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妞子到哪裏去了?”“你問她呀?”女人又抬起頭來,眼睛裏閃耀著快活的光彩。“她現在可好啦,能夠唱十幾個救亡歌啦。”“唔,她在哪裏?”“你猜呀?”女人說,聲音裏充滿了母性的快慰和驕傲。
“送給誰做童養媳婦了?”牛全德心不在焉地說。
“你這個人!”女人用責備的口氣說。“告訴你,宣傳隊的先生們都很喜歡她,白天她就在宣傳隊裏玩,學認字、學唱歌——啊,你在想什麼心思?”“我在聽你說話哩。”牛全德笑了笑,心裏說:“這個宣傳隊真有意思!”“她現在還有一個幹老子,待她很親。”“誰是她的幹老子?”牛全德趕快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女人看出來他的神色不對,索性拿出泰然的樣子,坦白地回答說:
“俺們從前做過鄰居,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幾天前他找女人替他補鞋子,恰恰就找到我這屋裏來,俺們又見麵了。”“以後他就常常來?”“那有什麼關係呢?”女人說,“他也是一個好人,這紡車就是他替我買的。”“他是誰?你打算嫁給他是不是?”“他現在是小妞的幹老子,你何苦要吃飛醋?”“他到底是哪個雜種?”女人習慣地摸一摸貼頭疼膏藥的地方,皺著眉頭說:“人家並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麼要破口傷人?”“你怎麼,你還要護他麼?”牛全德把拳頭在桌上用力一捶,罵:“操你娘,天生的爛髒貨,不講交情的東西!”女人緊緊地咬住嘴唇,低下頭去,似乎在望著牛全德腳上穿的破草鞋。兩珠眼淚在大眼角滾了一陣,一閃,澆在她麵前的地上。
牛全德把煙頭向她的身上猛一投,從凳子上跳起來,咬牙切齒地望著女人說:
“哭什麼?你以為拿眼淚能把老子的心泡軟嗎?……老子向來殺人不眨眼,你以為老子會輕饒你!”“你別這樣對待我,”女人顫聲說,“我也是個人,我已經不同從前了。”“什麼!”牛全德暗暗地吃一驚,瞪一下眼睛,重坐到椅子上去。他的攻勢已經被那女人的不可侵犯的態度碰回來,不過仍故作威嚇的口氣罵:
“老子一定要宰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爛髒貨!”“請不要對我發脾氣,”女人仰起臉孔說。“我現在是靠著兩隻手過生活,不願意再受誰的氣。你從前對我好我知道,可是咱兩個既不是正式夫妻,我的事你管不著!”“你難道以為我不能殺你麼?”“有本領最好是去殺鬼子,何必在一個女人麵前逞威風?”牛全德想不到這女人竟變得這樣倔強,竟會說出這樣的話,頂得他簡直不知道怎麼好了。愣了片刻,他用緩和的口氣問:
“他是幹什麼的?”“他是第二分隊的一個班長,跟你們班裏的紅蘿卜沾點兒親戚。”“嗬,就是姓趙的那個雜種!”牛全德忍耐著憤怒說。“你怎麼認識紅蘿卜?”“他帶著紅蘿卜一道來過。”牛全德的眼睛裏冒著火星,幾次打算跳起來一腳把女人踢死,但他一則覺得女人還不是他的真敵人,二則怕先惹出禍事來不好等機會向那位姓趙的報仇,隻好氣得渾身打顫,沒有發作。最後,他抓起桌上的瓦茶壺,猛力地摔在地上,站起來走到女人的麵前,咬牙切齒說:
“瞧著吧,老子不一刀殺死你們三個人不算人養的!”他恨恨地向女人的臉上吐一口唾沫,一抬頭,向外一走,腦門重重地碰在門楣的橫木上,碰得他眼睛發花,碰得從門楣上落下來許多塵土。但是他不覺得很疼痛,一麵用手去摸腦門,一麵彎著腰走出小屋。他一邊走一邊罵著。夕陽變成一隻死人的眼睛了。
原野變得單調乏味了。斑鳩和杜鵑在哭著,溫柔的晚風停止了。牛全德從沒有這麼樣地生氣過,他的心要炸裂了。
二十八
牛全德正在走著,忽聽見背後的小街上,和他們分隊所駐紮的村莊裏,差不多同時發出來緊急集合的哨聲,使他不由地吃了一驚,腦筋有一些清爽起來。他趕快跑回分隊部,才知道剛才接到了緊急命令,叫這一中隊立刻出發,連夜開到一個什麼地方去。
“老陳,”牛全德一麵收拾著東西一麵問陳洪,“你曉得為什麼這樣緊急?”“恐怕連分隊長也不曉得,”陳洪回答說。“幫助老百姓栽紅薯秧的事情剛才準備好,上邊的命令就突然來了。也許是叫我們去參加戰鬥,不然不會有這麼緊急。”“那麼你身上有錢沒有?”“你現在要錢做什麼用?”“還賬呀,”牛全德笑了一下說。“小鋪子還欠有幾角錢酒賬得還,免得咱走後挨老百姓的罵。”陳洪連二趕三地從口袋裏摸出來全部毛票和銅元,約摸有五、六毛錢,一起交給牛全德。牛全德隻要四毛五分錢,匆匆交給張有才,吩咐說:
“你快去到小鋪子把我的賬還了,限你五分鍾,快去快回!”屋裏和院裏都亂糟糟的。亂了一陣,該整理的東西都整理好了,該還老百姓的東西也都還了,於是大家就站隊出發了。
有許多老百姓趕來送行,親切地同大家打著招呼,真有點依戀的樣子。那位做民運工作的李同誌也來送行了。他說老百姓正準備慰勞品,本來打算在栽畢紅薯秧以後送過來,現在臨時來不及送來了。大家把分隊送到村子外,盼他們打勝仗,盼他們早日回來,於是就望著他們開走了。
分隊先開到小街上,同另外的兩個分隊合在一起。宣傳隊有一部分留下工作,一部分隨著出發。大家在街上排好隊,幾乎全街的老百姓都來送行。中隊長和中隊指導員都向老百姓簡短地講了話,表示感謝,並說不久還要開回來,那時要幫助大家割麥子,還要開一次聯歡大會。中隊指導員用著很親切的聲調向幾位有政治認識的農民囑咐說:
“我們雖然想不到走得這麼快,可是還留有一部分同誌在這兒工作,希望這兒會成為咱們的抗日根據地。你們要加油啊!”“指導員,你放心吧,”人們回答說,“該怎麼做我們還怎麼做,不會鬆勁的!”“等回來的時候你瞧吧,不會讓你失望的!”“賭博一定得禁止,沒有參加民眾學校的你們多勸一勸他們參加啊。”指導員又囑咐說。
“你放心吧指導員,你放心吧!”“還有,還要加緊地組織民兵。”“是啦,是啦,你放心吧!”在這親切的送行場麵中,牛全德的心中卻隻有恨。他一到街上來就看見了那個姓趙的,雖然竭力地裝出來平靜的樣子,可是他的眼睛裏有報仇的怒火在暗暗燃燒。他望一眼姓趙的,又望一眼紅蘿卜,心裏罵著:
“好吧,快要打仗了,隻要你雜種們碰不到老子手裏!”遊擊隊已經要動身了,忽然又耽擱下來。因為有些住在街上的老百姓覺得無論怎樣也得表示他們的一點小意思,就臨時收集了一些草鞋啦、紙煙啦、手巾之類,拿來做慰勞禮物。
還有些人好像對待他們自己的親戚一樣,把紙煙直接地交給他們所熟識的同誌手裏。中隊長和指導員都覺得不應該辜負民眾的這番美意,隻好讓隊伍晚出發兩三分鍾。
那個從前貼頭疼膏藥的女人也來啦。她拉著小妞子,樣子很莊重,然而卻有點遲疑。很顯然的,她剛才曾經哭過,如今眼睛珠還在紅著。她站在女人堆中,將手中拿的十來盒紙煙交給一個老頭子,加入別人的慰勞品中。幾次她矜持地看一看牛全德,看一眼馬上又低下頭去。牛全德留心她對姓趙的什麼態度。發現她和他毫不在乎地用眼睛打著招呼,牛全德的臉色立刻發青了。
“她原來是來送那個雜種的!”牛全德肚裏罵。“等著吧,等老子回來時給你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正在他罵著的當兒,隊伍開始出發了。牛全德一麵走一麵想著報仇的問題,巴不得今晚就遇著敵人,仗打得越凶越好,那樣他隻用兩粒子彈便把紅蘿卜和姓趙的結果了。
於是他回憶起許多年前的一件快事。
從前牛全德在陝軍裏作正目,同排長一起賭博。排長輸了他三十多元,除不肯還賬外還借故揍了他一頓軍棍。牛全德恨了他幾個月,後來在作戰時就一槍把他幹掉了。這是他平生最痛快的一件事,活做得非常幹淨,沒露出一點馬腳。直到陝軍垮了台,他離開軍隊之後,才津津有味地對人談起。
“操你娘的,敢在老子的眼裏撒灰!”他又想到了姓趙的和紅蘿卜身上。“看你們也是‘年三十’的灶公雞,沒有多長的陽壽!”想著想著,他的心慢慢地輕快起來了。看見兩位熟識的“女宣傳隊”都穿著大兵衣服,背著包袱,像競賽一樣的從路旁趕過他前邊,牛全德忍不住笑著問:
“怎麼,也跟我們一道去打仗嗎?”“當然啦,”一位女同誌回過頭來說。“你以為俺們不敢打仗是不是?”“你們不同俺們大老粗。你們聽見槍響就哭啦。”牛全德俏皮地說。
“牛同誌,你瞧不起女同誌,你真落伍!”女同誌和牛全德都快活地笑了起來。牛全德看見她們的腳步都非常輕快,好像她們並不覺得是前去打仗,而是去喝朋友的喜酒似的。忽然想起來戲上的樊梨花和穆桂英這類人物,他不由地對這兩位女同誌起了敬意,很想知道她們在火線上是什麼樣子。
密密的星光閃耀在天上。隊伍在星光下快步行進。半夜時候,他們走到了一個河邊,和大隊會合在一起。大家坐在地上休息,等著打過尖以後再走。但牛全德巴不得一步就走到目的地,因為一到目的地就可以打起仗來。
二十九
一路走著,紅蘿卜都在提心吊膽的,隻希望莫要果真地發生戰事;即讓不幸的發生戰事,也最好不費力氣地把敵人趕跑。不知為什麼,他總愛想到他的女人和孩子,房屋和田地,還想到他萬一陣亡後的種種情形。他決不是一個十分怕死的人,不過總覺得他對家庭還拖著許多擔子,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在河邊休息的時候,他忍不住向班長小聲打聽:
“前邊的敵人多不多?”“不清楚,大概很少吧。”班長疑惑他有點害怕,就又囑咐說:“戰鬥一發生,我們都得絕對遵從上級的命令,不能有一點遲疑。”“那當然,”紅蘿卜趕快解釋說,“命令叫我們死我們也隻得去死,在戰場上不能由自己的意!”中隊指導員恰坐在他的前邊,聽見了他同班長的談話,為要鼓勵他的作戰勇氣,回頭來嚴肅地笑著問他:
“王同誌,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去打仗?”“為著救中國,救同胞,也為著救我們自己。”紅蘿卜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因為這一套大道理他早就懂了。
“所以我們的責任很重,”指導員收斂了笑容說,“我們應該感覺流血是一種無上的光榮。要是我們發現有敵人,我們應該立刻衝上去,不顧一切地把他們消滅!”“那當然!”“我想你打起仗來是很有勇氣的,是吧?”“勇氣也說不上,不過隻要大家肯上前,我也不會夾尾巴。”“妥啦!”指導員伸一個大拇指頭說,“打仗的時候咱們一道!”近來的紅蘿卜同初進遊擊隊的紅蘿卜大不相同,人人都看出來他的進步。但是不管他心裏怎樣明白為抗日流血是應該的,不管他對指導員表示得多麼硬,他的眷戀家庭的心思卻總是擺脫不掉,而且對於流血也多少感到畏怯。指導員也許已經看透了他的內心,就同他扯著閑話,說:
“你從前跟土匪打過仗沒有?”“沒有。我連架也沒有打過。”“怎麼連架也沒有打過?”“我不欺負人,人欺負我時我忍一忍,咽下去一口氣拉倒。”指導員笑了,說:“你真是一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人!”“紅蘿卜的平素為人我知道,”班長從旁插嘴說,“有人在他的臉上吐口唾沫,他就用手背擦了去,決不生氣。”“我為什麼要擦呢?”紅蘿卜很純樸地笑著說。“要是擦去了人家不高興,我就不擦它,讓它在臉上幹了好了。”這個半真半假的小笑話逗得前後左右的同誌們都忍抑不住地笑了起來。笑過後,指導員跟著又問:
“現在要是有一個日本人在你麵前,你敢不敢把他殺掉?”“我敢。”紅蘿卜回答說,天真得像一個孩子一樣。
“為什麼敢殺人?”“我要報仇呐,”紅蘿卜說,“要是在從前就不行,從前我連雞子還不敢殺哩!”紅蘿卜和指導員的談話都被坐在附近的牛全德聽去了。
牛全德起一種厭惡之感,並且還有點醋意。近些日子來,他每次聽見人們在談話中誇獎紅蘿卜,看見人們跟紅蘿卜親親熱熱的,都沒有像現在使他的心中討厭。
他奇怪:指導員什麼都懂的,為什麼會相中紅蘿卜?於是牛全德很輕蔑地用眼角向紅蘿卜那邊一掃,鼻孔裏哼了一聲,喉嚨裏喃喃地說:
“別看你娃子說得怪漂亮,聽見槍聲響你不屙稀屎才真怪哩!”陳洪雖然聽不見牛全德喉嚨管裏說的話,但聽見了他的鼻孔裏發出的那種哼聲,還發現他從黃昏以來就臉色陰沉,很擔心他在緊急時會要戳什麼亂子。他用肘彎碰一碰牛全德,偷偷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