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真出我意料之外,胡風派的批評家竟然又離開了我的作品胡扯!這位批評家的意思並不是責備我忽略了寫一個人的轉變過程,而竟是責備我寫她竟也配轉變,這不是笑話麼?唉,笑話還更大呢!這位批評家所引的那一句話,我在我的原作中找了三遍,四遍,五遍,竟然找不到。何必這樣的卑鄙栽誣呢?朋友們,我被你們肆意栽誣的回數真不少,假若你們還有一點點良心的話,也應該感到慚愧了。
第六,胡風派的批評家說:“可愛的先生們,向理論八股盡情的鞠躬吧!”這句話顯然是嘲笑那些曾經稱讚過我的作品的先生和朋友們,不過也指出我是依照著理論八股從事創作的。
這問題談起來牽涉的方麵太廣,既然有我的作品在,我還是暫且不談吧!根據上麵的分析,證明胡風派對我完全失去了批評的公正立場,隻是在罵街罷了。
他們對這部小說除誤解,造謠和誣蔑之外,既不曾指出它的真毛病,更不肯有一個字提到它的優點。他們以為別人喜愛這部小說盡都是向理論八股鞠躬,而沒有想到別人不盡是那麼低能,一定是看出來這部小說雖有毛病,也有它的值得喜愛的地方。我本來常常想來一個自我檢討,但因為胡風派如此囂張,我不得不采取防衛,暫不赤裸裸的分析我自己的短處。等將來胡風派的作風改變後,我一定會檢討我自己的作品的。如今,既然胡風派的批評家說我的“技巧窮窘了”,我就順便泛泛的談一談這部作品的技巧問題。
我寫這部作品的時候有一個很大的企圖,即是盡可能的將它作為一部素樸的散文詩來寫,所以在結構上並不很注意。
在創作上我有一點自信的地方是對於北方口語的提煉,這不僅依賴於活語彙的搜集工作,還要對民族的舊文化和人民的生活習慣都有相當的了解才行。這一點我確實下過工夫,用過心血,請胡風派的朋友們尊重事實,不要嘲笑我在此吹牛。
《差半車麥秸》技巧的成功處大半在此,而《牛全德與紅蘿卜》是它的繼續和發展。當執筆寫《牛全德與紅蘿卜》的時候,我正在溫讀陶詩,得到了一點啟示,似乎明白了素樸和美麗如何的統一起來。本來,宇宙間的事物都含有矛盾,諧和就建立在矛盾上麵。秦漢人所寫那篇《樂記》,對音樂的由矛盾構成諧和的道理曾有過不少發揮。薑白石評陶詩為“散而莊,淡而腴”,深刻的理解到陶詩的風格的基本部分,乃是建築在矛盾上的諧和。“散而莊”是指章法結構而說的,“淡而腴”是指內容而說的,都是矛盾的,卻統一於渾然的風格裏麵。李白所說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確是指出了藝術的最高境界。
但“清水出芙蓉”不僅自然,同時也美。“自然”和“素樸”雖不是同義語,但真正的自然必離不開素樸,真正的素樸也必得自然。我在寫《牛全德與紅蘿卜》的時候竭力的追求這境界,卻沒有完全成功,有時或不免流露出一點兒斧鑿痕跡。為什麼會有痕跡呢?是因為我同時又過於熱切的追求新鮮,追求它真能像一首詩歌。
現在,讓我再公開的說出來一個學習中的秘密吧。在《牛全德與紅蘿卜》中有不少的排句,疊句,重遝章法,這是怎麼來的呢?這是從《詩經》中悟出來的!特別是“國風”部分,保存的古代歌謠的麵貌最多。“國風”中許多詩利用疊句,重遝,將一種單純的意象或感情重複說出,層層加深。我很愛這種單純美。
我既從《詩經》中悟出來這一個道理之後,偏偏又看見克魯泡特金的《俄國文學史》中所引的一段《伊果爾侵略之歌》,更增加了我吸收這種遺產的勇氣和信心。其實,大概各民族的民歌(ballad)都愛用疊句,不僅中國的“國風”為然。類似“國風”中的章尾重遝的句法,在英國叫做refrain。這種形式,不僅有意義的作用,更要緊的是有音樂的作用——企圖由音樂的作用喚起或加強某種感情。英國的民歌影響到近代詩,“國風”的疊句或重遝影響到詞,到曲。我試驗在散文中吸收這遺產,使我的散文一方麵有單純美,一方麵搖曳生姿。成功和失敗是另外一回事,我希望我的這番苦心應該讓朋友們知道。像胡風派的朋友們那樣狂妄自尊,魯莽滅裂,輕下批評,亂施誣蔑,怎麼能叫我心服?
我曾經聲明過,為著今天大家都不能自由呼吸,我決不向胡風派大舉反攻。
我願意接受批評,但同時也要求被人尊重。
胡風先生所領導的作風影響極大,所以雖然和他結合一起的不過三二人,但因為影響大,在國內儼然成一個不可忽視的小宗派。我衷心的承認胡風先生對文學運動有相當貢獻,但我死不能同意他的作風。十年來,大家惟恐民主救國的聯合戰線不穩固,而胡風先生在理論上擁護這聯合戰線,在作風上破壞這聯合戰線。十五年來,大家都提倡口語文學,抗戰後又提出“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一口號;胡風先生很了解這一運動的發展,很知道這一運動是多麼必需。在理論上他擁護這運動,然而在實踐上他卻和這運動相背馳,他和他所領導的少數作家們偏要寫出來使中國人頭疼的文體。為什麼胡風先生竟會這樣的矛盾呢?這原因有好幾種,其中最主要的是狹隘的宗派主義和剛愎的英雄主義在作祟。假若胡風先生還有一點虛心的話,我想他應該接受我這種善意的批評。我希望胡風先生及其一派的作家們今後不要再把我當做敵人,應該也把我當做一位尚有可取的諍友才好。
關於“胡風派”這個名詞,有朋友勸我不用,為的是免得別人說文壇上真有派別。其實胡風派的存在盡人皆知,用不著掩耳盜鈴。我們希望胡風派能放棄過去的狹隘作風,為整個的聯合戰線而努力。我提出“胡風派”這名詞,毫無惡意,我認為宗派主義是鞏固聯合戰線的一大障礙,不如揭破了的好。
兩年來,文壇上稍有成就的作家如沙汀,艾蕪,臧克家,SY等,沒有不被胡風派加以詆毀的,全不顧現實條件,全不顧政治影響。青年本是熱情的,經胡風先生一鼓勵,一影響,就常常拋開原則,不顧事實,任意誣蔑,以攻擊成名作家為快意。一般純潔的讀者見胡風派火氣很大,口吻很左,就誤認胡風派是左派的代表,於是風行草偃,一唱百和,形成了很壞的風氣。關於這問題,談起來扯得太遠,就此止了。
一九四七年四月一日夜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