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紅蘿卜,你為什麼老是同牛全德合不來?”陳洪有一次抓著紅蘿卜的肩膀問。“是從前打過架不是?”紅蘿卜搖搖腦袋,一邊抽著旱煙袋,一邊從地上拾起一根麥秸棒,用指甲慢慢地掐著。停了半天,他才說:
“沒有辦法合得來,他從小兒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做活人。”“大家都曉得你是一個老實人,”陳洪安慰說。
“這年頭不宜做老實人,”紅蘿卜慨歎說,“老實人沒有用!”紅蘿卜怯怯地向陳洪望了一眼,又搖搖腦袋,出口悶氣,不再言語了。他心中很難過,想著:
“唉,還是住在家裏好!……”
三
紅蘿卜的家住在城邊的一座小莊上。家裏,有從祖父手中傳下來的幾間小草房,有從祖父以來不斷添配的各種農具,在大門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菜園子。
他的出身和牛全德完全兩樣,牛全德自來沒有像這樣一個美滿的家。
牛全德的童年時代是住在土地廟裏,沒有父母,沒有家產,靠一位賭博漢叔叔過活。從叔叔那裏,他學會了賭博和生活的知識。後來叔叔死了,他除掉承繼了一副紙牌和六顆色子(骰子)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叔叔本來是有一條破被子和幾件破衣服的,但都被債主們搶光了。
有一天,人們看見小牛全德穿著一件大得不相稱的破棉袍,口袋裏裝著一副紙牌和六顆色子,大搖大擺地走出村子。
一位坐在村邊曬太陽的老頭子用昏花的眼睛望一望小牛全德,向地上吐口濃痰,喃喃地說:
“小家夥,你的靠山倒啦,好好兒討飯吧。唉,你為什麼不預備一根打狗棍子呀?”牛全德聳聳鼻子,沒有說話,順手從地上摸起來一塊瓦片兒向樹上的老鴰打去。老鴰一飛,牛全德一趕,不提防踩著袍子襟,踉踉蹌蹌地打個前栽。老頭子關心地望著他,望著他唱著梆子腔一晃一晃地消失在大路溝裏。
誰曉得這個小流浪漢打的什麼主意呢?他既不是去討飯,那麼說他是去散步吧,可以的,因為他平日遊逛慣了,也許到晚上仍然會回到土地廟;說他是在搬家吧,也可以的,因為他的全部家產都帶在口袋裏,也許從此就不再回來。
過了好久,人們才知道那一天小牛全德既不是散步,也不是搬家,而是往城裏吃糧去了。
離別了故鄉十多年,當年的老頭子差不多死光了,壯年人都老了,孩子們都結過婚,而且生兒養女了。但風塵歸來的牛全德仍然沒有一個家。雖然牛全德常驕傲地說他在外邊會有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卻沒人肯十分相信。假若他在外邊也有一個家,他為什麼一點也不思念呢?
常常思念著家的倒是紅蘿卜。他常常垂著腦袋,鎖著眉頭,歎息一聲,咕噥說:
“什麼時候鬼子才退走呢?……唉,地要荒得不成樣子啦!”
四
紅蘿卜曾經談過關於家的故事,那故事是相當有趣的。
從前,紅蘿卜不怕飛機,他相信日本的飛機不會轟炸老百姓。在街上趕集的時候,在地裏鋤地的時候,常有成群的塗著太陽徽的飛機打頭上飛過,別人跑,他不跑;他大張著嘴巴,仰著臉子看,心裏奇怪著為什麼飛機會飛,而且飛得那麼快,那麼響。
飛機果然全是路過,從來沒投下一個彈,這使得紅蘿卜越發地堅信他自己的意見。
可是有一天,就是縣城淪陷的前兩天,出乎紅蘿卜的意料之外,出乎一切和平居民的意料之外,有九架飛機飛來轟炸。
紅蘿卜從來沒見過飛機飛得那麼低,幾乎連駕駛員的鼻子眼睛都看得清楚;從來沒聽過飛機和炸彈的響聲是那麼可怕,連耳朵都要震聾了。
飛機在城廂裏外投著彈,射著機關槍。房子在燃燒著。
地在震動著。天空裏充滿了黃色的煙霧和灰塵。好像有人在大門外警告紅蘿卜:
“快找一個地方躲一躲,不是玩兒的!”紅蘿卜駭得用被子蒙在頭上,伏在門檻裏邊,有時連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有時又喃喃地求菩薩保佑。他的老母親伏在神桌下,不停地許著心願。一隻鄰家的瘦狗不知什麼時候誤逃進紅蘿卜的屋裏來,夾緊尾巴,偎著他伏在地上,輕輕地打著哆嗦。
飛機似乎從頭上過去了,但炸彈依然在遠處響,地依然在微微打顫。偶然一抬頭,紅蘿卜發現一隻鄰家的老母豬走進他的小菜園,毫無忌憚地拱吃蘿卜。紅蘿卜迅速地從地上坐起來,恐怖炸彈的觀念立刻模糊了。他揮著手向菜園裏大聲叫著:
“豬!噢吼!噢吼!……老子打死你哩!噢吼!噢吼!……”老母豬在蘿卜地裏大搖大擺地吃著走著,仿佛全沒有聽見似的。
紅蘿卜的臉皮原來是紅的,現在氣得發紫,連眼睛也氣紅了。他又叫一陣,毫無影響,隨即激怒地跳起來,頭上頂著那條耀眼的紅被子,跑進小菜園。但那隻蠢豬是一個非常貪嘴和頑固的家夥,屁股上挨一腳就向前跑兩步,停下又拱,又拔出一根蘿卜。如果脖子或耳朵上挨了一腳,它就叫喚一聲,轉個方向。紅蘿卜好容易把它驅趕到蘿卜地盡頭,希望它走出小菜園,但它怔了一下,立刻又執拗地轉回頭來。
紅蘿卜無可奈何地同老母豬在小菜園中來回地兜著圈子。他不斷地踢著、打著、罵著;起初他隻是罵老母豬,隨後連豬的主人也被他罵了起來。紅蘿卜又氣又急,頭頂上冒著火星。
紅被子呢?紅被子可能是被紅蘿卜完全忘了。他將紅被子忽而頂頭上,忽而搭肩上,忽而拖地上,弄得滿菜園變成了一片紅色……
突然,像天崩地裂一樣的,一種極其猛烈的爆炸聲把紅蘿卜震倒在蘿卜地裏。塵土和火藥氣變成一團霧,把他埋起來。
足足有一刻工夫,紅蘿卜迷迷糊糊的,差不多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紅蘿卜清醒之後,飛機的聲音已經微弱了。周圍的塵霧消散了,豬也沒有了。籬笆殘破不堪了,零散的竹篾上閃著的陽光是黃色的,好不淒涼!那條倒黴的紅被子不知怎麼遠遠地拋在蔥地裏,也不再紅得耀眼了。他想,自己準是被炸死了,如今的紅蘿卜隻是一個可憐的鬼魂罷了。他想哭,他是多麼地需要放聲一哭啊!“多可憐!”紅蘿卜在肚裏哭著說,“以後永遠不得同一家人在一起過生活了!唉,這一死,莊稼就沒人做了!……”然而他哭不出聲音來,同時也沒有眼淚。於是他用手摸摸頭,摸摸身上,沒有血,也不疼痛。他心裏奇怪:怎麼會沒有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