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三)
十七
隊裏發生了一個謠言,說:牛全德準備勾引一部分同誌離隊了。
“牛全德離開遊擊隊要幹什麼呢?”分隊長坐立不安地想著。“他究竟會偷偷地逃走呢,還是會公開地叛變呢?……”關於這些問題,人們在暗中紛紛地猜測著,議論著。說牛全德會投降維持會麼,有人同意,有人懷疑。至於牛全德究竟要偷偷地逃走呢,還是公開地叛變呢,這問題沒成為猜測和議論的焦點’,不過大家都以為牛全德臨走時要打死人的。
“要打死誰呢?”“打死他所討厭的人。第一個恐怕是……”“真難說,不曉得他為什麼討厭那個老實人!恐怕是借貸不遂吧?”“不,恐怕是脾氣上自幼就合不來。”“對的,對的。要說借貸不遂麼,屑來小去的事情牛全德自來不掛在心上。”“真是,還是叫紅蘿卜早點躲一躲的好!”紅蘿卜沒有躲,但非常害怕。平素他每頓飯比別人吃得都多,現在每頓飯比別人吃得都少。他的臉孔也不像以前又紅又胖了,籠罩著一層灰暗的顏色。眼窩看來比以前深了一點,並且還有點發黃。
“紅蘿卜,多吃一點東西吧,”同誌們裝做沒事的樣子安慰他,“何必要想著你那黃臉老婆呀?”“不想,不想。”紅蘿卜也裝做沒事的樣子笑了笑,但實際真像是一口吞下去二十五個小老鼠,百爪抓心呢!沒有事的時候,他的旱煙袋幾乎沒有離過嘴。縱然煙袋鍋中的火已經熄滅了,他也心不在焉地慢吞吞地吸著。
牛全德知道那些關於他的謠言之後,不害怕,不辟謠,反而大大地高興起來。他故意地一會兒把鞋子刷一刷,一會兒又把零星東西收拾收拾。他故意地對任何人都非常客氣起來,並且常說些帶有暗示意味的話。
“喂,”他說,“諸位都是好同誌,咱牛全德可是個混蛋呐。”“見鬼!”陳洪小聲罵。
“真的,咱牛全德以前很對不起各位啦。”“老牛,你何必說這些屁話?”“我自來是心裏不藏話,有話便出口。”“可是你剛才說的話,全是門神裏卷灶爺,畫(話)裏有畫(話)。”“要是我牛全德說的不是真心話,你看,我牛全德是這麼大,”他用手比做小菜盤一樣大小,“圓的,在河裏,會動。”“那是荷葉。”“我說的是老鱉。”“唏!……”大家對牛全德的話莫名其妙,對牛全德本人也莫名其妙,因此越猜越疑,謠言也越傳越多了。
但牛全德雖是口頭上那麼說,態度上卻又是一個樣子:他按著規定的時間睡覺,白天也輕易不到街上去,對於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妥妥當當。分隊長覺得很奇怪,別人也覺得很奇怪,大家都奇怪著牛全德。在快上早操的時候,副班長陳洪悄悄地問他說:
“老牛,咱倆是好朋友,你對我說真話,你在玩什麼把戲啊?”“什麼‘玩什麼把戲’?”“大家都覺得你變了樣兒,不像從前那樣的吊兒郎當。
”“這是要‘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夥計,真打算要走麼?”“小禿頭上擱豌豆,不能定。”隨即,牛全德樂不可支地大笑著,露著兩排像腳趾甲一樣的大牙齒。
“準備什麼時候走?”“現在就走,上操去。”“我是問你準備什麼時候離隊呀。”“老陳,聽見你唱歌子,真要叫老子笑壞了。喂,媽的,你唱歌的聲音跟敲一塊破鑼一樣!”“混蛋,故意打岔!關於你的許多謠言你知道不知道?”“現在不是同你閑扯淡的時候。”“可是大家都在議論你。”“是不是都在議論我多粗多長?”牛全德又突然大笑起來,並且在笑過後頑皮地眨著眼睛。
陳洪摸不著頭腦地罵了一句:
“媽的!瞧你那副大嘴巴咧的樣子,活像一個張著口的褲腰子!”
十八
在操場裏,牛全德比誰都能幹,而且比誰都賣力氣。分隊長心裏笑著,暗暗地點著頭:
“牛全德真能幹,隻是脾氣壞了一點。”分隊長把全隊的操練責任交給牛全德,並且當麵給他戴頂高帽子:
“很好,你真是老手舊胳膊!”接受了分隊長給他的任務和讚語,牛全德非常高興。他覺得他的頭忽然長大了,大得跟大竹筐子一樣;心忽然展開了,展得跟打麥場一樣;腿腳忽然輕快了,輕得跟要從地上飛起來一樣。“哼,夜明珠不放光不知是寶!”他心裏說,越發想在分隊長麵前顯一顯他的神通。
他在操場裏這兒那兒地跑著,大聲地發著口令,認真地改正著同誌們的姿勢。有的同誌不會做,他就做給他一個樣子看。
他走到張有才麵前,看見他做的姿勢不對,照他的胸脯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打得那個青年農民的身子一晃。
分隊長想禁止牛全德打人罵人,但沒有說出口來,因為他知道不能在大眾的眼前使牛全德感到泄氣。陳洪看著不舒服,當休息時候,找個機會對牛全德咕噥一句。要他以後莫再動手打人。但牛全德立刻向他瞪一眼,說:
“兵是一塊鐵,不打不成釘。”跟著他冷冷一笑:“夥計,少插嘴,在練兵上你是沒有經驗的!”牛全德不住地用拳頭打人,用粗魯的字眼罵人。同誌們都很怕他,當他走近身邊時都不由地把心高高地提到空中。
他罵那些在跑步時落隊的同誌們:“快跑,肉豬!地上的螞蟻快給你踩死完啦!”他罵那些在立正時左顧右盼的同誌們:“怎麼,腦袋瓜子長得不穩嗎?”他罵那些聽到口令時弄錯了動作的同誌們:“肚子裏沒裝腦筋!”正被罵的同誌怕得連氣也不敢呼吸。已經被罵過和沒有被罵過的同誌們聽見牛全德在罵人便想笑,但他們用牙齒緊緊地咬著笑,不讓它從嘴裏衝出。
紅蘿卜沒有被罵過,沒有被打過,但是他很害怕,沒有笑。
“他一定不會放鬆我,”紅蘿卜心裏說,“他要找著我的錯處假公濟私哩!”一看見牛全德走近身邊,紅蘿卜的小腿肚就嗒嗒打顫,心慌得怦怦亂跳,就不由地容易弄錯。
但牛全德對他很好。牛全德不僅不打他,不罵他,也不拿眼睛嚇他。
“他在心裏記著賬,”紅蘿卜揣測說,“下一次犯錯時他會加倍地處罰俺哩。”但牛全德一直沒有同他算過賬。一次、二次、三次,許多次,牛全德用心用意地教他改錯,並且用很溫和的口氣說:
“別慌張,別慌張,一慌張就會出錯。”紅蘿卜很感激他,希望能同他親善,便對他笑了笑。
“不準笑!”牛全德命令說。
紅蘿卜不敢再笑,但用眼睛向牛全德表示心意。
“眼睛向前看,”牛全德繼續糾正說,“平看,望著準星!”牛全德離開紅蘿卜,一邊在注意別人的姿勢,一邊在心裏罵:
“操你娘的!你想同老子講和,沒有骨頭!”紅蘿卜對於牛全德的行為覺得很奇怪:“天呐!他到底懷的什麼鬼胎呢?”“他的行為很反常,”陳洪心裏說,“恐怕真要準備離隊了。”在大家覺得害怕和奇怪中,牛全德非常高興,非常熟練地工作著。他滿麵春風的,用驕傲的口氣對陳洪說:
“在操場上的本事算個屁,到火線上叫你瞧瞧我牛全德!”
十九
收操以後,牛全德瞧見兩位陌生人來到隊上,都穿著半舊的草綠布製服,年紀在二十五歲上下。牛全德拿眼一估量,心裏雪亮,就帶著輕蔑的口吻問張有才:
“你曉得這兩個家夥是做什麼買賣的?”“我看好像是學生,”張有才回答說。“你說是做什麼買賣的?”“兩個都是賣膏藥的。隊長怕咱們不能夠打鬼子,特意找兩個賣膏藥的來幫幫他的忙。”“唏!我不信!”“不信?瞧吧,膏藥馬上就要向你推銷了,你還在發迷哩!”這剛來的兩位青年中有一位是大隊部派來的政治指導員,一位是做民運工作的,都是“青救”的幹部,和分隊長是老朋友。他們來到之後,立刻就同分隊長開了一個會,決定了急待著手的一些工作。會一開畢,分隊長就召集各班站隊,聽政治指導員講話。
政治指導員所講的同分隊長平日所講的沒有大出入,不過多報告了一點外邊的戰事消息,和他在山西幾個月的一些見聞。牛全德對他在山西的見聞很感興趣,不過又不敢太相信,總懷疑天底下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好的遊擊隊,也沒有那樣好的老百姓。會後,牛全德用胳膊彎碰碰張有才,笑著說:
“怎麼樣?我說這家夥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吧,對不對?”“噢,我以為真是賣膏藥的!”張有才恍然大悟地說。停一停他又繼續說:“人家說的真好!像人家說的那種遊擊隊才真配稱做老百姓的武力,真算做革命的武力!”“看看,他的假膏藥可已經有一個買主啦!”牛全德說,哈哈地笑了起來。
“怎麼?你說指導員是在哄人麼?”“不哄人,有點騙人。老子十六歲就混軍隊,東西南北跑了十幾省,別說沒見過那樣好的遊擊隊,為什麼連聽也沒有聽說過?”“可是他生編的怎麼會編得那麼圓?”“我也不能說他是完全生編的,不過也不可全信。你想,人家那邊的遊擊隊縱然好,可是也不能好到天外呀!”牛全德的話剛落地,還沒有來得及抽支紙煙,分隊長又把各班長叫到麵前,說指導員要和每一個同誌個別談話,要大家都不要請假出去,除非有特別的重要事情。牛全德小聲地咕噥說:
“不是剛才已經訓過話麼,還有什麼可訓的?”分隊長看他一眼,解釋說:“因為他是政治指導員,負的責任非常大,所以要認識隊上的每個同誌。”“他能夠在隊上住幾天,點幾次名,還怕不能夠都認識?”“你別管,”分隊長笑著說,“你等著他叫你得啦。”牛全德本以為指導員應該從班長叫起,隻要他被叫去談過話,他就可以溜出去散散心了。想不到指導員是拿著點名冊子亂叫的,不一定叫著哪個,這使牛全德有點發急。但連著好幾位同誌被叫去談過話出來都是高高興興的,這情形就開始引起了牛全德的注意,想知道指導員到底在賣些什麼新膏藥。他向被叫去過的一位同誌問:
“他同你談些什麼?”“談些家常,”這位同誌回答說。“他問一問家中情形,後來又問我從前當過兵沒有,為什麼現在來幹遊擊隊,還問我參加遊擊隊以後覺得好不好。”“你怎麼回答呢?”“他問一句我答一句,不懂的地方他替我解釋,總叫咱明白為止。”“沒有人挨罵麼?”“罵什麼?指導員一直是笑眯眯的,沒有拿一點架子。”牛全德開始對指導員的這一套感到興趣,不完全當做賣膏藥了。他點著一支煙靜靜地抽著,一麵抽煙一麵在心裏準備著指導員問他的時候他如何回答。
“窮孩子出身,”他心裏回答著第一個問題;“起小就窮,席蛋淨光。”他隨即覺得在長官麵前說話要檢點一點,就改為:
“報告指導員,我出身很窮,祖上什麼家產也沒有給我留。”“家裏還有些什麼人?”他心裏代指導員發問。
“報告指導員,我隻有一個人。”他心裏又回答說。
“從來就沒有老婆麼?”牛全德心中一怔,猶豫片刻,就決定回答說:
“有,不過沒有帶回來,連孩子留在外邊,戰事一起來就隔斷了音信。”“你從前幹過軍隊?”“報告指導員,我是十六歲就混軍隊……”他一問一答的在心裏思量著,不知不覺的兩支煙都抽完了。
雖然指導員還沒有叫到他,但他已經把一套問答預備爛熟了。
二十
這一天,指導員竟然沒有叫牛全德,使牛全德的心裏老大不舒服。他疑惑指導員對他已經有成見,不高興同他談話;疑惑指導員聽了分隊長的話,打算叫他卷行李,沒必要同他談什麼;還疑惑當紅蘿卜同指導員談話時會暗暗地告了他一狀,因此指導員故意把他放最後,等閑的時候再找他細細地訓他。
不管怎樣,牛全德是班長,又是分隊中的台柱,竟然沒有被指導員特別重視,他心裏自然要大不舒服。
“好吧,”他心裏生氣地說,“不跟老子談話拉倒!咱老子賣硬的,到操場上跟火線上才叫你認識認識!”其實沒有叫去談話的還有許多人,不過牛全德認為他同別人不能夠一例看待,把他同那些不重要的人物一例看待就等於在他的臉上撒灰。他越想越氣,在心裏恨恨地罵:
“哼哼!老子十六歲就混軍隊,大軍頭見過千千萬,如今參加了這個小雞巴遊擊隊,陰溝眼兒裏還要翻船哩!”本來他曾經立誌少喝酒,少賭博,少出外,但此刻心中一煩惱,也就不管他自己的禁條和軍紀了。他決心去喝酒解悶,於是不言一聲地從院裏走出去了。
幾分鍾以後,牛全德站立在村中惟一的小雜貨鋪的櫃台前邊,用指關節重重地敲在櫃台上,向正在櫃台裏邊納底子的掌櫃婆命令說:
“喂,打四兩酒來!”掌櫃婆用一雙小時候被天花弄斜了的眼珠子望望他,滿不高興地放下手裏的鞋底子,站起來,從桌上拿起來一隻粗瓷大白碗,走去打酒。牛全德看得一清二楚的那碗沿上帶著飯噶癉,還粘著一塊紅薯皮。他楞了掌櫃婆一眼,咧咧嘴唇,說:
“碗擦一擦嘛,多不幹淨!”掌櫃婆一言不發,從桌穿上抓起一條抹布擦起來。那條擦碗的抹布早就被油膩和灰垢浸透,認不出原來的顏色,而是那麼不黑不藍的一團,發散著難聞的氣息。他注視著掌櫃婆的手,聽著銅頂針碰著碗沿兒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心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殊感覺。
“再來一百錢的落花生,要脆的!”牛全德又吩咐說,把手指的關節捏得吧吧地響著。“唔,你家掌櫃的是去趕集了?”掌櫃婆的小嘴撅起來,沒有答理。打出酒以後,她故意把指頭晃一晃,讓打足的燒酒向缸裏灑出一點兒。
牛全德對掌櫃婆的這一手看得很明白,但沒有生氣,反在心裏邊嘻嘻笑著。
隔著櫃台接過來燒酒和花生,他貪饞地向掌櫃婆的小小的鼻子上和泛著青春的紅潤的臉蛋上盯了一眼。年輕的掌櫃婆敏感地低下頭去,退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咕嘟著嘴,拿起鞋底子納了起來。
“唔,”牛全德心裏說,“媽媽的,又不是大姑娘,還害臊哩!”大口地喝下去幾口燒酒,牛全德開始感到快活起來。仿佛有什麼小蟲子在他的心頭上蠕動,仿佛有什麼力量在他的渾身的血管裏作怪,仿佛有什麼神秘的火焰在他的眼睛裏燃燒。隔著櫃台,牛全德貪饞地望著掌櫃婆,望著掌櫃婆的垂著劉海的白色前額,望著掌櫃婆的拿針的手指頭,望著掌櫃婆的因呼吸緊張而忽起忽落的兩個乳房。他渾身燃燒地望著她,嘴角邊掛一絲邪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