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一)
一
“是你嗎,牛全德?”“報告隊長,什麼事情?”“是你偷吃了老百姓的雞子不是?”“報告隊長,不是我。”牛全德把臉孔繃得挺緊的否認說,但心中卻在暗笑。
“你知道我們是抗日的遊擊隊,”分隊長皺著眉頭說,“我們必須依靠老百姓,就好比魚依靠水一樣。你明白嗎?”“報告隊長,我明白。”牛全德的心中有點厭惡,想著:“又是這一套!老子混軍隊混了十幾年,靠的是朋友跟槍杆兒,從來沒靠過老百姓!”“既然明白,你就不應該常常吊兒浪蕩的不守紀律……”“報告隊長,”牛全德截住分隊長的話頭說,“軍隊裏什麼規矩我全知道,隊長如若查出我破壞軍風紀,請隊長重重地懲辦我。”“如果查出來,”分隊長用嚴肅的口氣說,“可別說我不客氣!”“是!”分隊長無可奈何地盯了牛全德一眼,擺一擺下巴尖:“好,讓我查一查再講。”“是!”牛全德行個舉手禮,從分隊長的麵前退走了。
一離開分隊長,牛全德就發起火來,連眼睛球也差不多變成紅色。走回第三班的草屋以後,牛全德不住地謾罵著,唾沫星向同誌們的臉上亂迸。
“操你娘的!尿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影子,頭上的麥糠還沒有拍掉,可就知道扒灰啦,可惡!”大家用笑臉望著他,沒有人敢說一句話。牛全德點著了一根紙煙,又氣呼呼地拍著胸膛罵:
“我,我牛全德十六歲就混軍隊,熱肚皮磨著冷槍子兒,磨了十幾年,從死人堆裏打跟頭打出來,大江大海全見過,雞毛翼也想擋住路子嗎?好,老子偏要叫你瞧一瞧!”大家都知道他罵的是哪一個,他罵的是第二班的一位同誌。
這是一位不大愛說話的莊稼人,近來同誌們都向他叫紅蘿卜,很少人再叫他的名字王春富。一提到這位莊稼佬,牛全德就輕蔑地把鼻子一哼:
“那家夥呀,他要能抗日你把我牛全德雙眼挖掉!他屁股下坐著十多畝一腳踩出油的河頭地,等稍微平靜一點兒,你瞧吧,他準是把槍一扔,鞋底子一磕回家啦,你用繩子拴也拴不住!”停一停,牛全德又補上一句:“分隊長收留這麼一個莊稼佬,簡直是瞎了眼睛!”牛全德脾氣壞,而且是班長;當他發火的時候,班裏的同誌們沒人敢做聲,像老鼠看見了貓兒一樣。在班裏隻有副班長陳洪和他是老交情,敢規勸他,就是拿話頂衝他也不要緊。
“老牛,你這個家夥,”陳洪一團和氣地瞅著牛全德的臉孔說,“你發的什麼牛性子?三天不抵人就角尖兒癢麼?你一沒醉,二沒瘋,為什麼肚裏有話不好好兒講出來,不分青紅皂白亂罵一氣?”牛全德把眼睛一瞪:“老子罵人你管得著麼?”“俗話說,‘兒大不由爺’,老子當然管不著!老牛,你好有一比:你一發火就像是瘋狗跑進會場裏——亂咬!”“滾你娘的!”牛全德將陳洪推了一把,笑著罵:“你以為老子不敢揍你麼?”陳洪頂摸清老牛的脾氣:你千萬別對他客客氣氣的;你能夠同他亂打亂罵,他才認為你跟他夠交情。所以,一看見牛全德露出笑臉,陳洪就指著他的鼻尖罵起來:
“你這個混蛋玩意兒,老脾氣總是不改!你現在既不是膛土匪,又不是在軍閥手下混軍隊,隨隨便便地罵同誌……”“呸!什麼毛桃青杏野穀子,都是咱的‘同誌’嘛!”牛全德咆哮說,將煙頭狠狠地向陳洪的身上摔去。“老弟,我牛全德東西南北走了十多省,什麼事情都見過,什麼朋友都交過。你想,他紅蘿卜如果夠得上算‘同誌’,也該講朋友,講義氣,何必在背後說小話陷害老子?哼哼,什麼‘同誌’哇,你稱一稱他有幾斤幾兩!”陳洪堅持說紅蘿卜是一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膽小人,平素不見他多嘴多舌的,決不會在隊長麵前扒同誌的灰。
但牛全德反駁說:
“別看他平素不哼不嗯的,啞巴蚊子咬人才狠哩!”
二
這支小小的遊擊隊才建立沒有多久,內部亂得跟懶婆娘的頭發一樣。
分隊長原是一個熱心救國的小學校長,本縣青年救國會的重要分子,並沒有帶兵經驗。縣城一淪陷,軍隊一撤退,就有遊擊隊在四鄉紛紛成立。有的遊擊隊是縣長直接率領的,保護著各機關和官紳家眷,住在離城很遠的深山裏,偶然也出來到城邊擾亂一下,不過出來的重要任務還是催糧和催款。
有許多小股遊擊隊是屬於地方紳士們的,如像區長和聯保主任之類。他們各有自己的遊擊隊,互相聯合,又互相傾軋,仇殺。青救會起初就料到這些武裝力量不可靠,在縣城快要淪陷時決定自己建立真正的抗日武裝。這位小學校長,就在這緊要關頭從城裏走到鄉下,很少人知道他的行蹤。等他再出現時,他就變成一支遊擊隊的分隊長了。
分隊上有二十幾支槍,長的、短的、好的、壞的都有。一部分槍是分隊長利用他的人事關係發動起來的,另一部分是在我們的大兵團潰退時趁機會拾的。他覺得在草創時候很需要像牛全德這樣人物,於是就讓牛全德做了班長。牛全德也確實能幹,他一參加後就馬上吸引了幾支好步槍,而且跟著槍支而來的都是火線上過硬的小夥子。
紅蘿卜比牛全德早來不久,和分隊長沾一點拐彎親戚。
他跟牛全德是同村人,不過他們誰也瞧不起誰,看起來好像有深的冤仇。牛全德疑心紅蘿卜在隊長麵前扒他的灰,所以一遇見紅蘿卜就要挑戰。
“媽的,老子玩的槍比你見過的還多得多,你還想在老子的眼裏撒灰麼?可笑!”牛全德認為他自己是老行伍,見過世麵的人,別說他不把紅蘿卜夾在眼角,就連分隊長也沒有被他重視。他參加遊擊隊,一小部分是出於一種直覺的愛國觀念,不甘心做鬼子順民,大部分是因為想找一個出頭之地,渾水摸一摸魚。一遇到什麼不如意,牛全德就要找一個對象來發泄一下,而紅蘿卜就成了他的固定的出氣筒子,常常平白地受他欺負。
“操你娘,算什麼貨色啊!”有一次他毫無理由地罵紅蘿卜。“你要會拿著槍去打日本,烏龜還會上樹哩!”紅蘿卜恨得要死,拚命地咬著牙根,裝做沒聽見,隻敢在肚裏說:
“我不還嘴,你罵的都算罵你自己的!”看紅蘿卜掛起免戰牌,牛全德感到很空虛。他打算去撞“敵人”一膀子,但“敵人”已經低著腦袋走開了。
“紅蘿卜是好人,”大家很同情地批評說。
這位好人一定很痛苦吧,你看他在沒有事情的時候,老是垂著腦袋,鎖著眉頭,不言不語地抽著煙袋,想著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