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二)(2 / 3)

牛全德點著一根紙煙噙嘴裏,用淫邪的眼神繼續地打量著她,特別打量著她的頭疼膏藥,快意而又諷刺地笑著。

他的“朋友”正像在北方小市鎮上常見的騷貨一樣,企圖用人工挽回失去的青春,除將廉價的鉛粉厚厚地塗在臉上,還在鬢角上貼兩片黑色的頭疼膏藥,做出一個引人愛憐的樣子。

每逢受窘的時候,或不得不裝做害羞的時候,她便用露風的枯燥的手指摸一下頭疼膏藥,把眼睛避向別處。

“天不早了,”女人關心地低聲說,“回去太晚就要受罰了。”“我要同你睡覺嘛,”牛全德開著玩笑說,向前走一步,乜斜著眼睛看她,做出個饞的樣子。“嗨,你真好,老子瞧見你,連骨頭都軟了!”“說正經話,老牛,你該回隊啦。”牛全德向女人的臉上噴一個煙圈。

“真是淘氣!快走吧,”女人又好意地催促說,“回去晚了不好呢!”“不要緊,我的小親親,沒有人敢來處罰我。”牛全德伸出一隻手搭在女人的肩頭上,補充說:“俺們是遊擊隊,遊擊隊就是吊兒浪蕩的軍隊。”“那也得早回去,萬一夜間出什麼事情……討厭,站遠一點兒,別動手動腳的!”牛全德突然把女人抱到懷裏,放在床上,壓到他自己的身子底下,瘋狂地摹擬著猥褻的動作,嘴裏不住地發著下流的淫蕩聲音。

小木床在他們的身子下吱吱地亂響著,搖晃著,像快要塌下去,快要零散。

女人一邊痛苦地喘著,一邊勉強地尖聲笑著,又故意撒嬌地罵著、呻吟著,並且奮力地掙紮著,大聲地哀求著,說她的脊骨快要壓斷了,胯骨已經零散了。

於是小女孩扭轉身子,不願再看著他們了。

她的兩隻大眼睛帶著不安的神色,羞慚的神色,還帶著稀薄的淚水,注視在昏昏的小油燈上。

她的心裏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恐懼和難過,但不敢哭出聲來。

牛全德繼續著下流的惡作劇,連聲地重複說:

“老子要壓死你!老子要壓死你!……”“行行好,饒了我。”女人哀求說。“我的腰斷了!我的腰斷了!……”牛全德一腳踢翻了床下邊的尿盆子,濺了他一腳尿,小屋裏彌漫了臊氣。於是他拋下女人,跳了起來,用力地頓著濕腳,生氣地大聲叫罵:

“操你娘的,真是懶婆娘!”被蹂躪夠了的“壞女人”困憊地從床上掙紮著坐起來,繼續喘息著,幸災樂禍地看著牛全德的鞋子笑。小女孩撲進她的懷裏去,叫一聲“媽媽”,竟突然低聲地抽咽起來。

牛全德又點著一根紙煙,把手槍遞給女人,囑咐說:

“明天一早老宋來取,你交給他得啦。”“又是替別人賣槍麼?”女人問,覺得有點奇怪了。

“你別管。女人家少說閑話!”牛全德摸一摸女人的瘦削的臉頰,又說了幾句猥褻話,完全忘掉了鞋子的尿,得意洋洋地出了小屋。

他走回街裏去,推開一家酒館的鋪板門,一群人正擠擠壓壓地圍繞著一張方桌壓寶呢。

出寶的寶倌戴一頂油膩得發明的瓜皮帽,用一塊舊藍布手巾遮在眉頭上,為的是使人們不容易看見從他的眉毛上或眼睛裏不自禁流露的特別神色。

人們都專心一意地在寶上,沒有誰留意牛全德。隻有那個開寶的看見了牛全德,向他賠著笑輕輕地點一下腦袋。牛全德擠到開寶人的身子後,小聲問:

“夥計,撈得不少吧?”“還好,運氣平和。”“我也要壓幾寶,”牛全德忽然說,笑容裏含著威脅,好像他有十分把握使寶倌輸錢。

“老大哥,咱仃兒們不是外人,過不著。”開寶人趕快賠笑說,口氣既親切又恭敬。“沒錢花的時候言一聲,隻要你兄弟贏的有。”出寶人也扭轉頭來,遞給牛全德一根香煙,親切地罵著說:

“忘八蛋,我以為你是誰呢?老子剛剛轉運氣,別來胡纏吧。沒有零花錢隨便拿點去,咱仃兒們還犯得著鬥心眼兒麼?”牛全德很想賭博,心頭上跟螞蟻爬著的一樣,癢得難過。

但兩個寶倌的話都很夠朋友味,使他沒法去參加賭博。站在桌子邊觀看一會兒,牛全德忽然想起來他已經有一天一夜沒回隊,確實也該回隊了。“走吧,”他咬咬牙,下了決心對自己說,“今晚決不再下場,趕早回隊吧!”他看見寶倌背後的桌子上放著一瓶酒,連問一聲也不問的就拿在手裏了。

他看見不知誰的一隻手電筒放在櫃台上,也毫不猶豫地拿在手裏了。

中長篇小說於是他又向賭場中投了一眼,心滿意足地走了。

野外刮著涼涼的晚風,星星從天空撒下來幽淡的微光。

牛全德覺得身上很清爽,腦筋很清爽,對著瓶嘴大口地喝了一口酒。

他把舊軍衣(隊裏很少人有這樣一套軍衣)從身上脫下,搭在寬闊的肩膀上,大聲地唱起歌來。那是一支比他的軍衣還要陳舊多年的,從軍閥時代流傳下來的惡劣軍歌。

燕人張翼德,當陽橋上等。

喀哩喀喳響連聲,橋塌兩三孔。……

忽然,他的麵前十來丈遠出現了一個黑影子,像人又不像人,有一個大得可怕的腦袋。

但牛全德不怎麼害怕。牛全德是從破廟、曠野和殺人場上磨練出來的人,是起小就走慣了黑路的人。牛全德的心裏隻有一點兒發毛,有點兒不安靜;但那沒關係,他馬上就以威臨一切的氣勢向黑影子喝問:

“誰?”黑影兒沒有回答,走得更快了。

牛全德心裏發疑,一麵邁開了大步追趕,一麵用手電筒向前一照,一道白光直射出去。

原來那是一個形跡可疑的老百姓,肩頭上扛著一個大包袱。

“站住!”牛全德又大聲喝叫,“不站住老子一槍打死你!”那個老百姓略微停一停,從腋下丟下來一包東西,隨即帶著大包袱跳進麥田裏,拚命地逃開了。

牛全德沒有追趕,隻注意著被丟下的那包東西。他走近去把它拾起來,打開一看,裏邊包的是幾雙半舊的女人鞋和裹腳布,和幾件小孩子穿的粗布衣服。牛全德有點兒失望,把小包袱從新包好,像踢皮球似的踢進麥田裏。但隨即他又把它找回來,夾在腋下。他覺得這事情有些滑稽,便忍不住咧著嘴笑了起來。

第二天,他把這小包子送給那位貼兩片頭疼膏藥的“壞女人”,帶著謙虛的口氣說:

“喂,這可是‘千裏敬鵝毛,禮輕情意重’,別嫌壞呀!”

十一

因為這支新成立的遊擊隊的紀律不好,人民對它的疑懼一天比一天厲害,連小學校長平日的信譽也大大地動搖起來。

附近連著發生了幾次搶劫案,雖然確確切切地與這支遊擊隊毫無關係,但人們也寫在它的賬上。甚至加枝添葉,越傳越多,到後來連一部分平日擁護小學校長的人也對他的遊擊隊深表不滿。

有錢的地主們開始向山裏或有自己武力的寨裏遷移,年輕的女人稀少起來。

以前,小街上逢集的日子,總是鬧嚷嚷的要上幾百人;自從不好的謠言傳開以後,逢集的日子也是冷冷清清的,一棒棰扔下去打不住一個人影兒。這一方小天地完全地變了樣兒,到處充滿了不安,充滿了懷疑,充滿了恐懼,甚至充滿了敵視!在這樣情形之下,分隊長感到了焦頭爛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他派人向青救會的負責的同誌們懇求援助,在信上寫著說:

“我執行了同誌們的決定,在困難中組織成一支遊擊隊,但你們卻不派一個同誌來幫我的忙。這不僅是拆我的台,也是拆抗戰的台。我如今再向你們發出來求助的呼聲,請你們將我所遭遇的嚴重問題切實地考慮一下!”這封信發出之後,分隊長就召集全村的民眾講話。他保證近來所有的搶劫案都和他的遊擊隊沒有關係,外間的謠言全不可信。他保證他的武裝力量永遠是屬於人民的,隻要知道哪兒有搶劫發生,他絕對前去剿辦。他保證不久之後他的遊擊隊就會一切上軌道,成為人民個個喜愛的抗日武力。連說了幾個“保證”,分隊長深為他自己的處境艱苦和態度真誠所感動,手指頭震顫著,臉皮上起著痙攣。

他的話講得很長,反反複複地勸大家安心過活,莫要聽那些無根謠言。有的人聽了他的話很受感動,覺得分隊長確是好人,隻可惜放下了教書工作來玩猴子,將來不曉得怎樣結局。雖然他們不相信分隊長的希望能夠實現,但不管怎樣,大部分人確實在期待他的遊擊隊能早日走上軌道。

晚上,分隊長召集各正副班長開了一個會,將他要整頓遊擊隊的決心告訴他們。他知道別人都好辦,隻有牛全德是一匹不高興套上籠頭的馬。所以在開會之後,他又特別找牛全德談了一陣。他給牛全德戴著高帽子說:

“牛同誌,咱們遊擊隊的前途全靠在你的身上,我希望你能夠提起勁來。”“是,隊長,隊長吩咐咋辦我咋辦。”牛全德恭敬地回答說,心中舒展得跟熨鬥燙的一樣。

“我隻懂政治,”分隊長繼續說,“對於軍隊是外行。要不是日本鬼子打過來,我也不會幹遊擊隊。你在軍隊上混的年代多,辦法也多,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把咱們的遊擊隊趕快整頓一下。”“請隊長放心,練兵是我的拿手戲。”分隊長露出來一絲笑容:“是的,我們得加緊訓練,使每一個同誌都能夠同敵人單獨作戰。不過目前最要緊的是改善我們同民眾的關係,使民眾都願意親近我們,相信我們是一支人民的武力。”牛全德望著分隊長,沒有說話。他心中有點發虛,以為分隊長又要訓他了。但分隊長又送給他一頂高帽子:

“牛同誌,你在咱們的隊上好像是老大哥一樣,大家的眼睛都在望著你。你要得做個榜樣呀,是不是?”“我怎麼能夠做榜樣?”牛全德謙虛地笑著說。“隊長是我們大家的榜樣,我們當然隻有跟著隊長學。”“這個你不要客氣,反正我是把滿心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了。”這一次的談話雖然時間很短,但談得很投機,雙方麵都很如意。當離開分隊長麵前的時候,牛全德心中快活地笑著說:

“哼哼,你現在才曉得我老牛重要!”這一夜他沒再偷偷地出去賭博,不僅規規矩矩地留在隊上,並且還將隊長要整頓遊擊隊的意思對弟兄們說了。他哇啦哇啦地講了很久,把分隊長的話講完後又講他自己的作戰經驗,又講了一番必須打日本的大道理。陳洪在心中暗暗高興,說:

“好,老牛真是要變了!”

十二

早飯後,分隊長要召集全體訓話。

在集合之前,牛全德把第三班的弟兄們先訓了一番,告訴他們聽長官訓話時應注意的一些規矩。然後,他轉過來望著陳洪,非常自信地說:

“老陳,咱們這一班一準會露一鼻子!”“為什麼會露一鼻子?”“隊長一準會稱讚咱們的:‘噫,你們第三班的弟兄真懂規矩!’……啊,老陳,軍隊在平時就是講一個禮節,講一個規矩,你說對不對?”陳洪望著他笑笑,沒有做聲。

“咱們的遊擊隊好好兒整頓一下也好。”牛全德心情暢快地繼續說。“從今天起,咱們這一班就開始下操,操練得整整齊齊的。操娘的,露一鼻子!”陳洪感到有趣,問:“你打算操練些什麼?”“才上來自然要拔慢步,那是基本。來,我考考你:拔慢步有幾個字?”陳洪斬釘截鐵地回答說:“遊擊隊重的是紀律跟戰鬥技術,不注重形式教育。”“呃,呃,你說這話倒也有道理。不過,老陳,我再考考你:

捷克式步槍的有效射程是幾千米達?”當全體都集合在分隊長麵前的時候,果然隻有牛全德的一班人表現得比較整齊,嚴肅,懂規矩。分隊長頻頻地拿眼睛在牛全德的臉上溜,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牛全德感到很光榮,身子挺得像筆管一樣直,心頭上纏繞著驕傲的笑。

不知是哪一位愛開玩笑的人,用手偷偷地摸一下他的屁股。牛全德肚子裏罵了一句:“操你妹妹的!”但他並不生氣,也沒回頭,身子依然像筆管一樣直。

分隊長叫大家稍息,開始說:“各位同誌……”牛全德的一班人刷地立正了。

別的兩班人也跟著立正了,但聲音並不整齊。其中有些莊稼人還覺得不好意思,拿眼睛亂看別人。

“稍息,”分隊長點了點頭。“我今天要向大家談一談整頓本隊的幾項事情,還有一個很好的消息要向各位宣布。”在講話中間,分隊長著重在軍民的關係一點,指出遊擊隊目前的真正危機不在槍支少,人數少,而在得不到人民的同情和擁護。他從近來的許多謠言談到附近發生的幾次搶劫案,還說到幾天前在村邊也發生了一次搶劫案,劫走了老百姓的一個包袱。分隊長對這事非常生氣,兩個小而有光的眼睛不住地看來看去,好像要從這些同誌間找出來誰是匪徒。

“這事不管是不是我們的同誌做的,”他說,“都當然寫在我們全體的賬上,使民眾反對我們,不相信我們的救亡目的。

如果這一類的事情再繼續發生幾回,不要說日本鬼子和皇協軍會毫不費力地打垮我們,就是民眾也會自動地起來解決我們。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切實地想一想我們的責任,我們的環境!”牛全德覺得分隊長的眼睛總在往他的臉上看,話也好像是專對著他說的。他心裏很害怕,剛才的一番得意化為烏有了。

紅蘿卜覺得分隊長說的話句句都好,有些話是他早就在他的心裏藏著而說不出的。他心裏想:不怪乎人家是讀書人,人家當校長,瞧人家把道理吃得多透!牛全德偶然向旁邊瞟一眼,發現紅蘿卜麵帶微笑,偷偷地向他窺望,並且向地上吐口唾沫。牛全德在心中恨恨地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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