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道漫長的江堤,北麵臨著奔流的江水,南麵是一片曠野;曠野過去,是一年到頭的不斷有人朝拜的小頂山,再過去是十字架山和東西綿亙的灰綠山群。金千裏一到此地,想起來過去的種種情景,萬千感觸都一夥兒湧上心頭。他很想痛痛的哭一陣,可是又哭不出來,於是他絕望的憤慨的低聲的說:
“唉!一切都空虛……人生如夢!”他手指痙攣的伸進口袋,把剛才在留守處收到的信件取出。首先拆開的是一封重慶朋友的來信,信上問他新婚生活如何,盼望他早一點回重慶,並告訴他重慶又到了新的影片。
他把這封信立刻撕碎,又去拿第二封信,這封信也是重慶一位朋友寄來的,信上也問到他的結婚事情,祝他幸福;不過後邊又告訴他一個不快消息,說他臨走前寫的那篇關於保障文化人生活的文章,審查沒通過,不能夠發表了。金千裏把這封信也撕碎得一片一片的,拋在地上,隨即拿起酒瓶,拚命的喝了幾口。
另外有幾封信,有的是重慶來的,有的是成都來的,有的是從別的後方城市來的,金千裏猜出來這些信封裏邊要提到的事情,連看也不看,都一起撕毀了。
撕毀以後,他覺得心裏輕鬆了許多,又喝了幾口燒酒。第一封被拆開的是從故鄉寄來的信,寫信的是一位小學教員,以前在他領導下做救亡工作。“這半年的變化真大啊!”這位小學教員寫著:“老王和小陳被抓走,以後就杳無消息,誰也不曉得他們還活著沒有。老孫呢,去年娶了個太太,今年生了個孩子,住在鄉下,不敢進城,也不敢有任何活動,聽說他養得很胖。老杜和老張都搖身一變,做了聯保主任,刮了很多錢……”諸如此類的消息報告了很多,信中充滿了憤懣和傷感。金千裏把這封信讀了兩遍,有許多人影子浮現在他的麵前。他慢慢把信撕碎,望著地上散亂的紙片出了一陣神。
“唉唉!人事滄桑,”他心裏歎息說,“變化得多大啊!”過一會兒,金千裏忽然頹喪的搖一搖頭,拿起酒瓶又喝了幾口。他覺得多年來懷抱的理想已經動搖,眼前是一團空虛,空虛中飄浮著灰色的煙霧。抗戰雖然還隻有三個年頭,但初期時候的種種情形,特別是那種充滿在他自己身上的緊張和熱情,如今回憶起來,就像是回憶著一個相隔遙遠的夢,遙遠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深深的歎口氣,跟著又陰慘的冷笑幾聲。笑過之後,他恐怖的瞪起來兩隻眼睛,心裏問:“唉,我的神經錯亂了麼?”隨即他把右手的食指彎起來,塞進嘴裏,用牙齒咬了一咬。“還知道疼,”他心裏安慰著自己說,“神經還照樣清楚!”他覺得自己剛才的恐怖怪滑稽,便忍不住從鼻孔裏笑出聲來。但過了片刻,他又覺得自己實在不幸,精神上受的打擊太大,於是又突然倒在地上,痛苦的抽咽起來。
哭了一會兒,金千裏用手巾擦幹眼睛,坐了起來。他想起來還有一封信沒有拆開,便趕忙把最後的這封信從地上拾起來,先看一下信皮,認出來是一位北國的朋友寫給他的,但剛把這封信看了個開頭兒,他就沒有勇氣看下去,趕快的把它撕掉。他覺得非常難過,用拳頭捶了捶胸口,從地上抓起酒瓶,猛力的扔到江裏。隨即他跳起身來,在堤上走來走去,亂撕著自己的頭發。
“是的,罵得對,罵得好。”他喃喃的重複著說:“我隻有理論,沒有行動,所以,我的理論是不徹底、不正確的!對呀,我使朋友們對我失望,我是革命戰線上的一個逃兵!唉,唉,我,我,我完了……”他停住腳步,仰起臉孔,望著濃雲密布的天空深深的呼出來幾口悶氣。腦海裏混亂得像一片波濤洶湧的海水,一點兒不會安靜。他忽而踉蹌的走幾步,忽而又停下來,茫然若失的垂下頭去,望著向東奔流的江水,很久很久的沒再有一點兒動靜。他考慮著把眼睛閉起來,向前邊再走三步,縱身一跳,於是一切痛苦都被他征服。他想著當他跳下水中以後(他仿佛還聽見自己落水的聲音),濺起來一些水星,身體立刻被滾滾的波浪吞沒,再也沒露出一點影子。後來在什麼地方,屍體被人們撈起來,消息傳到了張慧鳳耳朵裏,她深深的懺悔了,發狂似的哭了起來….北風起了,天空裏像海濤翻滾著濃重的烏黑的雲塊。雷聲開始在山頭上滾動著,忽而遠去,忽而近來,忽而又隆隆的滾過頭頂。江水卷起來洶湧波浪,激怒的互相追逐著,衝擊著,蹂躪著,高聲的喧鬧著,又不斷的凶猛的衝上堤岸。發出來沉重的澎湃聲音。金千裏下了決心,咬緊牙齒,停止呼吸,向前麵走了兩步。但正要往水中跳去,忽然又動搖起來,覺得自殺太沒有意義,反而更顯出來自己的脆弱。“唉,何必呢?”他心裏想,趕忙又向後退了兩步,冰冷的雨點兒開始狂暴的從天上灑下來,打在他的頭上、臉上、肩上和身上,他幾乎被寒氣突然窒息得透不出一口氣來。
他趕忙扣上了製服扣,在雨中停了片刻,於是搖搖頭,打著哆嗦,踉踉蹌蹌的往碼頭跑去。路上,他曾經跌倒幾次,並且嘔吐出許多東西。等他掙紮著走到碼頭時,已經快要倒下去,一步也不能走了。一輛洋車載著他繞過城裏的幾條長街,通過浮橋,拉到了旅館門口,金千裏被攙扶著走進旅館時,黃昏也開始憂鬱的落下天井。
金千裏在當夜很厲害的渾身疼痛,發起高燒來,說著胡話。第二天早晨,總部留守處的朋友跑來看他,商量把他送往美國人辦的醫院,他堅決的搖頭拒絕。大家沒辦法,隻好把他送到一家中國人設的小醫院裏。那醫院坐落在商埠盡頭,離江岸有一箭之地,倒還十分清靜。白天熱度減退了一點,他疲憊的,昏昏沉沉直睡了一天,到晚上又發起燒來。隻是一天的工夫,他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皮膚黃得透亮了。
進醫院的第二天早晨,熱又退下去,他從模模糊糊的夢中醒來,靜靜的睜開眼睛。一隻小麻雀在窗外的樹枝上偶然的叫喚幾聲,點綴著醫院早晨的靜謐空氣。他望了望屋裏的簡單布置,又看了看黃得可憐的雙手,隨即把眼光移到玻璃上。
那照射在窗上的鮮豔燦爛的初升陽光,使他重新感覺到世界的美麗和生命的無限可愛。他想了自己打算自殺的經過,胸口立刻感到難忍的刺疼,眼淚也在大眼角滾動起來。“我為她嚐盡了痛苦,”他憤憤的在肚裏罵,“這是她對我惟一的報答!”他想著如果能夠碰到她,他一定要用最厲害的辦法懲罰她,報複她,決不因為她的眼淚而寬恕她。他想起來曾經讀過的一篇動人的外國小說,描寫一位熱情的男子殺掉了美麗而不忠實的愛人,他覺得他自己就是那位男主角,而殺掉張慧鳳是一種英雄行為。仿佛看到張慧鳳站在他的麵前,他用劍猛力刺去,深深的刺進了她的心窩。她痛苦而恐怖的慘叫一聲,像昏眩一般的跪了下去。他拔出寶劍,鮮血直濺到他的手上和身上。張慧鳳衰弱的往他的腳下倒去。他立刻用左手拉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身子提了起來,右手的寶劍又猛力從她的脖頸上斜劈下去,當利劍砍過骨頭時還發出來輕微的喀嚓聲音。他為這聲音嚇了一跳,理智從幻想中恢複過來,停住呼吸,聽了一下,他聽見有人用指關節輕輕的叩著房門。
“啊,進來吧。”他低聲說,隨即把身子躺了下去,雙手放在胸口,眼睛也依然充滿著憤怒和凶惡的光芒。
門悄悄的推開了,進來的正是被他剛才在想像中殺死的,也正是他決心要用最嚴厲的方法給以懲罰和報複的那位姑娘。張慧鳳很快的走到他的麵前,一雙烏黑的眼珠對著他滴溜溜的看了一會兒,忽然眼皮一紅,有兩顆眼淚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