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牛全德與紅蘿卜》的寫作過程及其他(一)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杜甫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我從老河口去鄂北前方,在路上一個人非常無聊。常常,無精打采的騎在馬上,望著單調的冬的原野,默想著各種問題。
我是北方人,愛北方的豪放性格。這性格雖然粗野,但卻率真,雖然任性,但卻硬爽;雖然有時候對人很不客氣,但卻能見義舍身,濟人之急,決不會落井下石或錦上添花。因為有這種偏愛,我在無聊的旅途上,寂寞的馬背上,總想著寫一部描寫這種典型的小說出來。在我的故鄉,和我所熟悉的遊擊隊中,像這樣的人物是很多的,在我的心中就有著活的影子。將這種性格和另一個小心謹慎、自私心重的性格相對照,就格外的顯明和凸出。經過了幾天思考,兩種人物都在我的心中構成了雛形。這是我在這次旅行中懷孕的孿生子,後來我將大的起名叫牛全德,二的叫紅蘿卜。二月初我回到老河口,不久就開始寫這部小說。這時,我正寫《春暖花開的時候》,所以寫《牛全德與紅蘿卜》就成了附帶工作,進行得非常遲緩。這一年是敵人的空軍活動最凶的一年,除常常有飛機來老河口轟炸和偵察之外,還常常有大隊飛機從老河口的上空或附近飛過,去轟炸大後方各大城市,或附近幾百裏內的重要地方。常常有好些天不僅白天我不能安穩的坐在屋裏,連夜晚也得奔跑。尤其當月明之夜,更難安枕。在這些緊張的日子裏,白天,我帶著很粗劣的一疊稿紙、墨盒和毛筆,犧惶惶的躲在郊外,往往一整天不能夠回去吃飯。在郊外,我走進村莊去,向老百姓借一張小矮桌,沒有桌子時就借一把小椅子,放在草棚或樹蔭下,在上麵攤開稿紙,然後我蹲在地上,俯著上身,艱難的寫了起來。飛機一來,我趕快卷起稿紙,躲進麥地或胡豆地裏;飛機一去,我拍一拍身上泥土,繼續再寫。
因為桌子又小,又低,又不平,加之野風不時的吹動稿紙,更增加寫作的艱難。
《牛全德與紅蘿卜》的大部分原稿,都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一段一段的,斷斷續續的寫出來的。
除上述的艱苦之外,中間還有一次狼狽撤退,幾乎我和我的稿子都沉入漢水裏邊。因為在前方生活是這樣不安定,所以《牛全德與紅蘿卜》初稿的漏洞很多。前半部寄出之後,因為生活不安定和重慶的刊物因轟炸不能出版,下半部就停下來,一停就是半年,到第二年的一月尾才能脫稿。等我寫下半部的時候,因為要趕快完成它,就隻好想法取巧。起初將稿子分上下兩部,不過是為要在中間的故事進行上來個跳躍,好省去許多筆墨,所以那樣的分法實際上是不應該的。關於人物方麵的漏洞也不少,如寫“壞女人”的轉變遺漏了一個“過程”,寫紅蘿卜的心理忽略了“矛盾發展”,寫牛全德本來有一隻手槍,而後來隔幾章就把這手槍忘了;不僅忘了牛全德的手槍,我甚至將張有才(初稿是王有才)這個人物也忘了。漏洞都出在下半部,正是因為寫下半部時我的生活更不安定,這不安定特別是在精神一方麵。大家應該都記得,一九四〇年的冬天是抗戰陣營第一次公開破裂的黑暗期間。那時我害了一場大病,在停屍間裏住了好些天,每次從昏睡中醒來,望著窗上的陽光,總覺得那陽光將永遠離開我了。在養病期間,戰區當局對我下了“逐客令”,我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究竟大病前還是在大病後我完成了《牛全德與紅蘿卜》,早已經記不清楚。
但風雨是那麼逼人,氣壓是那麼低沉,冬季是那麼嚴寒,大地是那麼動蕩,叫我如何能細琢細磨的寫作啊!不僅我本人在戰地遭遇劫厄,我的稿子在重慶也同樣不幸。原來印刷所遭了轟炸,稿子也隨同蒙難。起初以為全被炸毀了,後來蓬子兄從灰堆中找出來大部分,另一部分則杳無蹤影。所以在《抗戰文藝》上刊出的《牛全德與紅蘿卜》隻是殘稿,中間的殘缺處刊一段編者聲明。後來重慶某書店所出的小說選本,其中有《差半車麥秸》和《牛全德與紅蘿卜》,後者仍然保持著殘缺麵貌。《牛全德與紅蘿卜》也出過完整的單行本,不過因印刷惡劣,錯誤很多,加之我決心修改,第一版賣完後就絕跡了。
在抗戰八年間,用一種解嘲的口吻說,我是年輕一輩小說作者中比較“幸運的”一個。我的“幸運”有兩方麵:第一是我竟然有資格被胡風派特別重視,當做了文藝戰線上的主要敵人;第二是我的每一部小說發表或出版後都能夠引起讀者的相當注意,並不依賴批評家特別提拔。這兩方麵是互相關聯的,正如老子所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牛全德與紅蘿卜》在重慶發表之後,正如當年《差半車麥秸》在香港發表之後的情形差不多,在全國青年中獲得了很多讀者,幾乎到處都在談論著這部作品。然而胡風先生在沉默著,這沉默叫做“默殺”。為著忠實於事實起見,我不必以虛偽姿態來一套客氣。
不管《牛全德與紅蘿卜》的成敗如何,在當時被國內廣大讀者群偏愛或重視則是事實。在恩施,報紙上曾有論戰,有人說它是怎樣了不起的作品,有人說它是摹仿蘇聯的名著《毀滅》,於是後一派就遭受前一派的批評謾罵。在河南,一個流亡的省立師範因為不容易獲得後方的鉛印本,就由同學們集資用石印把它翻版,讓它在接近戰地的山中流傳。在重慶,有兩個大學裏的文藝團體曾開會討論它;有一位山東青年連著在《蜀道》和《青光》上發表過兩篇或三篇批評,因為他讀過好些遍,批評過不止一次,所以那熱情就特別感人。我隨便的舉出來這些事實,並非要來一個自我宣傳,而是要拿這和胡風先生的沉默作個對照。兩年後胡風派在《希望》上將《牛全德與紅蘿卜》帶著嘲笑的一筆抹殺,隻看胡風先生起初的沉默就可以悟出來其中消息。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牛全德與紅蘿卜》遇到了一次最深刻、最公正、最嚴肅、最使我感激難忘的批評。這次批評是采取討論會的形式,並沒有文章發表,至今我珍貴的保存著當時在幾張紙片上記下的批評要點。參加這次討論的有茅盾先生,馮乃超先生,以群兄,克家兄,SY兄。克家兄和SY兄因為沒有來得及細讀,為慎重起見很少發言。,以群兄,乃超先生,茅盾先生,都發表了許多極其使我心服的寶貴意見。他們說出了這部小說的成功之處,也詳細的指出了它的缺點。特別使我感激的是茅盾先生。他的眼力是那麼不好,這部小說初版本印刷得是那麼一塌糊塗,為了要批評這部書他竟耐心的細讀兩遍,請想一想這態度是多麼認真,對一個後進是多麼誠懇!自從這一次批評之後,我就決心依照他們的意見進行修改。修改也許比創作更苦,但作品發表之後便屬於社會的,作者對社會負有責任,這種責任心常常在鞭策我,鼓勵我,提高了我的決心和勇氣。因為當時正忙於寫《春暖花開的時候》,修改的工作無暇進行,所以第一版賣完後,我就狠狠心讓它絕版。我在重慶是全指望自己的版稅過活的人,停印一本書就說明我是多麼的甘心去服從公正的批評。後來像《春暖花開的時候》那些書我都有心停印整理,但出版家要顧及血本,我的交涉都沒有得到成功。隻要日子稍久,我一定不會辜負善意的批評和熱誠愛我的讀者的。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底我由重慶市移居北碚,生活不安定,心情也不佳。在北碚我開始抽工夫整理《牛全德與紅蘿卜》,但整理了一萬多字,我就去三台教書,後來就一直沒再繼續。
正在這時候,胡風先生所領導的小宗派向我展開了大的攻勢。
關於胡風先生理論上的法西斯毒素和機械論色彩,以及他對中國民族文化的毫無所知,對人民生活的隔膜,他的剛愎的英雄主義和主觀主義,這一切不配做好批評家的弱點我今天都暫且不談。今天,我盡可能把問題的範圍縮小,以討論與《牛全德與紅蘿卜》有關的問題為主。至於關於《春暖花開的時候》的一部分,保留在將來該書的一篇序文中去詳細的向他們請教。我今天把問題的範圍盡量縮小,並不是要對胡風先生留什麼忠厚,而是今天正是我們大家都不能自由呼吸的時候,胡風先生縱然處處要樹立小宗派,要關閉起現實主義的大門,要破壞文化界的聯合戰線,但我承認他除上述種種弱點外還畢竟有他的戰鬥力量,還有他的某些貢獻,在沒有朱砂的時候紅土也是可貴的。當胡風派向我展開攻勢的時候,他們決沒有想到我在基本上還可以做一個忠實的“同路人”,決沒有想到我在這艱苦的時代中也有直接和間接的些微貢獻,決沒有想到我一直是在遭受著黑暗勢力的打擊和迫害。胡風派把我錯看成他們的主要敵人,恨不得我立刻死去,不惜以種種造謠誣蔑的方法對付我,在當時我有點傷心,現在想起來覺得滑稽。我雖然有一個倔強的性格,但一直沒想過用胡風派的方法報複胡風派。我對胡風派的作風雖極痛心,但我明白我同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真敵人,那就是黑暗勢力。所以我期望將來他們會放棄了狹隘的宗派主義的作風,會不再以誣蔑的態度對付文化戰線上的患難朋友。我決不嫉妒他們成功,更絕對不希望他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