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戎馬戀(九)(1 / 3)

第十章 戎馬戀(九)

金千裏在桃源別墅裏住了一個多星期,天天與他的未婚妻見麵,見麵愈多,他們之間的距離愈遠了起來。張慧鳳對金千裏一天比一天失望,她厭惡他的闊綽享樂的生活,厭惡他的高談革命理論,厭惡他談結婚後的小家庭計劃,厭惡他往往在談話中流露的頹喪情緒。她覺得他已經不像一個青年,跟和她接觸的男同誌們完全兩樣,走著相反的兩條道路。不過,她雖然在許多地方厭惡他,感到失望,卻仍然非常愛他。她同他半天不見麵就想念得如饑似渴,見麵後反又增加了許多苦惱。

在愛與憎的矛盾中,她同他在旅館會麵,在野外散步,接受他的摟抱,他的撫摩,他的狂吻,又同他發生爭辯,甚至氣得她暗暗流淚。“我,我是多麼的痛苦啊!”有一次她離開她的未婚夫後,在回婦女會的路上不由的從心靈的深處衝出來這句話,並且深深的歎一口氣。

在金千裏方麵也是同樣的十分痛苦。他懷著火般的熱戀,天大的希望,從三千裏外的大後方來到戰地,想不到結婚問題竟然會發生波折,更想不到張慧鳳已經不再把整個的肉體和靈魂給他,像才訂婚時她所誓言的,她將永遠愛他,一切聽從他的話,像她從前對上帝所獻出的熱情與忠實同樣。言猶在耳,可是她已經不是原先的張慧鳳了!他看出來他已經不能再整個的占有張慧鳳,他甚至在她的天平上是分量輕的一邊,而分量較重的那邊是她的工作,她的事業,她的前途,一句話,是她自己!他看得很清楚,他可以為她犧牲掉自己的一切,但是她決不會同他一樣,他的意見不像從前一樣能對她起決定作用,她不像才訂婚時所表現的那樣溫柔,服從與體貼了。

有一次,他實在忍耐不住問她說:“慧,我問你,你是不是同從前一樣愛我?”“奇怪!”張慧鳳咬咬嘴唇:“你為什麼對我懷疑?”“我並不是懷疑,因為我愛你,我一定要了解你的心思。

慧,你聽我說,聽我說,唉,別低著頭看你的手指甲,看著我,你聽我說呀!……”“我在聽著哩。”“我說,慧,我說出來你可不要見怪,……你見怪不見怪?”“不要急,你慢慢說吧。”“我認為你現在有許多話不願意同我講,反而願意向你的同誌們講,……甚至我同你的關係還不如你的同誌和你密切。”“我現在仍然把你當著先生看待。”“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是你的愛人,你的未婚夫,比‘先生’要親密萬倍!”“我依然愛你,永遠愛你,不過……”“不過?”“不過我不能為愛情拋棄工作。”“唉唉,你簡直誤解我!”金千裏痛苦的叫道。“我決沒有反對你工作的意思。

我隻是希望你在結婚之後跟我到重慶工作。不但你工作,而且希望你同時也幫助我工作。我為著工作遭遇了無數打擊,心上滿是創傷,難道你就不肯體貼我,不肯給我一點安慰,讓我休息一下精神的疲勞,讓我的生活再充實起來!”“你對我的希望就是這些麼?”張慧鳳覺得再也忍耐不下去,心裏微微刺痛起來。

“我簡直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希望我!”“為什麼?”金千裏追問說。

張慧鳳沒有回答,緊緊的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流動著,幾乎忍不住迸了出來。

“到底為什麼沒想到?”金千裏望著她,幾乎要哭起來:“唉唉,張,慧,你說呀!”“我想不到你這樣自私自利!”“我怎麼自私自利?”“你——你希望我在思想上是革命的,在生活上……”她難過得說不下去,狠狠的咬著嘴唇,用手巾擦去了滾到眼角的兩滴熱淚,隨即望著地板沉默起來。

金千裏也擦了擦眼睛,歎息一聲,哽咽著小聲說:

“慧鳳,你完全誤解了我!”經過了這一次衝突以後,他們有一天沒有見麵,到第三天重在旅館見麵時,金千裏沒有再提起結婚的問題,張慧鳳也沒有提到她將來的工作。兩個人在一張長沙發上坐了半個鍾頭,想不起來談話題目。

張慧鳳因為會中工作忙,鬱鬱的走開了。

一連三個晚上,金千裏在床上輾轉著不能人睡;白天時常一個人默默的到江邊散步。後來他決定暫時把結婚的問題放下,到大洪山去見一見總司令,半個月以後回來。“暫時離開一下也好,”金千裏心裏盤算說,“兩個人一離開,感情馬上就會恢複了。”動身的那天早晨,張慧鳳趕來送他,一直把他送過浮橋,兩個人的眼圈都紅了起來。當天晚上,金千裏住在一家野店裏,對著像豆子兒一樣小的昏昏燈光,深深的懺悔起來。

“我錯了。”他心裏說:“我在理論上好像一切都明白,但處理問題時常常為感情左右!”他發現了自己人格的雙重性,生括上的腐化傾向,和別的種種弱點,不由的冒出一身汗。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張慧風,恨不得連夜趕回去,找著她,跪在她腳下,求她寬恕,並且拋棄自私自利的思想,切切實實的做一個救亡工作者,像許多朋友一樣。他心裏非常矛盾,非常混亂,有半點鍾工夫,他茫然的望著菜油燈光,決不定明天是不是要勾回頭去。後來,他的腦筋稍微的清醒一點,從提包裏取出來信紙信封,在極端的痛苦之中,含著眼淚,給張慧鳳寫一封三千字長的懺悔的信。“慧,親愛的,”他在信上說,“我為著想念你和憎恨自己,我的心差不多要裂開了,我的眼淚快要像泉水一樣的奔流了!”把寫好的信細細的讀了一遍,心裏邊輕鬆起來,向床上躺了下去。但是到第二天早晨,將要把信投郵時候,他又重讀一遍,突然擦著一根火柴,把它燒了。

這完全是由於英雄主義在肚裏作怪,他不肯向任何人公開的承認錯誤,表示懺悔。“冷靜一點吧,”他自己說道,“反正不久就要同她見麵的!”從此以後,雖然他時時刻刻想念著她,直到走進了大洪山中,才寫了一封短信寄給她,報告他已經到了總部。他相信他走之後,張慧鳳也同樣時刻的思念著他,為著要故意使她痛苦,他咬住牙不給她多寫信,裝著真的和她冷淡了似的,他把自己的無限思念之情,種種細微的心裏活動,都在自己的日記中細膩的描寫出來,以便在用“冷淡”辦法將她懲罰過後,見麵時把日記交給她看,免得她永遠的誤會下去。

張慧鳳因為他的離開和他的冷淡態度,也非常痛苦。她渴待著他的來信和他的歸來,希望能獲得他的原諒。有好幾次她夢見他,但不管有時夢是甜蜜的,有時也是痛苦的,醒來後都越發的想念他。她有著從教會或半新半舊的社會出身的女性所具有的道德觀和戀愛觀,縱然丈夫為她所不滿,也願意永遠對他保持著愛情的忠實,甚至犧牲了自己未來的理想和幸福。因此,她非常擔心,深怕金千裏從此對她永遠的冷淡下去,或竟至鬧成悲劇。她想象著這種悲劇的前途,可能是金千裏正式的同她解除婚約,以後就永難挽回。她又想著她的父親,醫院院長和牧師們,教友們,同學們,所有從前反對她同金戀愛的人,以後是怎樣為勝利而微笑,一麵又假裝著同情和惋惜的樣子,而院長和牧師們還要拿出一種憐憫的聲調為她禱告,並訓誡別的女孩子不要再走她的道路。張慧鳳把處女的純潔看得像生命一樣神聖。雖然她同金的熱戀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童貞,但是她把金千裏的擁抱和狂吻看得是那麼重要,竟至認為以後如果金千裏把她拋棄,她的處女的神聖已經留下了不能洗去的損傷,她將永遠不願再愛第二個男性……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