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著什麼呀?”金千裏望著她,不覺詫異了。
幾隻老舊的空船停放在他們麵前,江水從空船旁邊發出來幽靜的鳴聲,空船帶著錨鏈子不住的微微蕩動。張慧鳳感到了春夜的寒意,把大衣向身上裹緊起來。隨即她把眼光轉了方向,向下流望去,眼光落在那遠遠的浩渺而蒼茫的江水上麵。
“張,”金千裏低聲叫。“你,你看見了沒有?”“什麼?”張慧鳳回頭來看他一眼。
“有一個,在很遠的江麵上,有一個天使穿著雪白的長衣服,向我們這邊飄飄的走著……”“瞎扯!”張慧鳳用肘尖碰了他一下,但是卻忍不住向他所說的方向望去。
“你看,她的衣服在月下發光。你看,她是多麼的沉默呀!”“別瞎扯!”張慧鳳扭過臉來笑了笑,“我沒有看見!”“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她已經走來啦,噢,她已經坐在我的旁邊啦……”。
金千裏伸手去摟抱張慧鳳,像癱軟了似的向她的身上靠去,卻被她很快的推開了。
“別胡鬧,”她說,“碼頭上有人呢。”“你讓我吻一吻你的指頭好不好?”“……”“我求求你,遞給我一隻手!我簡直要瘋狂了!”張慧鳳低下頭去,靠在他的肩上,伸給他一隻右手。他貪饞的抓住了她的手,開始從她的細嫩的指頭尖上吻起來。把每一個指頭尖吻過以後,金千裏又使她捏起拳頭,在每一個指關節上吻一下,隨後又久久的吻著她的手背,不肯把嘴唇挪離開她的皮膚。但張慧鳳卻忽然抽回手,並且把身子坐直起來。
“張,你有什麼心思?”金千裏望著她的眼睛問。
“我剛才想起來對麵城牆上的大標語。”“噢,我昨天就注意到了,離二裏路也看得清楚!”“你記得我們寫的是幾個什麼字?”“我記得,是——”金千裏停了一下繼續說:“‘鞏固團結,抗戰到底’八個大字。”“再過半年以後,”張慧鳳感慨的說,“不,也許是半個月以後,寫這個標語的同誌就要星散了。”“你為什麼在此刻要想著這些事情?我們今晚不談現實的問題好不好?”“不談也好。”停一停,張又說:“我近來很愛讀小說,你為什麼不寫小說呢?”“現在還不到我開始創作的時候,”金千裏回答說。“現在生活太忙,沒有創作的閑暇。再者,言論不自由,縱然寫出來也沒法發表。”“我覺得你要想寫出偉大作品,還得充實一下生活才好。”“那當然。不過我不想趕時髦寫遊擊隊生活。我覺得光明的生活固然應該寫,黑暗的生活也應該寫。你看吧,抗戰後一定左一篇遊擊隊生活,右一篇遊擊隊生活,以敵後生活為題材的作品成了八股,成了濫調。我決心另外開辟一條路:寫後方生活,寫黑暗生活,寫打著抗戰招牌的人們怎樣向民眾趁火打劫,荒淫無恥,腐化墮落!”“那麼你決心永遠留在大後方?”“也許吧,假若為了寫這部偉大作品的話。——呃,你別笑,我是說它代表的意義偉大。”“金!”張慧鳳忽然感情激動的叫了聲,說:“我覺得在咱倆之間如今有很遠的距離,這距離多麼的不容易化除!”“我不明白,什麼距離?”“你比我明白的多……”“難道你對我的愛情有什麼懷疑?”“我一點都不懷疑,”張慧鳳搖頭說。
“那麼……”“不要再談下去了,我心裏難過得很!”“唉唉!”金千裏歎息一聲。“我簡直對你的心思猜測不透!”為著避免同他發生衝突,張慧鳳默默的咬著嘴唇,決定不向他再提到現實問題。她很傷心,簡直想哭,眼睛裏立刻被淚水充滿了。
從跨著江岸的茶樓上,發出來三弦和二胡的合奏聲音,金和張都不由的向茶樓那方麵轉過臉去。江岸上和沙灘上靜悄悄的,完全籠罩在月色與煙霧下,隻有稀疏的幾點燈火,從昏暗的陰影中發出來寂寞的微光。那三弦和二胡的合奏聲,合著緩緩的拍板,以一種低沉的,含著幽怨的調子,徘徊在靜夜的襄江上。
過了一刻,三弦和二胡的合奏聲突然停頓,隻聽見輕輕的拍板和不很清楚的幾聲人語。等三弦和二胡的聲音又繼續以後,一種半啞的,感傷的女孩子聲音唱了起來。張慧鳳心中一怔,隨即想起來她在婦女特訓班中認識的那個有肺病症候的、瘦小的、為不願意“接客”曾經被老板毒打得不能起床的女孩子。“是她在唱哩!”張慧鳳心裏叫著,於是滿懷悲哀的聽了下去:
我為你懶把那鮮花來戴,我為你胭脂粉完全不挨;我為你懶把那青絲梳理,我為你不穿那紅繡花鞋。
我為你……
忽然“嘣”的一聲,老弦斷了。二胡拍板和唱聲也隨著停止,從茶樓上發出幾聲輕輕的咳嗽,夾雜著模糊的人語。趁著這當兒,金千裏帶著深情的低聲說:
“慧鳳,是不是有點厭我?”“你,”她顫聲回答說,“你為什麼這樣的問我?”“因為,我覺得你變了。”“實際上你才變了!”張慧風說出來這句話,幾乎要忍不住哭出來,但竭力忍耐住了。隻要吐出來一個字,她準會忍不住抽咽起來。
三弦同二胡重新演奏後,張慧鳳把臉孔又扭向茶樓方麵,躲開了金的眼睛。
那個女孩子咳嗽兩聲,又繼續唱了下去:
我為你悶騰騰長日昏睡,我為你病懨懨懶下庭階。
我為你跪神前燒香求卦,我為你許下了終身長齋。
一陣薄寒的微風從江麵吹過,張慧鳳忙的轉過身,脫下大衣向金千裏的身上披去。金千裏推開了她的大衣說:
“我不冷,我不冷。”“快披上吧,你剛才打了個冷戰。”“我穿的比你厚,還是你穿上吧。”“我向來不怕冷,別管我。”“好吧,”金千裏接過大衣說,“我們兩個合披這件大衣。”“我不冷……”金千裏不等張慧鳳說完,把她摟抱起來。張慧鳳掙紮兩下,隨即的依靠在金的胸前,不好意思的垂下臉孔。就在片刻,她想到他們中間的距離,胸口不由的有點刺痛起來。但金千裏已經不為剛才的衝突難過,覺得她依然十分溫柔,而自己依然生活在幸福裏邊。
他們沒有再說話,一直到茶樓上的歌聲停止很久,才慢慢的從沙灘上站起來,向冷清的街道上走去。金千裏送他的未婚妻到婦女會的大門口,大門已經虛掩起來,準備落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