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掌櫃是個好人,”牛全德嬉皮賴臉地喃喃說。“他,他至少比你大有二十多歲吧?”掌櫃婆沒有看他,沒有理他,用力地向地上吐口唾沫,把小嘴撅得更高了。
牛全德又喝了幾口燒酒,嚼了一陣花生,還故意將一顆花生仁彈到掌櫃婆的腳前。
掌櫃婆把身子猛一轉,轉給牛全德一個側麵。
牛全德沒有為掌櫃婆的釘子生氣。他心裏十分舒服。他繼續嘻嘻地笑著,繼續地盯著掌櫃婆,繼續喝酒。酒喝完了,花生吃光了,按說該走了,但他的腿生了根,他的身子依然倚靠在櫃台上邊。
他的心裏熱烘烘的,有點緊張,咚咚地跳了幾下。點著了一根紙煙,他忽然用極不自然的聲音說:
“我說,一個人坐在鋪子裏怪冷清的……”掌櫃婆轉給牛全德一個脊背,但忽然想到牛全德會順手偷走什麼小東西,又趕快扭轉身來’。她顯然很緊張,從臉到脖頸完全紅了。
牛全德的氣喘得很不勻,咽下去一口唾沫。掌櫃婆像磁石一樣,吸引著牛全德的眼睛,吸引著牛全德的心。牛全德的心在激烈地動搖著,在雲天霧地中飄著,衝著,好像不屬他管了。
“掌櫃婆,不想法子散散心嗎?嘻嘻,好花正在開的時候哩……”“牛班長,俺家男人不在家,你少同我閑磕牙!”“嘻,嘻,惱了嗎?……俺是說著玩兒的。”“沒有事少在你姑奶奶麵前放屁!”掌櫃婆的臉變成青色,一個字就像一個鐵釘子。牛全德的全身忽然冷了,眼睛裏的火焰忽然熄了,飄著的心忽然靜止了,連宇宙也好像忽然變得暗然無色了。牛全德竭力裝做不介意,勉強地笑著,一隻手夾著紙煙,一隻手揉著花生殼,喃喃地解釋說:
“你莫生氣,我是說著玩兒的。”掌櫃婆又用力地向地上吐口唾沫,說:“哼,瞎了你的眼!”牛全德再也不好停留了,就帶著氣地說:“沒關係……記賬!”“本錢小,不記賬。”“不記賬沒有現錢。”“沒有錢你就喝酒?”“反正我不會少你分文!”掌櫃婆用斜眼珠看他一眼,咕嘟著小嘴說:“上次欠的賬還沒還,又來欠賬,好意思張嘴!”牛全德裝做沒聽見,悵然地走出小鋪子,仿佛身子失去了重心似的。在小鋪外停一停,他聽見坐在櫃台裏邊的女人又低聲罵了一句:
“幹遊擊隊的沒有一個好東西!”
二十一
牛全德的腦筋清醒了。他對於剛才的行為有點後悔,就加快腳步向隊部走去。
路旁一個站崗的向牛全德行了一個禮。牛全德漫不經心地舉舉手,卻看見那站崗的正是紅蘿卜。於是他很驕傲地仰著頭走了過去,把紙煙頭很輕蔑地投到地上,仿佛他投的就是紅蘿卜,紅蘿卜就是紙煙頭。正走著,他看見張有才迎麵跑來,像是有急事的樣子。他問:
“喂,兄弟,有什麼要緊事情?”“下操的時間快到啦,”張有才站住說,“副班長急壞啦,派我出來找你快回去!”“請副班長帶你們下操吧!我今天不舒服,要請兩個鍾頭假。”“副班長說啦,他說非你帶著下操不可,因為指導員要到操場去,說不定會要挑剔哩。”牛全德冷笑一下,說:“那怕什麼?他沒有混過軍隊,下操的事情他是白脖子,怕他挑剔?”“可是指導員今天才來,我們總不要在他的麵前出醜。”牛全德雖然沒有把指導員放在眼裏,但因為他很想抓名譽,就決定取消請假的原定計劃,再到操場上露一鼻子。
果然一到操場上,牛全德又成了風頭人物,大家都聽從他的指揮。他看出來分隊長仍像往日一樣看重他,而那位新來的指導員也沒敢對他輕看,他越發賣起勁來。不過他為要避免指導員萬一對他有挑剔起見,今天他忍耐著沒有打人,也沒有過於粗魯地拿話傷人。
依照著平常的方法操練了一會兒,指導員開始說話了。
他說,以後操練的主要項目應該是跑步、射擊、擲手榴彈,怎樣埋伏和突擊。說過之後,他就親自來指示著大家練習,牛全德決沒有想到指導員竟然也會拿槍,也會擲手榴彈,竟然除這之外還會指揮做戰鬥演習,這叫他大大地驚奇起來。當指導員把同誌們分成兩隊,指揮做遊擊戰鬥演習的時候,牛全德的驕傲完全收了,懷著真誠的敬佩和高興,在心中叫著說:
“乖乖兒,我混了十幾年還不會指揮‘打野外’,這家夥竟然都會!”指導員不僅都會,而且還會得透徹。當他每教給一種動作時,他總要把道理講個明白。牛全德從前在軍隊中混的時候,官長們隻教動作,不加講解,做不會就是拳打,做會了也是糊塗。所以他一看指導員講解得那麼清楚,又禁不住在心裏稱讚:
“別看他是文學校出身,他倒真是內行哩!”牛全德原是一個直性人,要瞧不起誰就瞧不起誰,要佩服誰就佩服誰。如今,他再不說指導員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了。
指導員說他在山西所見的遊擊隊是那樣的好,牛全德本不很信,如今也隻好無條件地取消懷疑。因為,問題很簡單,假若指導員沒有在那種遊擊隊中生活過,就不會拿出來這一套子!從這次下操以後,牛全德更盼望能夠被指導員叫去談談,能夠跟指導員親近親近。可是隔了一天,指導員一直沒工夫繼續他未完的個別談話。他除掉教唱歌、上課、指揮操練和指導集會之外,還要幫助另外來的那位同誌去布置民運工作。
分隊長因為指導員有實際工作經驗,幾乎把一切事情都靠到他身上,弄得指導員不僅管政治,連軍事也代勞了。直到第三天,牛全德才被指導員叫去談話。不過他所預備的一套問答完全沒用上,因為指導員好像對牛全德的一切都清楚,沒有必要盤問他的出身等項。指導員說:
“牛全德同誌,你在我們的分隊上非常重要,希望我們以後能多有機會談話。”“請指導員以後多多地指導我,”牛全德回答說,“看見我的不對的地方,你就不客氣地罵我,我牛全德知道好歹。”“你已經是咱們分隊的開國元勳,我希望你能在遊擊隊中做一個新英雄,做大家的榜樣。”指導員拉他的手說,像老朋友一樣親切。
“指導員你別——別給我戴高帽子……”指導員笑著說:“這不是給你戴高帽子,這是我的誠心希望。你是一個頂能幹的人,假若你能夠慢慢地克服小毛病,將來一定能做出好成績!”“對的,對的,”牛全德感激地點著頭說,“我就是有點兒吊兒郎當,以後得好好地改掉。”“當然,人誰沒有一點小毛病?那是你從前的生活環境使你吊兒郎當的,你的本質卻是極好。”“我混蛋,指導員太客氣……”“不是我客氣。我雖然才來三天,可是隊上的情形我已經完全清楚。我知道你有許多長處……”“我沒有,沒有……”“大家都說你好交朋友,講義氣,看見朋友沒錢用,恨不得把腿上穿的褲子脫給朋友拿去賣。”“這個不含糊。隻要是朋友,咱牛全德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朋友吃!”指導員緊緊地握著牛全德的手,愉快地笑了起來。笑過後,就說:
“以後我希望你不但愛朋友,還要將愛朋友的精神拿來愛同誌,愛百姓,愛我們的遊擊隊。那樣,你就變成一個新時代的牛全德了。”同指導員分手以後,牛全德的心在笑著,嘴在笑著,眼睛在笑著。整個的牛全德浸在快活裏,在笑著。
二十二
但牛全德的快活並沒有維持多久。幾天之後,他漸漸地又感到苦悶起來。
在遊擊隊沒有“政治”之前,牛全德依照著他自己的習慣生活,依照著他自己的意思生活,生活得十分自由。可是現在不行了。第一,他不能再隨便離開隊伍,不能再溜出去吃酒,賭博,找女人,更不能偷老百姓的雞子之類;第二,他不能再打人罵人,縱然部下犯了錯也不準他打罵,為這事不僅分隊長和指導員說過他,同誌們在開會時也曾經提出勸告,那勸告實際上等於教訓。第三,他漸漸地失去了自信,覺得他自己已經不再被大家重視,甚至他好像在新的環境中孤立了。
現在,紀律一天一天地嚴了起來,使牛全德常常地回想到十五年以前所過的新兵生活。可是那時候的新兵還可以在老百姓身上發泄脾氣,現在連這一點的特權也被剝奪了。他覺得很冤枉:在軍隊上混了半輩子,大馬金刀生活慣的人,到如今忽然會穿上一雙緊鞋,連隨便動一動都不能了。
因為幾天沒得出去玩,他隨時想起酒就覺得喉嚨發癢,想起賭就覺得心頭發癢,想起小街上那幾個相好的賭博漢就羨慕他們的生活灑脫。
尤其牛全德常常想起來那個“壞女人”。他不能說十分愛她,但是很關心她的生活。他知道她很可憐,幾乎沒一個可靠的“朋友”,因為是漂來戶,還常常受人欺負,睡了覺不給分文。
能夠幫助她的似乎隻有他牛全德,而她也是他近來惟一的異性朋友。可是自從那一次見麵之後,牛全德就沒有再看見她。
代朋友賣的那支手槍,朋友沒送來分文錢,使牛全德想幫助她也沒有力量。因為這緣故,牛全德常常感到抱歉,越抱歉越關心她的生活。
有時,牛全德也特別地想到她的可愛處,眼前飄浮著她的影子。她依然貼著黑色的頭痛膏藥,蓬鬆著兩個鬢角,塗抹著厚厚的鉛粉和胭脂。她依然很憂鬱,越憂鬱越叫牛全德對她愛憐。她依然對牛全德很喜歡,帶幾分風騷地向他扭嘴,向他點頭,向他擠眉弄眼,深怕不能得到他的喜歡……想到這些,牛全德就心花怒放,恨不得一步跳到她那裏。再繼續想下去,他就要痛恨“政治”和紀律了。
每到下操的時候,牛全德帶弟兄們去下操。逢上課或開會的時候,牛全德帶著弟兄們上課或開會。但是一來二去的,他不能不厭倦起來,覺得他所需要的並不是這些。他想起來幾個朋友,他們都在皇協軍任下級軍官,不斷地有消息傳來。
現在他很羨慕他們的生活舒服,想嫖就嫖,想賭就賭,想在老百姓麵前耍威風就耍威風,殺死人比殺一隻雞子還不在乎。
他仿佛看見他們在嘲笑他:
“嘻嘻,老牛,抗的什麼日呀,還不是自尋苦吃?”一天晚上,大家都睡靜以後,牛全德悄悄地從地鋪上爬起來,神不知鬼不曉地翻過了院牆,朝向市街走去。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冒著違犯軍紀的危險跑出來,隻覺得心中充滿了難以忍受的空虛和煩惱。翻過院牆時他曾經猶豫一下,想到被指導員知道後沒有他吃的好果子。不過他非常倔強地把頭一搖,心中大聲說:
“沒關係,砍了頭也不過碗大疤瘌!”他躡手躡腳地彎著身子,趁著黑影,小心不讓被站崗的發現。但快要走到街上的時候,牛全德忽然興致全消了。
指導員的誠懇親切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前,同誌們的影子也出現在他的眼前。但同時他也仿佛看見了他的“壞女人”,他從前常去的賭場和酒館。他想起來許多問題,放緩腳步,苦惱地憂鬱起來。猶豫著猶豫著,突然他來個“向後轉”,又照著原路回去了。
他的腦筋稍微清爽了,但心裏越發地感到空虛。唉,這是什麼空虛呢?女人填不滿這空虛,酒和賭也填不滿這空虛!“我操他娘的!”牛全德不由地罵出口來,但究竟罵什麼,他自己也不曉得。
一個人猛不防從林叢中走了出來,用槍口對準牛全德的胸口,命他站住。牛全德吃了一驚,腦筋越發清醒了。
二十三
“剛才我看見有人翻院牆出來,”張有才小聲說,“就猜到是你,沒有敢聲張,怕別人知道了你吃不消。怎麼,你剛才要到什麼地方去?”“連我自己也不曉得要到什麼地方去,隻覺得心裏毛焦曲連的,高低睡不著,悶得發慌。
”牛全德笑著說,打算抽紙煙,但忽然想到擦火柴會被別的人看見,又把紙煙裝進口袋去。“我說,兄弟,遊擊隊有點幹厭了。”“自從指導員來了以後,一切都上了路,老百姓對咱們這遊擊隊也另眼看待,不是很好麼?”“可是我自己有說不出來的苦,我打算請長假。”“可不要請長假,班長!到處都在跟日本打仗,你離開這個遊擊隊,不管到哪兒不都是一樣?”牛全德有許多話在心中蠕動,像一堆蛆在蠕動一樣。不過他不願說出口,因為一則這不是講話的時候,二則他究竟是班長,不能在張有才麵前太泄氣。遲疑著想了一想,覺得無話可說,他就說:
“有才,你對我說真的,近來同誌們對我怎樣?”“對你還是很好呀,你怎麼問到這上來?”“不,說真的,我覺得大家對我的態度變了。”“沒有,我敢賭咒!”張有才認真地說。“奇怪,你為什麼會問到這上來?”牛全德低下頭去,帶著感慨的小聲說: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冷暖。”“這話是從哪裏說起?”“唉,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嗎?”牛全德牢騷地說:“操他娘,從前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從前大家沒有事的時候都湊在老子跟前,把老子看成瓦崗寨上的秦二哥。現在呢,還用講麼?”“哈,你要是講到這,”張有才笑著說,“那你完全認錯啦!”“我怎麼認錯啦?”“你怎麼認錯啦?你沒有看,近來大家一天到晚都在忙著,哪能像從前一樣?”牛全德心裏一想,認為張有才的話有道理,便覺得他自己的牢騷胡發了。他立刻換了一個笑臉,說:
“你小心站崗,咱倆明天再談。”偷偷地翻過牆回到屋中,牛全德很快地就睡熟了。
第二天牛全德的心上很輕鬆。覺得昨晚上的行為很不體麵,他特別又囑咐張有才不要泄露。
他忙忙碌碌地參加活動。
同分隊長和指導員在一起,同弟兄們在一起,看見大家對他確實還是蠻好的,他不再像昨天那樣地感到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