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戎馬戀(七)
看見幾位同誌點著蠟燭在辦公室裏,張慧鳳不聲不響走到窗外停住。兩個女同誌正伏在桌上寫鋼板,一位胖胖的,臉頰極其紅潤,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李蓮同誌。另一位稍微瘦一點,梳兩個小辮。她們的對麵,一位生有雀斑的女同誌正在寫好的壁報上麵校對錯字,旁邊站一位矮個子的男同誌在替她們修理油印滾子。他們一邊工作著一邊談話,不時的發出來格格的笑聲。
“信不信由你們,我這一輩子決不嫁人。”李蓮裝做十分嚴肅的神氣說。
“不怕你鐵嘴銅舌頭,誰也不相信!”梳有兩個小辮的女孩子撇一撇嘴唇說,“小張快結婚了,我看你怎麼好!”“小張結婚與我有什麼相幹?”“他們戀愛的時候你幫了很大的忙。”兩個小辮子的女孩子說:“你同小張都是從醫院出來的,吃飯睡覺從沒有離開過。
小張跟她的‘那一位’到重慶去,你不是很受刺激麼?”“放屁!”李蓮用筆杆在兩個小辮子的頭頂上重重的敲了一下,“誰像你一樣的沒有出息!”辦公桌上又發出來一陣愉快的笑聲。笑聲停止時,那位男同誌問李蓮說:“小李,請你坦白的告訴我們:你將來要找一個什麼樣的對象?”“我一輩子不找對象。”“我說的是假設的話,”男同誌趕忙解釋說,“假設你要找對象,那麼你的條件是什麼?”“我呀,”李蓮停住筆思索一下,帶一點不好意思的神情回答說,“我第一不要公子哥兒,第二不要生活腐化的救亡紳士,第三呢——不說了,趕快寫鋼板吧。”“說呀,說呀!”同誌們齊聲叫道,“快說下去!”李蓮一邊寫鋼板,一邊回答說:“我已經說完了。”“不行,還有個‘第三’哩!”女同誌們跟著叫道。
“好吧,不要催我,讓我想一想再說出來。”李蓮抬起眼睛來望著蠟燭,做一種思索的表情。其實她對於要說的話並不需要再去思索或推敲,隻不過覺得說出來怪不好意思,因而有一點忸怩罷了。
同誌們都注視著她的臉孔,靜靜的等待著她繼續說話。
張慧鳳在窗外以同樣急切的心情等著她報告出第三個條件,肚子裏邊快活的喃喃叫著:“小李這姑娘真有意思!”“第三個條件,”李蓮突然臉皮一紅,說,“他必須是一個真正的革命戰士,不怕吃苦,不怕犧牲。他應該懂得的比我多一點,對我的學習有幫助,但不要他隻在嘴上革命,隻會說一些漂亮理論。”“好!”矮個子男同誌叫了一聲,隨即問道:“在男同誌中合你這三個條件的非常多,你準備愛誰呢?”“我誰也不愛。”李蓮瞪了他一眼,“壞家夥!”大家又忍不住發出來一陣大笑。但是張慧鳳在窗外不但沒笑,並且因李蓮的那幾句話引起來不快的感覺,好像那些話同她的未婚夫有什麼關係似的。她本來打算進去給同誌們幫幫忙,一聽同誌們的談話就失掉了進去的勇氣,甚至連窗外也不敢再站,悄悄的走開了。
她一直走進後麵的大院子,在幾棵洋槐樹下默默的走來走去。從來不曾像今晚上這樣的心緒紊亂,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心頭上到底是什麼滋味。雖然她在金千裏麵前表現的態度是那麼堅強,但心中卻不免有許多矛盾。她害怕金千裏經過一夜考慮後會取消他的諾言,逼迫她非立刻結婚不可。假若他堅決要結婚,她覺得自己的反對會是徒然,而結婚後勢必得同他一道,鬧別扭決沒有好的結果。“原來他的行動同理論相距那麼遠啊!”她在心中歎息說。“一個救亡紳士!”咀嚼著剛才小李所說的那幾句話,她越發害怕而且痛苦起來。忽然想象著結婚以後,離開了工作,離開了同誌,依照丈夫的心意到重慶組織一個小家庭,丈夫一天一天的腐化下去,而自己便是這個家庭的主婦,終身將一切獻給這位被革命淘汰的青年紳士。想到這裏,她的眼睛就忽然現出來金千裏的漂亮的手杖和西裝,閃閃發亮的頭發和皮鞋,同時又現出來許多譏諷的眼睛,譏諷的和惋惜的暗笑,但她深深的歎息了一聲之後,這一切幻影頓時都消滅下去,心頭上輕鬆起來,而眼前也明朗起來。她覺得對於金千裏過壞的推想太不應該了。她想,也許他擺脫目前的職務以後,換一個艱苦的環境,他比任何人都能被公認做革命英雄。於是她仰望著溫柔的明月,向好的方麵幻想起來……
當張慧鳳站立在院中凝思時候,金千裏已經走回到桃源別墅。他匆匆的跑到寫字台邊,從那本哲學書下邊抓起來一張信紙一看,忍不住笑了。“她進步得真快!”他心裏叫道,“簡直想不到!”於是他快活的坐進沙發裏,回味著剛才張慧鳳同他相會的一切情形,又考慮到他們今後的新鮮生活。想了一陣,他又到寫字台邊坐下,打算把那封給疤瘌眼的回信寫完,還是快離開重慶時候他接到這孩子從北方來了一封厚厚的信。“是的,你已經變了,我感到非常高興。”金千裏拿起筆來在信紙上寫道。“你說你為著不使我失望,以後要更加倍的努力學習;要做一個堅強的革命戰士,這使我更感到無限的安慰和興奮。”寫到這裏,金千裏把筆停住,用左手支著腮巴,靜靜的凝視在蠟燭上邊。燭火微微的搖晃著,燭影下浮動著許許多多的朋友麵影,其中夾雜著疤瘌眼小勤務兵,害肺病的青年楊健,以及那個活潑的南國姑娘。他心裏亂得很厲害,索性放下筆,重回到沙發中,胡想起來。
沒有片刻工夫,金千裏的思想又轉到結婚問題上,眼前隻剩下張慧鳳的影子了。起初,他覺得張慧鳳的意見很值得考慮,去北方也是他很久就有的夢想。把張慧鳳留下的信紙重新拿起來看了幾遍,去北方的思想更加堅決,同時對目前的環境也更加厭惡。他想象著朋友們在北方生活得多麼自由,多麼充實,多麼有意義,假若他自己在目前的環境中生活下去,真是辜負這偉大時代,慢慢的會叫朋友們失望,輕視,終於忘掉。“好,決意去!”他叫了一聲,從沙發中跳起來,到寫字台邊,在信紙上興奮的繼續寫道:“我已經決定在最近同張小姐一道去我很久就夢想的耶路撒冷,換一種嶄新生活。我憎恨這兒的一切,這兒就好像一座汙池。在這兒我幾乎不能呼吸,更談不到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工作自由。在這兒隻有特務和頑固分子有充分自由!請你快告訴我的朋友們,就說我快來了……
”他忽然覺得有無數話要寫出來卻不知從哪兒寫起,於是又把筆停下來,出神的望著蠟燭。過了一會兒仍然寫不出什麼話,他就懷著興奮的心情把這封信匆匆結束,裝好,封好,走去睡覺。雖然他很疲累,但因為太興奮,他反而睡不著了。
金千裏雖然還沒有寫成一篇小說,但對於自己的創作前途懷抱著極大的自信。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寫作才能,而把寫不出成功作品的原因歸到生活不夠充實上。他曾經將這意見談給許多朋友聽,朋友們也都同意。如今躺在床上,想著將來到北方參加了新的生活,對他的文學事業實在有莫大好處。
他打算在北方生活一兩年,如果抗戰仍不勝利,就設法到桂林或再到重慶,安心創作,一鳴驚人。關於蘇聯描寫內戰時期生活的小說他讀過很多,其中包括前幾年翻譯到中國來的《鐵流》和《毀滅》等等作品。這樣在床上想著想著,儼然他真的已經寫出來驚人的作品似的,他看見自己的名字響徹世界,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有成群的崇拜他的青年追隨在他的周圍,而每天收到的信件簡直使他無法細看,別說有工夫寫回信了。張慧鳳這時候對他越發的溫柔體貼,隨時關心他的健康,注意他的營養,替他看信,回信,還替他抄寫稿子,整理稿子。於是幾年之後,他在文化界的地位更加鞏固,時常發表點政治意見,使進步的勢力更愛護他,使落後腐化的勢力更怕他,恨他,然而卻不敢加害於他。等到他五十歲的時候,全國各地都為他舉行慶祝,他的故鄉的城市改用了他的名字。舉國慶祝的這天晚上,他站在上海住宅的陽台上,憑著欄杆下望,看見無數的群眾擁擠在馬路上,阻塞了交通,仰望著他,向他歡呼。他對著擴音器發表了一段演說,簡短而富於情感,謙虛中帶有自負。群眾的熱情的歡呼和掌聲使他激動得終於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哽咽著流下淚來。張慧鳳站立在他的旁邊,看見這情形,趕忙攙扶著他,雖然她自己也含著滿眶熱淚。又過了好多年,他死了。他的死被認為是東方文化戰線上一大損失,普遍的哀悼和紀念自不用提。他的故鄉的住宅改成了他的紀念館,將他的著作、原稿、信件、照片及一切遺物,保存在裏麵,經常展覽。有許多崇拜者和外國作家,不惜遠道千百裏前去參觀。那時候張慧鳳雖已經白發蕭蕭,但還康健,她帶著一個他們最有文學修養的女兒住在紀念館中,一方麵整理他的遺稿,一方麵為一家大出版機關寫他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