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二)(3 / 3)

“我操你八輩兒老祖宗!”分隊長繼續地講著話,關於紀律上的,訓練上的,並且還催促各班從明天起就舉行小組會和識字運動。但分隊長的話在牛全德的耳朵裏十分模糊,他一直在想著向紅蘿卜報複的問題。

“媽媽的,可惡!同老百姓勾結起來造老子的謠……”他看了看紅蘿卜的紅臉孔,那張紅臉孔靜靜地朝著隊長,沒有再向他窺望。一會兒,紅蘿卜又幹咳一聲,往地上吐口唾沫。牛全德把仇恨的眼光移射在隊長臉上,肚子裏大聲說:

“請問隊長,一個兵在官長訓話的時候可以咳嗽吐痰麼?”分隊長忽然結束他的講話,說:“大家都聽明白丁沒有?”“明白!”牛全德和弟兄們齊聲回答。

分隊長又問:“我說的是不是?”“是!”分隊長突然向牛全德背後的一名弟兄問:“我剛才都講了些什麼?”那位被問的弟兄向左右看了看,睜大著又慌又窘的眼睛,答不出一個字來。

這情形完全出乎牛全德意料之外。他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一腳把那個丟人的笨貨踢死。

紅蘿卜也有點驚慌,他想著那位弟兄要倒黴了。又想到他自己可能也被問,他的手指頭就輕輕地顫抖起來。

幸而分隊長沒有動怒,也沒有再問別人,無可奈何地苦笑了笑。

“好的,”他說,“凡沒有聽清的,下去問一問別的同誌。”紅蘿卜放下心來,好像有一塊石頭落到地上。

停一停,隊長又說:“現在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大隊部已經允許派幾個同誌來幫助我們做政治工作和民運工作,大概兩三天內就要到了。”這消息使全場突然間浮動起來,有些人的臉上閃爍著喜悅的光彩,有些人卻茫然地望著別人。分隊長對他的報告又補充一句:

“我們很需要政治,很需要全新的革命生活!”

十三

紅蘿卜心坎裏沉甸甸的,眉毛頭沉甸甸的,褲帶上插著旱煙袋,一句話也不說,從院裏走了出去。

自然,屋裏和院裏的空氣對他太不適合了:有些人們好像沒有心肝似的,失掉家鄉以後還那麼快活,那麼愛說趣話,愛學唱歌,還有那麼多的閑精神!從早晨聽過分隊長的訓話以後,紅蘿卜雖然覺得分隊長的話差不多句句人理,但對於全新的生活卻有點害怕。那些什麼訓練呀,小組會呀,識字教育呀,政治員呀,一切新花樣都給他添一種新的憂愁。任何新花樣,大改變,對他都是煩擾和多餘的。因此,他在熱鬧場合感到空虛,在同誌間感到孤獨。

“已經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要開頭兒認識字呀……”他想著,心頭上起一種淡漠的悲哀。

沒有人問他要到什麼地方去。站崗的也沒有問他一聲。

一切都表現著誰也不管誰的、沒有紀律的樣子。他們差不多都沒有軍裝穿,各人穿著各自原來的衣服。紅蘿卜依然是一個土頭土腦的莊稼漢,坐在打麥場裏的石滾上,慢吞吞地抽著旱煙袋。

油菜花在麵前黃得耀眼。風柔軟得像姑娘們的手指頭,輕輕地撫摸著紅蘿卜的臉皮和耳朵楞。紅蘿卜的心裏卻沉甸甸的,感不到一點春意。

一隻黃鶯藏在柳樹的綠蔭裏,用婉轉的歌聲找尋朋友。

紅蘿卜的腦海裏悶騰騰的,感不到黃鶯的歌聲悅耳。

但紅蘿卜卻突然注意到牛全德跟陳洪一道,從附近不遠的大路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談話。

“操他娘,”牛全德的聲音說,“惹老子惱的時候,啥事情都幹得出來。我牛全德,嗨,媽媽的,生來就愛鬧一點小別扭,把天戳個大窟窿我心裏也不會打個寒戰!”“何必那樣發脾氣?”陳洪說。“又沒人明白地指出是你,分隊長對你也滿不錯的呀。”“老子什麼都明白,別以為老子坐在鼓裏!”“你明白我的雄!”紅蘿卜的心口怦怦地跳著,豎起來耳朵聽。直到牛全德和陳洪走過一片茅屋以後,他的心才慢慢安靜下來。他抽著煙袋,十分煩惱,心裏想著:

“還是把鞋底子一磕走啦好,遊擊隊不是咱這老實人幹的玩意兒,讓牛全德們去胡混日月!”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女人的影子,孩子的影子,小毛驢的影子……

“也許在山裏會佃到一塊地吧?”他想。“唉,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塊地叫我種我也樂意!”於是他垂下頭去,喃喃地歎息說:“誰來了咱是誰的百姓。

隻要讓我安分守己地做莊稼,天塌了我也不問!”一隻突如其來的手在紅蘿卜的肩頭上拍一下,把紅蘿卜從夢想中拍醒轉來。紅蘿卜吃驚地抬頭一看,發現這拍他的不是別人,而是農民張有才,那個被牛全德稱做“兄弟”的年輕孩子。

十四

“唔,坐下來,”紅蘿卜親熱地招呼說。“你吸袋煙吧?”張有才接過旱煙袋,在紅蘿卜的對麵坐下,臉上一直浮動著天真的笑。紅蘿卜討厭別人的歡天喜地,打打鬧鬧,但卻不討厭這樣的笑,也不討厭張有才,因為張有才原是一個老實的做活人。

“一定有人給你提媒吧?”紅蘿卜笑著說。“你看,你一天到晚老是笑眯眯的。”“你為什麼平常總是愁眉不展的,難道別人老是欠著你二升黑豆錢?

”“我年歲大了,”紅蘿卜說,“三十多歲的人,心裏堆事情多,老是丟下這一樣又想起那一樣,越想越愁。”“咱隊裏不是有些人比你的年歲還大麼?”“他們沒有家小,沒有田產,沒有牽掛。”“那不見得,”張有才反駁說,“比如老趙吧,他也是有家小的人,比你的情形還困難。”紅蘿卜肚子裏有話卻不知怎麼說才好,於是他苦悶地笑了笑。

“為人要向遠處想,”張有才解勸說,“隻要把鬼子趕跑了,你想,那時候咱們就有好日子……”紅蘿卜搖了搖胖胖的腦袋,不讓張有才把話說下去。

好像一切好聽的寬心話都是假的,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使他憑信。

“我心裏有數兒,”他說,“前頭路是黑的,誰也不敢擔保準能把鬼子打敗。說不定……”“我敢擔保,”張有才搶著說,“隻要中國人心齊!”“你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把鬼子趕走?”“那——那——”紅蘿卜笑了笑。他笑著隻這一句話就把對方問倒了。

“前頭路是黑的,”他又說。“好比做莊稼,誰也不知道下一年收成好壞。”“隻要一直打下去,終會把鬼子打敗。”“對啦,照你說,一直打下去,咱們也別想回家裏吃一頓安生飯啦。”“不打仗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鬼子不走,城裏鄉下都雞犬不寧。”“唔。”“人家說抗戰就是革命。

隻要把鬼子打敗,窮人也會伸伸脊梁筋,吃碗飽飯。”“唔。”紅蘿卜心裏說,“我並不是不革命就沒有飯吃的!”“所以人要往遠處看,往寬處想…

…嗨,你看,那個女人來了!……”紅蘿卜立刻抬起紅臉孔,深深地感到奇怪。他同張有才都不再說話,望著從麥田間小路上走來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就是那個臉上粉搽得像驢屎蛋上下了霜的女人,就是那個並不頭疼卻常常貼兩片頭疼膏藥的女人,忽而低下頭去,忽而抬起頭來,怯怯地向前麵張望,神情不安地走來了。

十五

那個女人一直走到紅蘿卜和張有才跟前,眼睛裏帶著畏怯與可憐的神情。

“老總們,”她膽怯地賠著笑臉問,“牛班長在隊裏嗎?”紅蘿卜沒有回答,因為他見了陌生的女人照例是乍然間說不出一句話來。

女人的詢問的眼光落在年輕農民的臉上。

張有才感到很拘束,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看了一眼紅蘿卜,又看著女人說:

“你找牛班長什麼事?”“找他說句話。”女人笑一笑,用手指摸了摸鬢角上的頭疼膏藥。

紅蘿卜從張有才手裏取過來旱煙袋,在地上慢慢磕著,同時用醬紫色的寬闊的下巴頦向剛才牛全德和陳洪並膀兒走去的方向一擺,說:

“那裏,唔,”他又用煙袋指了指,“從那一片草房子後麵過去。”“呃,他們剛剛走過去,你過了草房子就可以看見他們。”張有才也回答說。

女人朝著他們所指示的方向去了。

紅蘿卜和張有才望著女人的背影被幾間低矮的草房子遮住以後,回頭來互相看一眼,又交換了一個微笑。紅蘿卜忽然很有興致地問張有才:

“你想要老婆麼?”“哼,自己還養不活自己哩,哪有閑錢買女人!”“可是老婆總要娶的,有女人才算有家。”紅蘿卜想到他自己既有女人,又有孩子,心裏覺著很安慰,於是就微笑著抽起煙來。

十六

那女人在一個賣花生的攤子旁邊找著了牛全德。

副班長陳洪同他抬了半天杠,已經匆匆地回隊了。他的旁邊隻有一個賣花生的老頭子,和一隻狗在地上拖長著身子曬太陽。

牛全德正心頭納悶,默默地抽著紙煙。看見那女人冷不防來到他跟前,就向她翻了一眼,惡聲惡氣地問:

“來啦,找我嗎?”“可不是找你的?”女人多情地笑一下。“真難找!”牛全德沒有笑,懶洋洋地站了起來。

他的麵前不遠的地方是一條小河。河岸上長著一排濃密的垂楊柳,像一堆堆的綠煙在浮動。河那邊,幾株桃花還沒有開敗,不過當鳥兒在枝上跳動時,也有片片的花瓣飄落在樹下邊的綠草地上和水麵上。唉,多好啊,陽光裏閃耀著新綠和嫣紅!空氣呢,空氣裏蕩漾著花和草的清幽芳香。

蝴蝶呢,蝴蝶成對地忽上忽下地飛舞著。

蜜蜂呢,蜜蜂在桃花林中和油菜花地裏忙碌著,同時嗡嗡地唱著歌曲。

而且春風啊,春風像一個活潑的大姑娘,用溫暖的嘴唇湊近牛全德的耳朵根,快活地、甜蜜地、悄悄地絮語著。

但牛全德的心上沒有春。

牛全德皺著眉頭,默默地向河邊走去,腳步落在地上比平常加倍沉重。

女人膽怯地跟在他後麵,不敢說話。牛全德也不看她。

他們仿佛是剛才吵過架的一對夫妻。

牛全德在沙灘上坐下去,女人也跟著坐下去。河水在他們的旁邊低語著,但他們都沒說話。

停一停,牛全德看著女人的眼睛說:“說吧,有什麼事情?”他說話還是惡聲惡氣的;一個字像一個磚頭,扔在女人的心坎上。女人的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我來是……已經米沒麵淨了!”女人用顫顫的低聲說。

牛全德點起來一支煙,眼光落在水麵上,沒有做聲。但是,他的心有點軟了。

“小妞子昨兒晚上就沒有吃飯,”女人繼續說,“哭了一早晨……”“唔,媽媽的,近來生意冷淡嗎?”女人含著兩泡眼淚笑一笑,用手指摸了摸頭疼膏藥。

“混蛋!那支手槍他們拿去了到現在還不送錢!”“是的,不知為什麼沒有送錢。”女人怯生生地說。

牛全德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卷毛票遞給女人,說:

“拿去吧,用完了再想辦法。”“你不留下一點麼?”“快滾吧,別多說廢話。”女人又不安地低聲說:“你不留下幾個錢明兒賭博嗎?”牛全德苦悶地笑一笑:“老子是‘今日有酒今日醉’,從來不替明天閑操心。”“你這些日子幫了我很多忙,”女人很感激地歎息說,“我,我永遠忘不下你的好處!”“別給我灌米湯,老子用不著。”牛全德像猴子一樣地打個轉身從地上跳起來,催促說:“快滾,我還有事哩!看,別走村子裏讓別人瞧見了!”女人不聲不響地站起身子,沿著河岸剛剛地走了幾步,忽然被牛全德用嚴厲的聲音叫住。

“喂,記清楚,以後不準你來找老子!”女人睜著驚愕和莫名其妙的眼睛望著牛全德,不敢做聲。

“知道嗎?遊擊隊並不是吊兒郎當的,遊擊隊是要守紀律的!”牛全德向前走兩步,緊緊地握著拳頭(手背上凸出像蚯蚓似的青血管),下巴骨輕輕地痙攣著,好像準備一拳把女人打落水裏。女人很害怕,雙腳在沙灘上不安地互換著地位。

“參加遊擊隊就是參加革命,就是要犧牲自己的快樂,犧牲自己的自由!懂得嗎?革命就是要我從今後不再是牛全德,規規矩矩地跟著人家學幾套新花樣!”“我不懂你說的是……”“不懂嗎?這就是別人整天掛在嘴上的大道理,老子東西南北混了十幾省,冷槍子兒對著熱肚皮磨了幾十年,老子也不懂,老子也得從頭學起!誰叫老子不去投皇協軍?誰叫老子糊裏糊塗地參加遊擊隊?

……操他娘,遊擊隊不是光打鬼子的,是幹革命工作呐!”“我又不參加革命……”“老子知道你不會參加革命!”牛全德換了種嘲笑的口氣說:“你參加了革命就得規規矩矩地餓死,不能再跟男人們隨便睡覺!”女人不好意思地向後退一步,用手指摸了摸頭疼膏藥。

“你記住啦嗎?以後再來找老子,老子剝掉你的皮!”“你也不再去了麼?”女人顫聲地哽咽著問。

“快滾!”牛全德把拳頭揚一揚,“再說一句廢話老子揍死你!老子要名譽!老子比誰都……要名譽!”女人低下頭去,噙著眼淚,像木頭人兒似的默默地走開了。

她不敢再走進村子裏,也不敢回頭來看一眼,兩個瘦瘦的肩頭抽動著,身子不穩地順著河岸走去了。

牛全德知道她哭了,心裏很難過,長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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