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悲哀的說:“你怎麼又病了?”金千裏沒有回答,用力的咬著牙齒。
“我在院子裏碰見醫生,他說你的病是前天在雨中淋的……啊,你的臉黃得像一張蠟紙一樣!”張慧風向床邊走進一步,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你一定非常恨我,生我的氣。假若你不能原諒我,我希望你趁現在報複我,千萬別使你的痛苦悶在心裏。千裏,我知道這兩天你對我一定恨入骨髓!”金千裏拚命的握緊雙手,沒有說話,心裏又厲害的刺疼起來。眼淚像泉水一樣的順著沒有血色的臉頰奔流到白色的枕頭上。“不要難過了!”她說。“我因為一點事情到南漳去了幾天,所以不知道你從前線回來。要不是剛才在江岸上碰到你的一位同事,還不曉得你在害病……”金千裏避開了她的眼睛,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悶氣,開始抽咽起來。張慧鳳在床沿上坐下去,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發,另一隻手用手絹不停的給他揩眼淚。但是愈揩,他的眼淚流得愈快。張慧鳳忽然忍不住倒了下去,伏在床沿上哭了起來。
金千裏把她的頭緊緊的抱在懷裏,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個女看護推開門望了一會兒,不好意思禁止他們,悄悄的退了出去。忽然有一個女同誌在院裏叫:“張慧鳳,船要開了!”張慧鳳同金千裏都沒有聽見。金千裏擦了擦眼淚,撫摸著張的肩頭說:
“原來你沒有打算離開我。你隻是故意叫你的同誌們欺騙我是不是?”張慧鳳正要抬起臉來開口說話,忽然有一個女同誌推開門探進頭來,急急的叫:
“張慧鳳,快來吧,船要開了!”“是的,我馬上就到,請你叫他們再等三分鍾。”她緊緊的抓著金的手,用懇求的眼神望著他,哽咽的說:“千裏,我真的要同大家一道走了!”“什麼,你要走了?”“是的,千裏,我懇求你完全相信我,原諒我,並且鼓勵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現在心裏邊非常難過!假若你沒有害病,千裏……”“跟誰一道走?”“跟同誌們。”“往西北去嗎?”“嗯。”“我不能讓你走掉!”金千裏突然說。“慧,你的心為什麼這樣狠?”“唉,你不曉得我的環境!如今婦女會和幾個救亡團體被解散了,這隻第一步,難道要等到當局來抓人麼?”“我曉得的,不過你跟我到前線總司令部工作也可以的,用不著往西北去。”“不,我已經決定了。”“我懇求你為著我們的愛情……”“我走是一個問題,我們的愛情又是一個問題。”“你一走,愛情也跟著完了。”“不會的,你相信我!”“唉!”金千裏悲聲說:“我失敗了!”“你為什麼說這句話?”“我眼睜睜的看著別人把你從我的手中奪走!”“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千裏,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對你是永遠忠實的!”他喃喃的自語說:“也許是我在做夢……”“千裏,我在最後的一封信中已經告訴了你,大概那封信你沒有收到。我現在隻好當麵跟你說明,但是你必須拿出理智來……”“理智!……”剛才叫張慧風的那位女同誌又跑了來,催張慧鳳火速上船。
“千裏,你放我走吧!”張慧鳳用哭聲懇求說。“你相信我是永遠愛你的,我的愛情永遠忠實。我希望你病好後立刻去找我,我們好永遠在一塊兒不要離開!”“我不明白,”金千裏帶著悲傷和忿怒的低聲說,“你為什麼這樣殘酷的回報我。”“千裏,我曉得你惟一的希望是要我同你到重慶去結婚。但是……”“我們是訂過婚的,你和我都負有神聖責任。你就這樣不顧後果,想扔掉我就扔掉我麼?”“我到了北方,永遠想著你,等著你。”“要等何年何月!”“萬一你不去,我永遠等著你,直等到老死,決不同別人結婚!”說到這裏,張慧鳳忍不住嗚咽痛哭,邊哭邊說:“我對你說的全是真情話,我敢向無所不在的上帝發誓……”金千裏截斷了她的話,依舊壓低著聲音說:“我把你當做了我的生命,也許比生命看得還重。我為著你受盡了各種痛苦,”他的眼淚又像泉水似的湧流出來,“現在我決不讓你走掉!”那位女同誌站在窗外叫:“張慧鳳,同誌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張慧鳳向窗外說:
“小王,請你告訴他們說,我馬上就到!”隨即她扭回頭來望著病人:“我求你冷靜一點,你簡直叫我的心都碎了!”“冷靜,哼!我覺得你簡直無情!”“千裏,我想不到你竟然這樣自私……”“你這樣的批評,我不承認。”“事實上你是要我同你到後方結婚,過安靜的家庭生活,再不參加抗戰工作!”“……”“你平時常談到革命比愛情更神聖,更偉大,”張慧鳳用哽咽的顫聲繼續說道,“你常常罵那些為愛情妨礙工作的青年……”“不,我不是絕對要你到後方去過享樂的生活。我相信我永遠是一個革命戰士。不過,我也希望你不要太不重視我們的愛情,留在此地工作不也可以嗎?”“你知道我們在此地不可能再繼續工作。現在你留我的出發點,仍然是為著我們的個人幸福,並不是為著工作。敵後迫切的需要人去工作,特別是需要我這樣學過救護和治病的人,在那裏更需要我,我不是不重視我們的愛情,但是為著工作……”“但是你能不能留幾天?”“不。”她停一停,因為心裏感到很難過。“團裏已經這樣決定了,我隻有同大家一道出發。千裏,你病好後我們就會在北方見麵,請你別再增加我的難過。他們都在等著我……”她眼淚一連串的落下來,使她不得不把話中途停住。沉默繼續了一分鍾。
“現在我簡直沒有主意,”金說,想起來最近特務又向重慶報告他,說他回前方大肆活動。“假若你能夠等我病好……”“千裏,他們都在等著我,我求求你,讓我走吧!”“……”“你簡直是個戀愛至上主義者!”張慧鳳用批評的口氣說。
“千裏,為著我們的愛情而犧牲抗戰工作是不應該的,你簡直是故意的使我痛苦!”“我的心裏邊衝突得非常厲害……”金千裏想著有一句話,或許可以動搖張的決心,因為他沒有喪失對革命的責任感,所以忍在肚裏不肯說出來。
現在他別無辦法,隻好說道:
“慧鳳,你是虔誠的基督徒,到了延安或遊擊區,周圍都是無神論者,你不能做禮拜,不能禱告,別人知道你信宗教也會嘲笑你,你在精神上會十分痛苦的。這問題你想過沒有?”“我想過多次了。我不能不信仰上帝。沒有禮拜堂關係不大,隻要我心中虔誠的信奉主,常在心中禱告,求主幫助,沒有困難不可以克服。目前救亡事大,民族利益高於一切,你說的困難不能動搖我去北方的決心!”金千裏無可奈何的說:“你事先考慮到這個問題就好。”“千裏,我現在就要走,請你在這最後的一分鍾裏給我一點點安慰!”張慧鳳神情焦急的看著他,哽咽的說:“我隻求你說一句話:‘好,你走吧!’隻有這一句話,千裏,你給我好不好?”“好……”“並且請你允許我,你病好後一定得找我去!”“唉,你,你走吧!大後方我也決不再去了……”“如果必須留在大後方,我當然也不反對;但你去大後方卻對你隻有害處。”“決不再去了。”他歎息說:“茫茫大地,沒有我生活的處所!”“敵後總比較好一點。”“唉,也許吧。”“你為什麼那樣灰心?”“受的打擊太多了。”他繼續說:“我起初就討厭目前的無聊生活,然而,然而……”“你病好了千萬找我去!”“好的,”他說。“希望你到了那裏後馬上來信,我說不定會找你去。”“我一定馬上來信。”“路上也來信……”“這個手絹留給你,”張慧鳳站起來說。“這手絹上有你的眼淚也有我的眼淚,你看,完全弄濕了。你好好保重身體,接到我的信就馬上動身!”張慧鳳說畢話,猛一轉身,頭也不回,哭泣著跑出病室。
金千裏忽然又動搖起來,用急促的悲聲叫著:“張慧鳳!等一等……”得不到一點回答,金千裏從床上掙紮下來,扶著桌子站在窗口,用一雙淚眼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邊。他不肯離開窗口,像石人一樣靜靜的站著,凝神的望著江岸上的一排綠柳。早晨的鮮豔的陽光透過了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臉上。
過了十分鍾,他看見一片白帆映著對岸青山,在陽光裏閃動著,慢慢的向那十分遼遠的,藍天的邊際處淡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