
“這就對了。我也說沒有誰吃了豹子膽,敢不言一聲兒割了老子的靴勒子。
”隨即他向女人的臉上吐個煙圈,嬉皮笑臉說:“不接客我很讚成,我將來要娶你做我的壓寨夫人。”女人笑一下,低下頭去,摸一摸頭疼膏藥,退後兩步,倒坐在門檻上邊。她盡摸著她的頭疼膏藥,摸著摸著就把它們從鬢邊角上撕下來了。
牛全德看見女人比從前上膘了,顏色也好了,格外地動他的心,他幾次想把女人拉到懷裏,關一關屋門,但因為看女人的正經神氣,心上的欲火就熄了,他不好意思再拿下流的話語調戲她,可是又不願馬上就走,就抽了幾口煙,正正經經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