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戎馬戀(九)(2 / 3)

她被痛苦煎熬著,對於結婚問題動搖得非常厲害。當她和同誌們一道開會或工作的時候,她依然憎惡金千裏的那些弱點。她覺得她必須拿出勇氣來維持原來的意見。但當她獨個兒沉思默想的時候,她就想屈服下去。遵從他的意見,犧牲掉自己的一切,這一生隻做個賢妻良母。當她想著犧牲自己的時候,她又竭力去發現金千裏的許多長處,比如他學問好,才氣高,有地位,有能力,以及對愛情的忠實等等。她也想過做一個賢妻良母的生活,那生活雖然對她是一種犧牲,可也有相當幸福。那就是說,從此她可以安靜下來,伴著丈夫在甜蜜的愛情中過生活,也許一年兩年後會有一個可愛的寶寶出世,給她的安靜生活又增添了無限樂趣。並且她把重慶和敵後在心裏比較過無數次,覺得這兩個地方各有好處,同時都對她招手誘惑。就這樣,每天每天,兩種力量在她的心裏鬥爭著。她開始夜裏失眠,臉孔很快的清瘦而灰暗起來,縱然在微笑中也不能掩飾內心的煩惱和憂鬱。

恰恰在金千裏走後的十天頭上,改組婦女會的命令正式下來了。一切問題都急轉直下,需要馬上解決,不允許再徘徊彷徨。張慧鳳心中越發矛盾了,簡直露出來精神失常的樣子。

婦女會的負責同誌召集了一個秘密緊急會議,決定要一批被人注意的幹部同誌往北方去,並且要在三天以內就出發,免得發生意外。張慧鳳在會議上很少說話,眉頭上和眼睛裏流露著深深的苦悶,望著同誌們發言,有時慢慢的點一點頭,有時拚命的咬著嘴唇。一位同誌望望她,像發現什麼秘密似的,向大家提出來意見說:“小張要結婚,小張恐怕不能同我們一道出發。”全體同誌們立刻把視線集中在張的臉上。她非常敏感的覺察出許多眼光中所含的諷刺成分,於是全身血液都仿佛流到臉上來了。她想發表一點意見,但因為十分狼狽,隻能吃吃的說:“你,你,瞎扯!”隨即她伏到桌上,把臉孔藏起來,耳朵裏轟轟響著,聽到同誌們哄的一聲笑了起來。

“小張,”負責的同誌等大家笑了以後說:“你到底怎麼決定?”張慧鳳抬起頭來,小聲回答說:“我沒有意見。”“這不是開玩笑的。”負責的同誌焦急的說:“如果你有意見,請你馬上說出來,免得決定後你又想請求留下來。”“張慧鳳要作太太哩,”李蓮從旁邊接著說,“到敵後哪有跟著丈夫到重慶快樂呀!”“你死鬼!”張慧鳳擰住李蓮的耳朵問:“還說不說?還說不說?……”同誌們又一陣大笑起來。負責的同誌在笑中叫道:

“唉唉,不要鬧了!不要鬧了!小張,你到底怎麼決定呀?”“我,我……我走!”她喘著氣說。

“到什麼地方去?”她用力的說:“跟大家一道走!”“‘他’,同意你往敵後麼?”李蓮調皮的搶著問。

“他是他,我是我,我的行動為什麼要由他決定?”“別吹牛!”李蓮鼻子哼了一聲。

張慧鳳瞪了李蓮一眼,覺得自己被同誌們誤解和瞧不起,非常難過,她氣得噙著眼淚,正要發作,負責的同誌攔住又問:

“假若你的‘他’不同意你往敵後呢?”“他現在不在此地。”“假若在我們出發之前回來了呢?”“他回來……”“是的,他回來了一定會阻止你同大家一道出發。”“他阻止我不住。”“辦得到麼?”“當然。”張慧鳳興奮得哽咽的說,“我隻服從團體的決定,別的誰也管不了我!”同誌們不約而同的輕輕鼓起掌來,歡笑起來,同時李蓮快活得舉起一隻胳膊小聲叫:

“張慧鳳同誌萬歲!”“萬歲!萬歲!……”別的同誌也紛紛跟著說:

“中國的婦女解放是有前途的!”開過會,張慧鳳覺得她的矛盾好像已得到解脫,心裏邊輕鬆許多。但等她一個人靜下來仔細的想了之後,她重新陷進了深深的苦惱之中。她被一種到北方去的熱情和新鮮的希望鼓舞著,同時又不願瞞著她的未婚夫偷偷的走掉,不願他太受打擊。雖然在開會以後她再也沒做賢妻良母的念頭了,但她依然很愛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諒解,能看見他的轉變,並願意永遠的隻把自己純潔的愛情獻給他一個人。於是她對於走的問題又開始躊躇了。

但是不管她心裏怎樣躊躇,一種強烈的名譽心使她隻有犧牲一部分個人利益,服從同誌們的共同決議。當天晚上,婦女會和各個青年團體,情形都變得十分的緊張和忙亂。張慧鳳把她的東西收拾一下,把一部分東西及讀過的小冊子送出去寄存到朋友家裏,直到夜靜以後,才抽空兒坐下去給她的未婚夫寫信。但她的心裏像一團亂麻一樣,無論怎麼也安靜不下去,寫寫撕撕,撕過五六張信紙以後,索性把筆往桌子上一拋,倒在床上,沉重的噓一口氣。

“李蓮,”她小聲問:“你告訴我,我給金寫信應該怎麼說?”李蓮躺在被窩裏看小說,聽了她的話就把書往枕邊一放:

“要我做參謀嗎?”“嗯。我簡直心亂得無法形容!”“你可以這樣寫——”李蓮把眼皮一翻,一字一板的說:

“你如果是愛我,是革命的,你不但讚成我的走,還一定會跟我們一道走。你如果不是真心愛我,或者你隻是嘴上前進,就請你不要幹涉我,滾你自己的蛋!……”“死鬼!”張慧鳳打了她一拳,不讓她說完。“說正經的,我到底應該怎麼寫?”“我說的完全是正經話。”“信能寫得這麼幹脆?”“假若我處在你的地位,我一定很幹脆。”“唉,小李,我看你現在是有點討厭他。可是,在醫院的時候,你為什麼那樣的讚成我同他訂婚?”“唉,這就是我的‘發展變化’呀!”李蓮說了後就嘻嘻的笑著把床頭放的蠟燭吹滅了。

張慧鳳又罵了一聲“死鬼”,不再同李蓮說話,坐起來重新寫信。她覺得李蓮貢獻的意見也有點道理,但是她沒有勇氣寫得那麼幹脆。她隻簡單的告訴他關於她們走的消息,並希望他能夠原諒她,快快的趕回來當麵談談,最好是請他跟她們出發,“縱然你誤會我,把我忘掉,”她寫到,“我也將永遠的愛著你,等待著你!”信寫好以後,她把信粘好,貼足掛號郵票,然後才上床睡覺。李蓮已從枕頭上發出來均勻的,若有若無的甜蜜鼾聲。

第二天早晨,為著籌備出發的事情,張慧鳳和李蓮負責著相當重要的任務,匆匆的步行往南漳去了。

金千裏在總部隻住了五天,就要了他從前騎的那匹白馬駒,匆匆的轉回頭來。一路上他不住的用鞭子抽著馬駒,使它一會兒急走,一會兒奔馳,巴不得它生兩個翅膀。他的十天以前的苦惱情緒,像輕煙似的早已散盡;痛苦的事情就像遠年的夢一樣,模糊下去,溶化進詩的回憶之中了。他快活的想象著他將要怎樣找他的未婚妻,怎樣把分離以後的想念之情描述給她,怎樣的吻她,抱她,從她的身上獲得人類最寶貴的愛的幸福。他覺得她雖然有點變了,但她仍然是溫柔的,體貼的,非常忠實的好姑娘。他想到在江邊月下的那一段詩的情景,想起來她的頭發上散發的那一種淡幽幽的芳香,想起來她的動不動就羞得紅鮮鮮的臉頰,她的突突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的心就像馬一樣的奔馳起來,不,像小鳥一樣的在雲天裏,在綠野上,在縹緲的極樂世界,飄飄的飛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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