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四)(3 / 3)

“老牛,你今晚又在想什麼心思?”“你管我想什麼心思!”“不,我看你好像在生什麼悶氣。”“我想殺人,”牛全德搶白他說,“我還想你妹妹!”同指導員說過了幾句閑話,紅蘿卜的心裏又稍稍地寬了一點。牛全德說的話他也聽見了,但他不相信牛全德對他有什麼惡意。他認為好些天來牛全德不曾再欺負過他,似乎不會再平白無故地仇恨他了。他正想回頭去看一看牛全德是什麼神氣,忽然蒸饃和開水送來,隊伍就開始打尖了。

打過尖,隊伍又匆匆出發。中隊長率領著兩個分隊順著河堤走,牛全德和紅蘿卜所屬的這個分隊單獨地渡過河去,順著麥田間的小路前進,同河身保持著半裏左右的距離。這時候,大家才知道是要去占領前邊的那個市鎮,不由地都精神緊張起來。

走著走著,紅蘿卜又不由地想起來他的女人和孩子,想起來家庭中許多事情,並且還有點膽怯,於是他的心就像是被繩子捆綁著,懸掛在空中一樣。他竭力地不胡思亂想,要求鎮靜。紅蘿卜在肚裏安慰他自己說:

“我沒有做過虧心事,槍子兒是有眼睛的!”約摸又走了個把鍾頭,那個市鎮的黑影子就在星光下隱隱約約地現出來了。

三十

小市鎮夾著河兩岸,靜悄得像死去一樣。大家原以為在這河兩岸會發生一次惡戰,沒想到在看見市鎮的影子時得到了確實情報,說鎮上的少數偽軍和偽鎮公所都在半個鍾頭前得到了消息,他們知道打不過,拉起來逃走了。於是遊擊隊小心地開了進去,沒有費一顆子彈占領了兩岸的街道。

雖然平平安安地完成了占領工作,但大家卻不敢鬆懈一點。因為,第一,偽軍並沒有被消滅,可能隱藏在附近的什麼地方,等待他們的救兵來時反攻;第二,一支友軍昨天從太行山那邊秘密地開過來,要在拂曉前進攻縣城,本隊占領這地方的任務是截斷敵人向縣城增援,所以必須立刻將公路和橋梁破壞,準備著隨時同敵人戰鬥。中隊長向大家作了一個極其簡短的訓話,把上麵的意思說明,最後又特別地提醒大家說:

“諸位要明白,困難的不在占領,而在保守。別認為這問題已經告一個段落,問題才在我們的麵前開始呢!”“這麼說才有點意思,”牛全德對陳洪咕噥說,“要不然真太鬆勁!”“鬆什麼勁?”陳洪不明白地小聲問。

“專心一意地來打仗,來了撲個空,不鬆勁說什麼?”紅蘿卜聽見了隊長的訓話,心上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沉重感覺。他茫然地看著別人,隻見人們在他的眼前紛亂地走動著。他起初像木頭人一樣的立著不動,後來被班長帶出街外,帶他到一座墳墓旁邊,讓他一個人站在那裏。

“小心警戒,”班長命令說,“要多注意麥地裏有什麼動靜!”“班長,我一個人在這兒放哨能行麼?”紅蘿卜怯怯地說,希望有一個同他做伴。

“你放機靈一點就成了。”班長說。

紅蘿卜隻有群膽,沒有孤膽。在星光下,紅蘿卜看了看旁邊的墳墓,又望著那幽暗的、靜悄的、伸展在麵前的夜的原野,禁不住他的頭發和寒毛一豎一豎的,脊梁溝一涼一涼的。他竭力使自己鎮靜,在心裏說:

“不怕,不怕,手裏有槍還怕什麼!”他開始疑神疑鬼的,仿佛覺得有什麼聲音在墳墓中輕輕地響了一下,於是他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越發地不能夠沉住氣了。

他覺得有一個披頭散發的野鬼要從墳墓裏走出來,墳頭上的荒草已經開始在動了,土已經開始在響了。

他覺得遠處的灌木林中有許多黑影在晃,在探頭探腦地向他窺看,要向他走來……

他覺得,不,他簡直相信,在麵前不遠的麥地裏就伏有敵人,正在對他瞄準,不,正要擲過來一枚炸彈……

(是的,在星光下,深深的麥苗在波動。)

他想象著,從麵前的麥地裏,突然喊起來一片殺聲,敵人像潮水一般地湧了過來……

他又想象著,不,這好像就是現實,突然從背後跳出來幾個敵人,猛將他攔腰抱住;他還沒有來得及叫出一聲,刺刀已經刺進了他的胸膛,割斷了他的喉嚨……

(於是,在恐怖中,紅蘿卜又想起來他的女人和孩子。)

假若在平常的時候,比如說像從前在夏夜看瓜,秋夜看包穀或棉花的時候,紅蘿卜一定會沒命地逃回家去,或逃到有人的地方。但現在他不但不能逃,連做聲也不能呀!他雖然十分恐怖,但時時刻刻地牢記著他的責任,牢記著班長的命令,牢記著他縱然死也必須死在此處!“不怕,不怕,”紅蘿卜鼓勵自己說,“縱然死也是應該的!”他壓抑著呼吸,睜大眼睛,機警地用眼睛向左右和前方搜索。他的每一根寒毛上都長了一隻耳朵,向四麵八方留神地聽著。

他的兩隻手用力地端著步槍,準備著應付突起的任何事變,不管撲來的是鬼呢還是敵人。

三十一

紅蘿卜和恐怖鬥爭著,非常地吃力和痛苦。

在無情的星光下,所有的墳墓,所有的灌木,所有的麥地,都是黑沉沉的,都在可怕地微微浮動,都似乎在發著肅肅的聲音。紅蘿卜和這些黑沉沉的影子鬥爭,和這些肅肅的聲音鬥爭。他堅決不對它們屈服,然而卻時時地慌得心跳,捏把冷汗,仿佛連血液都在脈管裏凍結起來。

紅蘿卜焦急地盼望著有人來把他換下去,或者太陽趕快地從東方出來。但時間好像死了,天好像永遠不會明了,而他的警戒也被班長忘掉了。

在寂靜的夜空裏,忽然從村邊的公路上傳過來一陣俏語聲,掘土聲,鐵器和石子的碰擊聲,橋上的破壞聲…一於是紅蘿卜的心突然一鬆,膽子壯了。他仿佛如今才知道在背後有大隊同誌,才想起來在左邊和右邊不遠的地方有同誌們擔任警戒,才相信周圍既沒有鬼怪,也沒有敵人。

他想了想,覺得他自己剛才很可笑,於是胖胖的紅臉上就綻開了一朵微笑。

他在墳頭上坐下去,把步槍橫擱在大腿上,從墳頭上掐掉一根莎草葉放嘴裏嚼著。“要是有煙袋在身邊就好了,”他心裏說,忍不住打個哈欠。

從遠遠的夜空裏,步槍聲、手槍聲、機關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突然爆發了。紅蘿卜迅速地從墳頭上跳下來,準備開火。他不很害怕,不過情緒突然又變得很緊張,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但片刻過後,他就知道是遊擊隊在襲擊縣城,戰事還在十裏以外呢。

當槍彈聲開始的片刻間,紅蘿卜的周圍顯得異常靜,差不多聽不出任何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聽見人們的低語聲,才又聽見人們在破壞公路和橋梁,在構築簡單工事。他感到非常興奮,自言自語說:

“妥啦,靜看打死多少鬼子跟漢奸吧!”槍彈聲繼續了個把鍾頭,逐漸地稀疏起來,並且慢慢地向另一個方向移去,最後隻剩下一片傳遍各村的狗叫聲音。偶然有幾下槍聲,聽起來特別清脆,好像暴雨後留下的極稀的大顥雨點。

“一定是把城攻下了,”有人在公路上用肯定的口氣說,“不怪乎人家的遊擊隊到處叫好。”“聽見人家在打鬼子,”牛全德的聲音說,“老子的心裏直發癢!”“城攻得真是快,一定是裏邊先串通好了。”另一個聲音說。

“這就是政治工作,”中隊指導員的聲音說,“單憑硬打自然不會有這麼容易。”紅蘿卜比任何人都喜歡,喜歡得幾乎發狂,他的眼睛裏含著興奮的淚水,朝著城市的方向凝望,恨不得看見他的家到底是什麼樣子。但城頭上沒有火光出現,城依然藏在沉沉的夜幕裏邊。紅蘿卜一麵向城市凝望,一麵在想著他的家,仿佛他就要帶著他的女人和孩子,還有那頭小毛驢,快快活活地回家去。

三十二

在鵲鳥的嘈雜的歡叫聲中,血紅的太陽從東方的平原上,從那望不到邊涯的平原上,慢慢兒升起來了。

民眾一堆一堆地包圍著宣傳隊員,談論著這一夜的戰事新聞,大家的臉孔上閃耀著太陽的顏色。人們由戰爭新聞又談論到從太行山那邊過來的這支軍隊。關於這支軍隊的過去、現在在山西作戰的許多傳說,使大家特別地感到了很大魔力,好像在聽著神話一樣。

從家家屋脊上升起來嫋嫋的炊煙。屋裏邊的女人們在為遊擊隊趕做早飯。她們年年為過往的軍隊燒茶做飯,可是從來不像今早晨的樂意情願。有一個年輕媳婦一邊注意地偷聽著街上的談話,一邊用火柴點燃手裏的半幹軟柴,連擦了三根火柴都沒有將軟柴點著。她的婆子忍不住盯她一眼,撇一撇嘴唇說:

“哼哼!點一次火就得幾根火柴擦,難道那不是拿錢買的?”媳婦沒有敢當麵反抗;等婆子走出屋子,她低聲地咕噥說:

“人家已經把日本鬼子打跑了,你還在心疼兩三根火柴哩!”太陽的紅光照耀在緩緩東流的河麵上,也照耀在那一道破壞後的木橋上。遊擊隊不斷地有人涉著水過來過去,傳達著命令和報告,也傳達著關於友軍的情報和傳聞。一部分偽軍在城內反正的消息是證實了。偽縣長的捕獲也證實了。打死了兩個日本軍官的消息也被證實了。好消息一大堆,簡直要把大家興奮壞了。

紅蘿卜拖著步槍,在人堆中走來走去,打聽著城市的消息。往往同一個簡單的消息他已經聽過十次,但當第十一次講說時,他仍然聚精會神地,一字不肯漏掉地聽到底。如今他是在明媚的陽光下,是在歡欣鼓舞的同誌堆中,所以他比在天明前聽到勝利消息時更加高興。紅蘿卜好幾次也不管別人聽不聽,對人家歡呼說:

“阿彌陀佛!回家的日子可來了!”(當他說著這話時,他的心飄飄地飛往四月的田野上,因為田野上的麥穗已經打苞了。)

陳洪和牛全德從紅蘿卜的麵前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在低聲抬杠。牛全德因為沒有能打仗而感到失望,對隊長們發出來不滿的批評。但紅蘿卜正在想心思,沒有聽清楚他們的話。

他想著怎樣把房子修葺好,怎樣把門前的小菜園整理得跟從前一樣。一會兒,陳洪一個人走了過來,向紅蘿}、小聲地問:

“喂,老牛近來對你怎麼樣?不是對你還好嗎?”“他近來對我還好,”紅蘿卜回答說。“你為什麼問到這上呢?”“沒有什麼,”陳洪說。“我看他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總在鬧脾氣,怕是你惹著他了。”“沒有呀,”紅蘿卜老實地笑著說,“你放心,我又沒有瘋,好端端地幹嗎往老虎頭上搔癢啊?”“對了,我也想他不會是對你生氣。”“真是,結的什麼仇,遊擊隊我不會幹一輩子!”“那麼你打算請假回家嗎?”“過幾天看一看情形再說吧。隻要能回去,我是巴不得回去下力氣。”“你倒沒有忘過做莊稼。”“當然啦,那是咱的本行嘛!”紅蘿卜聽見田野上叫喚著“割麥插禾”,又接著說:“副班長,快到芒種啦,鄉下人快該忙了。”“是的,再過一個月就要吃新麥啦。”“今年雨水好,收成一定不壞呐。”“你自己的地怎麼樣?”“聽說麥苗長得還不壞,全都是炕地呀!”(當他說著這話時,他的心飄飄地飛翔在四月的田野上,發現田野上的豌豆開始開花了。)

從對岸的寨子裏走出來一群莊稼人,還夾雜著一群孩子們,拿著兩張魚網到河裏去。遊擊隊員們都為著這事情快活起來,隻有牛全德皺著眉頭說:

“沒有同敵人開過一次火,真不好意思受民眾慰勞!”“對啦,”張有才同意說,“最好是我們打過仗以後再受慰勞。”“不,人家打魚是送往城裏去的吧,”一位同誌猜想說,“並不是慰勞咱們的。”“隻要不是慰勞咱們的我就心安了。”牛全德說。

“紅蘿卜,你在笑什麼呢?”張有才轉過臉去問。

紅蘿卜沒有回答,因為他沒有聽見。

“喂,紅蘿卜,把你的煙袋拿出來吸一袋吧,”張有才又提議說,“吸袋煙去去疲乏!”“你想吸煙嗎?”紅蘿卜笑著說,“可是煙袋不在手頭呐。”(當他說著這話時,他的心仍然飄飄地飛翔在四月的田野上,想著田野上的麥穗快要揚花了。)

早飯送來了。紅蘿卜和同誌們蹲在地上吃早飯。他吃得特別多,臉孔上一直地帶著微笑。一則是由於吃飯,二則是由於太陽曬,紅蘿卜的純樸的臉孔上汗津津的,比平時格外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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