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二)
六
遊擊隊的生活在紅蘿卜是新奇的,在牛全德看起來卻是老套子。因為這支遊擊隊剛剛才建立不到半個月,沒有服裝,沒有嚴格的紀律,也沒有政治工作,簡直同牛全德從前參加過的雜牌軍隊沒有大分別。
這隻是一個分隊,還有幾個分隊在別的地方。分隊長是一位很能苦幹的青年,隻是第一他缺乏經驗,第二他一個巴掌拍不響。青救會在本縣的曆史很短,優秀的幹部非常少。如今大家都集中精力在建立那幾個遊擊分隊,就抽不出適合的同誌來幫助小學校長了。
青救會曾經派一位同誌來擔任政治指導員,要協助小學校長把他的分隊弄上軌道。可是那位同誌也是外行,而且隻留了三天,什麼還沒有真正著手,又來個條子把他叫走了。他臨走時對分隊長鼓勵說:
“慢慢來,別怕頭痛,從實踐中學習,從荊棘中走出路來!”分隊長苦笑笑,心裏說:“快滾吧,別對我做八股啦!”幸好,分隊所駐的這個地方離城市和公路都很遠,不受日本鬼子和皇協軍的威脅。附近雖然也有雜牌遊擊隊,但小學校長同各方麵的人事關係不算壞,還不會馬上就遭受摧殘。
所以,小學校長最迫切需要的是政治工作,最操心的是如何把他手下的這一群人物改造。他手下隻有一個陳洪還多少懂得點政治。他同陳洪商量,陳洪說:
“別人都好辦,就是牛全德改造著不很容易,隻能慢來。”分隊長同牛全德切實地談過幾次話。牛全德表麵上比誰都了解分隊長的話,實際上那些話盡是耳旁風,在他的心坎上不生影響。他背著分隊長喝酒,賭博.背著分隊長打人,罵人,背著分隊長偷人家的雞子下酒。有什麼辦法呢?分隊長既不能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又不能槍斃他,隻好暫時地睜隻眼,合隻眼。
牛全德常常不請假就出去,三晃兩晃,晃到附近的小街上。有時他不僅自己去,還拖別人去。回來的時候十有九回是帶著酒意,看見紅蘿卜總要罵一句兩句。要是陳洪勸他不要再到街上亂喝酒,他就乜斜著眼睛說:
“怎麼,遊擊隊比正規軍還管得嚴麼?軍風紀賣幾個錢一兩?”於是牛全德用鼻孔哼一聲,不覺笑了;笑得頑皮,又笑得驕傲。
七
有一天,紅蘿卜在村外放哨,懷裏抱一支步槍,嘴裏噙著小煙袋,眼睛望著麵前的麥地出神。
太陽溫暖得使任何閑散的人兒都感到疲倦,使紅蘿卜懶洋洋地打個哈欠。
兩個牧羊的孩子從麵前走過,向紅蘿卜扭扭嘴。紅蘿卜沒有看見。
許多趕集的人從麵前的大路上走過,紅蘿卜也沒有看見。
紅蘿卜的麵前飄著一縷煙,煙之外是一團幻象,一團空虛。
在加入遊擊隊之前,紅蘿卜的眼前是黑的;加入以後,眼前依然籠罩著無邊暗霧。是的,莊稼不能做,安靜的生活沒有了,這是叫人多麼悲哀啊!“這不是生活。這是胡混。混到何年何月才算到頭呀?
唉,老天爺沒有睜開眼睛的時候!”紅蘿卜憂鬱地想著,想著生活,想著生活也就是想著自己的田園。是的,蒜苗該到鋤的時候了,紅薯秧該到栽的時候了,油菜該到開花的時候了,可是他的地都在荒著!他平素最恨田間的各種野草,它們是他的真正仇敵。然而,現在他像是親眼在瞧著的一樣,它們毫無管束地,十分猖獗地,遍生在他的菜園裏、田地裏,把莊稼壓迫得不能生長,非常憔悴;而且,這些可惡的野草還開著鮮豔的花兒呢!他繼續淒惘地想著,痛苦地想著,悲哀地想著,想著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一家生活,不由地歎一口沉重的長氣。
他感慨著,感慨著一切都不照著往年的老樣兒,一切都不照著他自己的希望,一切都在破壞,一切都在毀滅….“這是劫數,這是劫數!”他喃喃地自語著,心在暗暗地哭了。
但太陽實在太富於催眠力了。一會兒,紅蘿卜不知不覺地合上眼皮,栽起盹來。
於是紅蘿卜慢慢地忘下悲哀了。
紅蘿卜又看見了自己的小村莊、小草房、小池塘,池塘邊的柳蔭下拴著他的小黃牛和小毛驢。這一切都是活現現的,和真實的沒有兩樣,和從前太平時候也沒有兩樣。
他聞見了新犁起來的黃土的香氣,牛糞堆發出的香氣,麥苗和豌豆秧的香氣,油菜花的香氣,還有從樹上和草上發出的混合香氣……
於是紅蘿卜的紅臉皮上綻開來一絲微笑。
於是紅蘿卜的紅鼻尖微微地動了幾動。
旱煙袋依舊在他的嘴裏噙著,可是火已經熄滅了。口水從嘴角偷偷地流出來,流在煙管上、下巴尖上,又從下巴尖拖下來一條長絲子,輕輕地搖曳著。
忽然,看見鄰家的一隻老母豬走進他的菜園裏,他立刻拿了一根棍子追趕過去。正在這當兒,有人在他的耳邊叫著:
“紅蘿卜!紅蘿卜!”紅蘿卜驀地睜開眼睛來,看見陳洪站在麵前的小路上,兩隻眼睛嚴肅地望著他。
“紅蘿卜,放哨的時候可不能睡覺啊!”紅蘿}、趕忙站起來,從嘴裏取下來旱煙袋,用手背擦去口水。
“你上街哇,副班長!”紅蘿卜不好意思地笑著招呼說,心裏有點怯怯的。
等陳洪走了以後,紅蘿卜又憂愁地坐下去,回想著剛才的夢。
忽然,女人的影子在他的眼前一閃。女人還是老樣子:頭上頂一片藍粗布,不斷地用布角揩著一對紅沙眼。
紅蘿卜竭力地不想女人,但孩子們的影子也忽然在他的眼前一閃。孩子們還是老樣子:大孩子長得跟小公牛一樣健壯,隻是頭上有禿子,而且眼睛有毛病;小孩子的臉皮跟爸爸的一般紅,鼻涕拖到嘴唇上。
紅蘿卜不願想孩子,但同時卻想起來他的母親,他的黃牛,他的一切。於是他的眼圈兒濕潤了,肚子裏歎息說:
“咱一輩子不惹是生非,可是禍從天上掉下來,從天上掉下來!”不敢再想下去,他趕忙從地上站起來,把沾在屁股上的塵土拍了拍,又歎了一口長氣。
然而他越是不要想,心裏越亂得厲害。許多問題,許多人物,連牛全德也在裏邊,同時出現,亂紛紛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上……
八
陳洪同紅蘿卜招呼後,匆匆地走上街,在一家小酒館中找著牛全德。牛全德緊抓著陳洪的一隻胳膊,像拖一個犯人似的,把他拖進一間幽暗的小屋裏。
“真混蛋,”牛全德大聲罵,“老子等你半天啦!”“我有事,我有事。”陳洪連忙分辯說。
“‘事大事小,放下就了。’從來隻有人找事,沒有事找人的。你鱉兒子遲遲不來的原因我知道:反正你眼裏沒有我牛全德!”“放屁!你昧著良心說話!”“不準強嘴!”牛全德把手槍從口袋裏掏出來,向桌上猛一摔,嚴厲地命令說:“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槍斃你!——來,堂倌!堂倌!——老陳,”他的口氣忽然變得很親熱,“你今天不喝四兩,老子可要拔掉你的寒毛哩!”“混蛋,你為什麼要拔掉我的寒毛?”“呃,我心疼你,”牛全德用軟溜溜的低聲說,“打你不是怕你肉疼嗎?”兩個朋友都非常開心地笑了起來。
在小屋的較暗的角落裏,還站著一位新參加遊擊隊的年輕同誌,看樣子不到二十歲,胖胖的方臉孔,有一雙天真而誠實的大眼睛。剛才,他以為會有什麼不幸的事情要在麵前發生了,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們;這時,他的胸口驀地一鬆,不由地也笑了。
“堂倌,快把酒跟菜一齊端上來!”牛全德向站在門口的堂倌吩咐後,轉過來拍一拍年輕同誌的肩膀,麵向陳洪說:
“這位兄弟是一位有出息的人,不像紅蘿卜。”要不是牛全德這麼一提,陳洪一直還沒有注意這個人。
於是陳洪高興地喊著說:
“嗬哈,原來是你呀!”這位新同誌的名字叫做張有才。但牛全德隻向張有才叫“兄弟”,輕易不呼喚他的名字。據牛全德這麼說:“兄弟”家裏也有幾畝地,有母親還有哥哥;“兄弟”不願意一輩子拿鞭子打牛腿,所以“兄弟”就出來玩槍了。
“老牛,原來你今天是為著歡迎新同誌請我作陪呀!陳洪哈哈大笑幾聲,又問張有才:“張同誌家裏也有女人麼?”張有才的胖胖的方臉孔立刻通紅了。他笑著搖搖頭,不好意思地向牛全德瞟了一眼。
牛全德簡直樂不可支了。他用力將桌子拍一下,沙啞地大聲叫喚:
“來,咱仃們喝幾蠱!”牛全德用中指在酒杯裏蘸了一滴酒,在桌麵上點了三點。
這是鄉下老規矩,張有才也照樣作了。
於是他們同時把杯子舉起來,幹了一杯。張有才因為不慣於大口喝酒,喝過一杯後,鼻尖上立刻冒出來幾粒汗珠兒。
“來,老牛!來,張同誌!”陳洪端著杯子叫,“來,咱們再幹這一杯!”張有才不肯多喝,被牛全德逼得沒辦法,隻好皺著眉頭又喝了一杯。他的胖胖的方臉孔老是在笑著,鼻上的汗珠子出得更多了。
“老陳,咱倆今天誰都不準裝孬種,要喝個痛痛快快。”牛全德伸出來一個拳頭,挑戰說:“來,來,老子跟你猜上一百拳!”“老子不猜拳,”陳洪拒絕說,夾了一塊雞肉送進嘴裏去。
“你姓陳的為啥子裝孬種?”“老子不是裝孬,老子怕吵鬧。”、“非猜不行,老子頂討厭喝啞巴酒!”“算我怕你好不好?”“不能來‘算’。要怕,就是真怕;要不怕——來,跟老子劃上一百拳。”牛全德把拳頭一直伸到陳洪的鼻子前,重複說:
“來,隻來一百拳!”“媽的,老子怕喝醉了影響工作!”陳洪不服氣地說,把牛全德的拳頭推開一旁。
“老陳,你真是混蛋玩藝兒!”牛全德帶著譏諷的神氣笑了。“我知道你又怕隊長罵,又怕同誌說,想吃魚又怕魚腥。”“因為咱們是抗日的遊擊隊,應該特別講紀律……”“別講你媽的那些冠冕道理吧,我的乖乖!”牛全德叫起來,不讓他的朋友說下去。“你要訓老子麼?打開窗戶說亮話,老子不聽你鱉兒這一套!”“你為什麼不聽我說正經話?”“老子混軍隊比你的資格老,你配在老子麵前講道麼?告你說,老子什麼軍隊都混過,什麼道理都懂得。紀律是騙騙孩子的,你鱉兒怎麼會把它當做一回事?怪了!”陳洪無可奈何地望著牛全德,望著他嗤嗤地笑。牛全德喝了一口酒,繼續說:
“從前,我當正目的時候,也挺講紀律的。哪個站崗的敢向過路的‘屋裏人’斜斜眼睛,我看不見不說,看見了就是耳光。可是後來我才覺出我上當了。他媽的,講紀律隻有當小兵的,苦的也是這些人!當官的哪一個不帶家眷?不玩娘兒們?有幾個當官的不湖吃海喝,狂嫖濫賭?呃,老弟,”牛全德舉起酒杯子,“你年輕,還是跟我學學吧,別傻啦!”牛全德又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個雞爪子,眨了眨熬夜熬得紅茫茫的眼睛,用十分得意的口氣接著說:
“你看,我要是跟你一樣講紀律,我也不會偷個空兒出來賭博,贏幾個錢請朋友們下館子。這就是做人的道理。講一句老實話,生活,就得自己想辦法。”“雞子也是你自己買的麼?”陳洪問,有幾分懷疑。
“買的,當然我自己不會帶著雞子來打遊擊。”牛全德裝個鬼臉,得意地笑了起來。
陳洪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個老太婆的影子,滿臉皺紋,一頭白發。她每天早晨,放開雞籠,把放出來的雞子一個一個地用指頭搗著數一遍。有時她發現雞子不夠數,就立刻充滿驚惶,充滿焦急,充滿懷疑,充滿憤恨,滿院子東找西尋。
找不到雞子時,她就得一兩天坐立不安,常常咕咕嚕嚕地低聲咒罵。
“老牛,”陳洪責備說,“你實在太胡鬧了!這樣會影響……”“老弟,別對我吹胡子瞪眼睛的。”牛全德頑皮地眨著眼睛,用筷子夾了一條雞大腿送給陳洪,說:“來,你嚐嚐這條雞大腿滋味好不好。”陳洪又生氣,又好笑,把臉孔歪向一旁,說:
“張同誌,你說他混蛋不混蛋?”那位年輕的新同誌隻好笑了。
九
從小酒館中走出來,牛全德並不回隊,因為昨晚上賭了一整夜,現在又喝了不少酒,隻覺得頭昏眼澀。他跑到一個“壞女人”住的小屋中,一頭栽倒在她的床上,不大一會兒就呼呼地拉起鼾聲來。
夕陽慢慢地落下山了。雞子安靜地上宿了。烏鴉落在樹枝上不再吵鬧了。星星在天上眨眼了,小屋中也終於點起來菜油燈了。
牛全德從床上一骨碌翻身坐起,用粗手背揉一揉幹澀的眼睛,望著幽暗的小窗子,露著黃牙笑著說:
“乖乖兒,我以為天還沒明呢?”那位“壞女人”站在昏黃不明的菜油燈旁,用淫蕩的眼睛對他看一下,微微一笑。她的八歲的女孩子,穿著一件長得掃著腳麵的灰衣服(那是一位過路軍人摔掉的破上農),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媽媽的瘦臉孔。看見媽媽露出來喜歡的樣子,她的小臉孔上綻開了莫名其妙的一絲微笑。
牛全德望著女孩子,粗聲粗氣地問:“石榴,你在笑什麼呀?”小女孩有一點膽怯起來,向後邊退了一步,讓脊背緊貼在媽媽腿上,但沒有把天真的笑容收斂。
“唔,告訴我,你媽媽好不好?”“好。”小女孩答得很幹脆,絲毫也不加考慮。
牛全德笑著從床上跳下來,兩隻手插進褲子口袋裏,乜斜著眼睛端詳那位“壞女人”。
“好人,好人,”他嘲笑地重複說,“天下難選的好人……”“缺德的!”他的“朋友”輕輕地罵了一句,低下頭去,用指頭摸一摸鬢角上的頭疼膏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