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戎馬戀(八)(2 / 3)

“討厭!”張慧鳳小聲叫,躲開了一點。“這一年來你把我當作了一塊畫布,忽然用紅筆一抹,忽然用綠筆一抹,隻求發泄你自己的感情,全不管你抹在畫布上的顏色多不調和!”“我覺得我塗抹在畫布上的顏色諧和極了。每一筆觸都含著我的生命,都是用我的血液調好了顏色畫上去的,所以有時稍微的顯得強烈。假若你喜歡淡藍色,淡紫色,或朦朧而渾厚的乳白色,我一定給你,但要在結婚以後,那時候我們的生活會像藍天一樣的和平和安靜。”“我覺得我所希望的,你未必能給我,縱然你已經答應了也未必能實踐諾言。”“張,你完全誤解我!”金千裏抓緊張慧風的胳膊叫。“我為你什麼打擊都情願忍受,你的希望也正是我的希望。我連自己的生命也情願獻給你。你為什麼這樣的不相信我?”“昨天你曾經答應同我一道往北方去,現在我從你的態度上已經看出來你不會同我一道去。你不但不會同我~道去,也不會放我自己去。現在,我真是痛苦……唉,我這個人太不夠堅強了!”“不,張,我並不取消我的諾言!我將來一定同你一道去,但是現在確沒有去的必要。我留在大後方有比去北方更有意義的工作可做,為什麼要輕易轉移陣地?今天上午我把這問題冷靜的考慮了一番,覺得我不應該逃避困難,放下工作,懷著浪漫的情調去到北方。

如果每一個救亡工作者都不肯堅持崗位,大後方的工作叫誰來做?”“我承認你的話有一部分道理,可是我為著自己的學習必得往北方去,最近就去,你是不是願意一道?”“那得先結婚,”金千裏要求說。

“不,不到北方我不結婚。不結婚我還有一半自由,結婚後我連那一半自由也被你剝奪淨了。”“我絕對尊重你的自由,可是第一得先結婚,第二得同我去重慶住一年半載……”“算了,”張慧鳳難過的阻止他說。“不要再說下去了!咱們一見麵就吵架,多麼不好!這些問題我們今天暫不談,談也不會有結果,何必弄得我們連一次愉快的會麵都沒有?”“是的,我們還是不談的好!”金千裏也痛苦的說。“我原來就看出你個性很強,現在我簡直有點怕你!”“我覺得我比你差得遠了,”張慧鳳歎口氣說。

“從前你總說我是你的先生,可是,張,你現在快變成我的先生了。”“為什麼?”“你比我理智,比我冷靜,處處爭取主動。你把我像皮球一樣的忽兒拋到天空,忽兒投到地上;你隻用腳尖一點,我就在你的麵前咕嚕嚕亂滾;將來你還會把我一腳踢開的……”張慧鳳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的口才太好了,又會講理論,又會描寫。”“我說的話完全是實在的。”金千裏在張慧鳳的手上吻一下,接著說:“拿昨天來說吧,你說你近來另有一個愛人,簡直把我傷心壞了。你真有點殘酷,為什麼逗著我吃醋呢?”“你真的吃醋嗎?”“不!”金千裏趕忙說。“你已經告訴我‘他’就是‘救亡工作’,我對你找到這個新愛人滿意極了。”“你真的不吃醋?”“既然他是我介紹給你的,我當然決不會吃醋。”“我就怕你口頭上寬宏大量,心上卻想要把我獨占。”“你真會挖苦人!”金千裏突然把他的未婚妻抱到懷裏,狂吻起來。好久好久,他們都不敢再提起現實問題。張慧鳳在說不出來的悵惘中接受金的撫摩和親吻,她心中矛盾極了。

黃昏以後,張慧鳳回婦女會打了一轉,心裏壓著空虛的悲哀,又來到桃源別墅。金千裏在晚飯時要求她黃昏後一道去江邊散步,她答應他了。

她穿著一件軍裝大衣,默默的跟在金的旁邊,穿過了熱鬧的街道,向一座碼頭走去。金千裏把兩隻手插進口袋,一麵走,一麵貪饞的看著她的臉孔和她的輕盈的腰身。在皎潔的月色混和著店鋪中射出來的淡青色的煤汽燈光下,她越發顯得溫柔而美麗。金千裏緊緊的貼著她,感覺到無比的幸福,春心動蕩著,腳步就像是飄飄的不曾著地。好幾次他想找出一些話來說,但是他的未婚妻是那樣沉默,那樣的像帶有心事似的,使他竟沒有勇氣用話打擾她。有許多話既不敢說出來,又不肯咽下肚裏,他把要對她說的話放嘴裏久久的咀嚼著,同時還咀嚼著從她身上所領受的愛的幸福。

碼頭上十分冷靜,和街上的熱鬧情形恰成了一種對照。

金千裏伸出手來,打算扶著他的未婚妻走下光滑的石階,但被她拒絕了。他很了解她的害羞,低聲說:“沒有人的,讓我扶著你。”張回頭來看看他,笑了一下,不等他第二次伸出手去,就輕快的跑下石階了。他們低聲的談著話,緩緩的在沙灘上走著,差不多有一個鍾頭,這一對愛侶完全為靜謐的春夜所陶醉,一點也沒有留意到時間在他們的腳下偷偷溜掉。

他們談著婦女會中的日常生活和學習上的種種問題,可是誰也不肯提起來婦女會要被解散的不快消息。當走到浮橋附近時,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住腳步,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肩並肩的坐了下去。浮橋幽靜的浮在江麵上,向蒼茫的江心伸去。月色雖然皎潔得猶如中秋之夜,但江麵上卻有一種乳色的霧氣輕輕流動,打浮橋上麵,打許多沉睡的船隻上麵,掠了過去。對岸有一條黑色暗影,那是緊跨著江水的古老城垣,幾點閃爍的燈火,發自停泊在城牆下的打魚船上。對著眼前的夜景,金千裏同張慧風都忽然沉默起來,喚起來不同的心思。

金千裏記起來在去年訂婚以後,張進婦女會還不到一個星期,有一天夜晚,他們倆就站在這條浮橋上欣賞月色。那時候,正是七巧節剛剛過去,半輪明月高懸在萬裏無雲的湛藍天空,江水蕩漾著發光的銀色細浪。他的胸脯緊靠著她的肩膀,鼻孔輕輕的呼吸著從她的頭發和臉頰上散發出來的清幽芳香。一隻被什麼驚起的鷺鷥,展著雪白的雙翼,從上遊緩緩飛來,到浮橋前邊打個轉,向對岸的城頭上飛去,隨即消失了……金千裏回憶到這裏,覺得這完全是一場富於詩意的夢,覺得他是生活在無比的幸福中,簡直無法將他自己的心情對張慧鳳描述出來。

“愛情,”他在心裏說:“實在太偉大了!”於是他輕輕的,幾乎令人不能聽見的,歎一口氣。

他回過臉來,端詳著他的未婚妻,眼睛裏充滿著愛的光彩,這是混合著激動的熱情,溫柔的撫慰,幸福的微笑,和煥發著青春活力的異樣光彩。他是多麼的滿足並感激她所賜給的幸福啊!假若她現在把嘴唇動一動,叫他到江心去把星星撈上來,他決不會有絲毫猶豫。不僅是不會有絲毫猶豫,他還渴望著真能接到這樣的荒唐命令,好使他有機會向她獻出來一顆忠實的心,獻出來整個生命。然而張慧鳳沒有覺察出他的心情,靜靜的注視著對岸的古城影子,表情是嚴肅的,且帶著一點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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