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戎馬戀(八)
“上午跟我一道來的就是她!”張慧鳳把進來的女同誌介紹給金千裏說:“你還認識麼?”“啊啊,是不是……”“我是李蓮。”那個女同誌很大方的說,“從前也在護士學校。”“啊,原來是李小姐!”金千裏跳了起來,“一穿上軍服,我簡直不認識了。你什麼時候從醫院出來的?”“去年冬天,”她說。“你大概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吧?”“呃呃,真想不到!”金千裏轉向張慧鳳埋怨說:“我曾經有一封信上問到李小姐,你為什麼從來沒有提過她一個字?”“你問她自己。”張慧鳳笑著說。
金千裏看著李蓮:“為什麼?”“我不準她提到我。”“為什麼?”“我想叫你再看見我時出你意料之外。”李蓮說畢後就跟著格格的笑了起來。
金千裏在沙發上坐下去,繼續問:“醫院中近來是什麼情形?”“同學們有一些變得很好。”李蓮回答說,“我跟慧鳳時常把好的書報托人偷偷的帶進去,所以她們進步很快。”“噢,一粒種子撒下去,竟然收獲這樣多!”“你是慧姐的先生,她是我的先生,我還是你的徒孫呐。”大家一齊都笑了起來。金千裏想起來許多由他的幫助而成長起來的男女青年,散布各地,臉孔上不覺流露出快慰和驕傲神色。當大家笑過後,他自己又靜靜的繼續了一個長久的微笑。
“我是一個播種者,”他搓著手說,“我所播下的種子有的才發芽,有的已經開花結果,傳播著新的種子。”“金先生,”李蓮天真的說:“你要是能夠和青年們常在一起才好呢!”“我自己也是青年,但一年多來,我的心簡直老了。”金千裏用一種憂鬱的聲調慢慢的回答說。“我受了許多打擊,環境使我不得不同青年朋友們離開,使我對於事情看得較深刻,生活態度也老練起來。
我時時刻刻希望變換生活環境,希望再回到青年群中。不過我雖然離開青年,卻並沒有放棄我應做的工作。我利用我目前的地位影響別人,教育別人。一言以蔽之,繼續做一個革命的播種者。反正革命是多方麵的,各人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問心無愧得了。”說完以後,金千裏又深深的歎一口氣,臉孔上浮出來一陣苦笑。
兩個女青年都受了他的感動,十分同情他心裏蘊藏的無限悲哀。在一兩分鍾內,他們都沒有繼續說話,並且不約而同的想起婦女會和別的許多青年團體要被解散的消息,心中越發的感覺淒惘和沉重。張慧鳳把嘴唇咬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來,告訴金千裏說:
“你有一封信在我的口袋裏,信皮上寫著由我轉交。”她把信交給金千裏時又加上一句:“是從敵後寄來的。”金千裏拆開信看了一遍,就把信交給張和李。看著她們讀信,他喃喃的說:
“一個了不起的青年,害肺病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楊健。”“害肺病能打遊擊麼?”張從信上抬起頭來問。
“雖然害肺病,可是他的工作熱情很高。你看,朋友們都希望我能去他們那裏!”“那我們一道去不是很好麼?”“我也去!”李蓮把信放在桌上叫道,“金先生,我跟你們一道去!”金千裏笑了起來:“女孩子總是一首詩,愛把別的地方想象得像夢一樣美麗,其實你們到了遊擊區未必就能夠吃得了苦。”“隻要別人能吃的苦我也能吃;你不要瞧不起女性!”李蓮不客氣的說:“我看你才是不能夠吃苦哩!”“你憑什麼批評我不能吃苦?”金千裏笑著問。
“就憑你住闊的旅館,穿講究的衣服,提一根漂亮的手杖。”金千裏的臉孔有點微微的發熱,但他竭力裝做十分坦然的神氣,安靜的解釋說:“穿衣服是為著適應環境,與思想無關。在重慶如果穿的不講究,你去找朋友就找不著;傳達會上下打量你一眼,不給你傳。”“那我就幹脆不去找人,免得受腐化的傳染!”金千裏忍不住大聲的笑了起來。他把楊健的信重新拿在手中看著,慢騰騰的說:
“假若你們到了重慶,你們會和別的太太小姐一樣穿起旗袍和高跟鞋來。”“所以我們偏不去重慶,”李蓮搶著說,“我們決定到敵人後方去!”“什麼時候決定的?”“剛才開會決定的。”“好極,好極。”金千裏把楊健的信放在桌上說,“你將來實在有無限希望。不過女孩子總是愛幻想,愛虛榮,不肯腳踏實地的去幹,常常是口頭革命。”“你完全是批評你自己的!”李蓮不高興的低聲說。
沉默了半天的張慧鳳,一邊聽著他們的談話,一邊在心裏計劃著怎樣把團體的決議告訴金千裏,使他能夠同她們一道北上。當聽到李蓮說出來“腐化”這個詞兒時,她一方麵感情上很不高興李蓮對金千裏說話不知輕重;一方麵卻不由的對金千裏的生活態度感到慚愧。當金千裏從重慶回來以前,她決沒有想到他會變化到這種地步,竟然和自己周圍的青年同誌們距離得猶如南極和北極。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願金千裏同李蓮的抬扛發展下去,深怕多發現出來他的弱點會使她心裏難過。她知道李蓮過於天真,心直口快,當她在場時她不好同金千裏正式“談判”去敵後工作的問題,於是她不等他們的談話結束,忽然看著李蓮笑了笑,小聲說:
“快要開飯了,咱們走吧?”“不要走,”金千裏攔住說,“就在我這裏吃晚飯。”“不,我要過江去,”李蓮說,“慧姐留在這兒吧。”“你過江有什麼事情?”張慧鳳不好意思的拉住她的袖子問。
“我媽媽剛才派人來叫我,不曉得有什麼事情。”“看見老太太時請替我問候,”金千裏說,“明天我去看她。
可是你不能等吃過飯再過江麼?”“不行,晚上還要開小組會哩。”李蓮擺脫了張慧鳳,向他們笑著點點頭:“好,再見,再見!”李蓮走後,金千裏拉張慧鳳坐在沙發上,撫摸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甜蜜的小聲叫道:
“慧鳳!……”“嗯?”金千裏沒有什麼話,又停了片刻才問:“你曉得李蓮為什麼不願同我們一道吃飯?”“她不是說過她母親叫她有事麼?”“不,她是怕做蘿卜絲啊。”“……”張慧鳳低下頭去,躲開了金的眼睛。
“你的手為什麼這樣軟、這樣光呢。”張慧鳳抽回手,輕輕的歎口氣說:“你怎麼不同我談一點正經話呀?”金千裏又抓住她的雙手:“一對愛人坐在一起,為什麼要談些幹燥無味的話?”“我就愛聽幹燥無味的話!”張慧鳳點頭說。“你看,同誌們都在忙著正經工作,咱倆坐在一起浪費時間,你不感到難過麼?”“你為什麼把人生看得那麼單純?”“可是,現在是抗戰時期啊!”“在抗戰中並非絕對不要人過愛情生活,隻要愛情不妨礙救國就行。”“現在你同我坐在一起胡鬧,”張慧鳳溫柔的一笑說,“就妨礙了我的工作,你不承認麼?”“我絕對不承認。”金千裏頑皮的搖著頭說,驀不防在張慧鳳的臉腮上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