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僅僅要給別人做榜樣,還要補救他自己以前的錯失似的,他對工作特別地賣力氣,格外地負責任了。
“要學好咱就徹底學好,”牛全德心裏說,“咱牛全德不落在誰的後邊!”平日,牛全德每次拿起來指導員發給他的那個講“政治”的小冊子,讀著讀著就瞌睡起來。今天他為怕瞌睡就用很大的聲音讀,果然他覺得很有精神。指導員笑眯眯地走過來,在他的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問:
“牛同誌,你從前讀過書嗎?”“報告指導員,我以前在西北軍的時候讀過的。”“以前認識的字兒多不多?”“鬥大的字兒認識幾布袋。”“可是你近來進步很快。”“唉,麻繩捆豆腐,不能提啦!”指導員忍不住笑了起來。替牛全德講解了幾個生字之後,指導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加油學習,給大家做一個榜樣!”牛全德對指導員非常感激,決心不辜負他的好意。他心裏很快活,一切泄氣的念頭都散光了。他此刻很希望得到一支鉛筆,一個小筆記本,驕傲地裝在胸前的口袋裏,像分隊長跟指導員他們一樣。他心裏叫著:
“唉嗨,那樣多神氣!”
二十四
近來有兩種變化使牛全德一方麵感到威脅,一方麵不敢不提起勁來。一種是紅蘿卜的變化,另一種是村裏老百姓的變化,同樣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紅蘿卜近來不再像過去憂鬱,也可說他比過去活潑得多了。起初,像下操啦、開會啦、唱歌啦、識字啦,在紅蘿卜看起來都是挺麻煩的,對他是多餘的。他覺得這些花樣兒別說他學不好,就是學會了也沒有多大用處。他認為他隻是一時不得已才幹遊擊隊,隻要一旦能回家,他回去做莊稼才是本行哩。可是紅蘿卜如今不這麼想了。
如今,紅蘿卜懂得了打日本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體,也許得打上一年兩載,三春四冬,都沒準兒。雖然他還不能算是已經死心踏地地幹遊擊隊,但他也知道短期內別想回家去做莊稼了。紅蘿卜抱著“當天和尚撞天鍾”的想法,就隻好拿出來一點精神學習,免得隊長、班長、指導員和同誌們不高興。過著過著,紅蘿卜對“新花樣”漸漸地習慣起來,也漸漸地發生興趣。他帶著惶惑和新鮮的感覺,老老實實地學習著新的生活。
人們都看見他在變,牛全德也看見他在變了。
“乖乖兒,”牛全德心裏說,“他還想跑到老子前邊呢!”在牛全德的眼睛裏,紅蘿卜是不應該被大家稱讚的,他隻應該永遠地像老鱉一樣地縮起頭來,任人們踩在腳下。如今看見紅蘿卜竟然也“進步”起來,牛全德不僅詫異,還有點吃醋。不過為保持他的身份起見,他決不流露出吃醋的表示。
當有人在他的麵前提起紅蘿卜時,他隻好說:
“隻要他能夠跟著進步就好啦,我是巴不得他越變越好!”雖然他心裏討厭紅蘿卜,但表麵上他近來對紅蘿卜竭力求好,仿佛舊怨完全地消失似的。這倒不是因為看見紅蘿卜有進步他才改變了過去的態度,而是因為牛全德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當指導員來到以前,牛全德在操場上也沒有彈過紅蘿卜一指頭,那是因為他恐怕別人會疑心他假公報私。牛全德是堂堂正正的英雄漢,殺人殺到明處,可不能讓別人小看。指導員來到之後,一則牛全德不敢再像往日一樣的吊兒郎當,一切都毫不在乎,二則他的心思被“新花樣”占滿了。紅蘿卜看見牛全德對他的態度大變,從心上移去了一塊石頭,所以也顯得活潑起來。
當牛全德看見紅蘿卜“變了”的時候,同時也發現在本村和附近鄰村裏的老百姓也有了顯著地變化。
好幾天他沒有時間和心思去跟老百姓打交道,像坐在鼓裏一樣,外邊的事情他全不知道。有一天,分隊長和指導員忽然把他和陳洪叫進去,那位做民運工作的同誌也在那裏。分隊長對他說:
“牛同誌,我們的民眾工作已經展開,很需要一位同誌幫助這位李同誌工作。”分隊長向那位做民運工作的同誌望一眼,介紹說:“這位是牛全德班長,這位是副班長陳洪同誌。”牛全德心裏很糊塗,想著,做什麼工作呢?正在遲疑著沒有回答,指導員接著說:
“我們要把本村和鄰村中的壯丁都加以軍事訓練,想派陳洪同誌暫時幫幫李同誌的忙,你兩位覺得怎樣?”“不管怎麼辦都行,”牛全德回答說,“隻要分隊長跟指導員覺得需要老陳去幫忙。”“陳同誌有什麼意見?”指導員轉向陳洪問。
“我沒有意見,”陳洪說,麵帶著同意的微笑。
“那就這麼決定啦,”分隊長說。“陳同誌,你現在就跟著李同誌去,他會告訴你怎樣工作。一個人固然要忙一點,不過三兩天內我們就有大批的工作同誌來,到那時就好啦。”姓李的顯然很高興,趕忙接著說:“好,陳同誌,你現在就跟我去,我們兩個把工作討論一下。”牛全德回到班裏,對這事有一種新鮮感覺。他心裏想,遊擊隊跟從前的軍隊到底是不同啦。從前的軍隊駐紮在一個地方,隻知道騷擾百姓,欺負百姓,紀律頂好的也不過是“公買公賣”,但背後依然做許多不講道理的事情,決沒人想到把老百姓組織起來,訓練訓練。
他心裏想,遊擊隊到底不同,新花樣真是多呀!他笑了。他覺得參加這樣的遊擊隊蠻有意思。
過了半個多鍾頭,陳洪興衝衝地回來了,從地鋪邊摸到一枚空殼手榴彈,急急忙忙地拔腿就走,顧不得同牛全德談談話兒。可是牛全德怎麼肯放他走呢?牛全德拉住他的手,笑嘻嘻地說:
“老陳,火燒著你的屁股眼了麼?為什麼急得這樣很?”“讓我趕快走,”陳洪說,“李同誌在等著我,壯丁隊快下操了。”“喂,我問你,那個姓李的這幾天幹些什麼事?他在什麼地方住?”“他住在保長家裏,人倒是非常能幹。”“都搞些什麼把戲呢?”“他辦一個民眾夜校,現在又叫我幫助他訓練民兵。”“乖乖兒,”牛全德歎息說,“村裏搞出這麼大的新花樣,老子還不知不曉哩!”當遊擊隊下操的時候,牛全德果然看見陳洪同那位李同誌帶著一大群老百姓在另外一個場上操練。陳洪一會兒教他們擲手榴彈,一會兒教他們瞄準射擊。晚上陳洪回到隊上來,牛全德忍不住向他詢問:
“怎麼樣,老陳,成績如何?”“還好,那位李同誌很滿意,我也很滿意。”“天天操?”“是的,每天下午操一次。”陳洪說。“我對這工作很感興趣。假若分隊長允許的話,我願意以後專做這一類工作。”牛全德帶一點感觸地說:“指導員常說抗戰也是老百姓翻身的年頭,還說過山西有許多地方的老百姓變得怎麼好怎麼好,看起來都是真的。從前我總以為他故意吹的。”“所以我們得正正經經地幹,要不然就要被這個浪子打沉了。”陳洪的這句話原是順口說出的,並沒有特別用意,但在牛全德聽起來卻好像是警告他的。他沒有生氣,不過整整的一晚上心中不舒服。在陳洪說這話以前,他從沒有想到他“玩槍杆”會被淘汰,正如沒想到紅蘿卜竟然會“進步”一樣。現在他才突然意識到這時代變得太快,快得可怕,快得幾乎叫他抓不住。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猛一發急,烘烘地出一身熱汗。
牛全德雖然任性,但是個要強的人,不願意落在人後。他想,他牛全德是從十六歲就闖江湖,稱英雄好漢已經半輩子的人,如果到現在落在人後,簡直要使他羞死。仿佛看見許多人在背後說他閑話,估量他要被淘汰,牛全德忽然把牙齒一咬,將紙煙頭猛地投到門外去,肚子裏憤怒地說:
“屌毛!咱們走著瞧!”
二十五
說是走著瞧,一轉眼又是三天啦。
就在這三天頭上,有兩個分隊從別處來了,還有一個宣傳隊也跟著來了。兩個分隊和宣傳隊都駐紮在小街上,於是,這一帶地方就大大地變了樣兒,不再死氣沉沉了。
小街上,村村落落,隻要是出眼的牆壁,出眼的石碑,到處都寫著抗日標語,有用石灰寫的,也有用紅土寫的。宣傳隊員們走到各處去,扮演著宣傳故事,辦民眾學校,教孩子們唱抗日歌曲,作家庭訪問,用親切的態度、誠懇的態度、煽動的言詞,講說著抗日的道理和新聞。
宣傳隊員們也跟遊擊隊員們常在一塊兒。他們一塊兒開會,一塊兒唱歌,一塊兒幫助老百姓做活。宣傳隊員們給遊擊隊員們講各種時事問題,給他們上課,有時像先生,有時像朋友。道理越講越明白,遊擊隊員們的心竅大開了。
紅蘿卜對宣傳隊很感興趣。有一天,當幾個宣傳隊員走過後,紅蘿卜拉著張有才坐在草地上,醬紅的臉孔上堆著笑,歎息說:
“哎嗨,這些‘宣傳隊’懂得真多!說的話多有筋骨!”“你現在想家不想呢?”張有才望著紅蘿卜的臉孔問。
“家怎麼不想呢?”紅蘿卜回答說。“可是有國才有家,日本鬼子沒有滾怎麼會安居樂業?”“可見要想大家能夠安居樂業,應該先齊心齊力地打鬼子,是不是?”“那當然。那還用說嗎?”“嗨,紅蘿卜,你現在才完全明白!”張有才快活地叫著說。
“你真是變了!怪道我近來不大看見你一個人不聲不響地納悶了!”“我有時還納悶。”紅蘿卜笑著說。
“我為什麼沒看見你皺著眉頭呢?”“一納悶我就趕快向寬心處想,一想就不愁了。”“你怎麼往寬心處想?”“怎麼想?我想日本不會永遠占下去,總有把他們打走的時候。隻要日本鬼子滾,你想想,我有田地、有女人、有孩子,還怕沒有舒服的日子過?”“你怎麼知道日本不會永遠占下去?
”“平平白白地來占了人家的地方,天下哪有這道理?”“要是大家不打他,他還不是永遠占下去?”“為什麼不打?隻要老百姓懂得打他的道理,誰還不願打?好比從前打奉軍一樣,老百姓心一齊,遍地起漫,一窩蜂爭著上前,整師的人都在咱這兒三下五去二地給打垮了。老百姓‘起反’都是逼起來的;逼得沒辦法,哪一個還怕死?”張有才從草地上跳起來,抓著紅蘿卜的肩膀用力亂搖,快活地大聲嚷叫:
“呀!紅蘿卜!我真是想不到你也會說出來這樣的話!”“大家都懂,咱這個人不是二百五,為啥不懂?”紅蘿卜用平靜的聲調說,望著他的朋友笑。
“你真是!你真是!……我真是沒有想到!”張有才又連連地把紅蘿卜搖一陣,從新坐下去,向紅蘿卜伸著手說:
“快把你的旱煙袋拿出來讓我吸一袋,我心中高興得沒有辦法!”“旱煙袋沒在身邊,藏起來幾天啦。”“我不信,讓我搜搜。”張有才伸手在紅蘿卜的腰間摸一摸,果然沒有摸出旱煙袋,奇怪地問:
“旱煙袋為什麼不帶在身邊?”“隊長跟班長都不喜歡我拿著旱煙袋,”紅蘿卜解釋說,“指導員也說在站崗跟開會時不要吸煙,我就把旱煙袋藏起來啦。有時癮得嘴裏流水,就偷偷地吸一袋,不讓他們看見。咱既是在幹遊擊隊,不守規矩不是不好嗎?”“噢!我不曉得你連旱煙癮也戒了!”“這不算戒,咱以後回到家去還吸哩。鄉下人歇息時吸袋煙可以解乏,不吸煙有屁的事情?”一個老頭子肩頭上搭一根旱煙袋,背抄著手,從東邊慢慢走來。紅蘿卜雖然不知道這老漢姓什麼,但知道他住在西邊不遠的小村中,於是就打著招呼說:
“你忙啊,回家去嗎?”“啊,沒有下操嗎?”老頭子也招呼說。
“坐下來歇歇吧。”張有才招呼說。
“你是打街上回來嗎?”紅蘿卜問。
“打街上回來的,”老頭子回答說,“是你們中隊長叫去開會哩。”老頭子站在小路上,離紅蘿卜們有兩三步那麼遠,從肩上取下來旱煙袋,一麵裝煙一麵說:
“你們的遊擊隊真好呀,處處都是為老百姓著想。”“坐下來吸袋煙吧,”張有才說,“日頭還高著哩。”老頭子用火鐮打著火,裝好一鍋煙,向前邊走一步,把煙袋讓出來,問紅蘿卜和張有才:
“你們兩位誰先吸?”張有才用下巴向紅蘿卜挑一下,說:“讓他吸,他原來很好吸煙。”“你剛才不是想要吸煙嗎?”紅蘿卜問道。
“我是想吸著玩的,還是你先吸吧。”張有才說。
紅蘿卜接過來旱煙袋,噙在嘴裏,把煙袋鍋中的煙末吸著,然後望著蹲在麵前的老頭子問:
“開的啥子會?”“連著這兩天,天天開會,”老頭子說,“昨天是選保長,今天是選聯保主任。從前都是上邊指派的,自從你們的中隊都來到以後,連甲長都另外選了。這一選,老百姓可算是沒話說了。”“你是什麼?”張有才馬上問。
“我是甲長,”老頭子回答說。“你們的官長真想得周到,連老百姓沒有想到的他們都想到了。真的,你們一兩天要幫助老百姓栽紅薯秧嗎?”“栽紅薯秧?”紅蘿卜拿著煙袋說,“我們還不知道哩。”“這是你們的官長在會上宣布的。說是怕老百姓忙不過來,明後天要幫老百姓栽紅薯秧啦。”“這也是應該的,”張有才解釋說,“老百姓跟遊擊隊本來是一家人。”“可是從來就沒有這樣愛護百姓的軍隊!”老頭子停一停,又說:“你們的指導員說得真對,老百姓好像水,遊擊隊好像魚。可是從前的軍隊都不是這樣想的!”老頭子同他們在草地上談了一會兒,等紅蘿卜把一鍋旱煙吸畢,就帶著煙袋走了。紅蘿卜望著他走遠了以後,轉回頭詢問張有才:
“你對宣傳隊的女同誌看慣看不慣?”張有才的臉紅了,笑著說:“別的沒什麼,就是對他們男女膀靠膀走在一道,有時男的跟女的握手啦,打鬧啦,看不慣。”“唉,我也說,咱們的遊擊隊跟宣傳隊哪兒都好,就這些新派頭咱不順眼。”聽見從小街上傳過來一陣歌聲,他兩個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把頭扭向左方,靜靜地聽了起來。紅蘿卜剛才因為手中突然沒有了旱煙袋,就無聊地拔起一根小草用指甲隨便掐著,如今他的粗手指不知不覺地停止活動;他聽著聽著,那根掐傷的小草就從他的手中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