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他認為自己隻算是革命的同路人,如果勉強改變目前的生活,或勉強把自己投進人民群眾中,一定會有新的精神矛盾,新的苦悶。“我有我自己的崗位,”他心裏說,“應該在不好的環境中堅持工作,在逆流中站得穩穩的,去西北等於進革命的客廳裏躲避風雨!”在離開重慶之前,同幾個朋友們計劃辦的雜誌已經進行登記手續,看情形很有希望。這雜誌既有書店肯發行,又有一群朋友合作,好機會不應該輕輕放過。“決意回重慶!”他在肚裏叫道,“切實的做點工作!”他想到雜誌出版後的種種事情,又不免興奮起來。越想越覺得昨晚的打算僅隻是一時衝動,正如他過去每次心血來潮時所有的打算一樣,一到冷靜時仔細一想,連他自己也覺得可笑。此刻,像拋掉一隻破鞋,他把去北方的決定從心上丟開了。
一走進自己房間,金千裏就問茶房有沒有人來找過他。
茶房告訴他有兩位女同誌剛剛來一趟,留一個紙條兒走了。
金千裏要過來紙條兒一看。上麵是張慧鳳潦潦草草寫的兩行小字:
今早晨聽到一個壞消患,所以上午沒有來看你。下午三點鍾請你等候我,有事情同你談談。
金千裏坐在沙發上把兩行小字仔細的讀了幾遍,一麵後悔自己不該上午出去了整半天,一麵費心的猜測起來。他猜測著那所謂壞消息,也許是張慧風的家中出了意外事情,也許是她聽到敵人要向這方麵進攻的秘密情報。然而這樣的猜測都似乎不在情理。等不到約定的時間,金千裏在兩點半鍾時候跑出了桃源別墅,去看張慧鳳究竟得到了什麼消息。他在婦女會的會客室中等候了四五分鍾,才看見張慧鳳臉色發暗,眼睛裏含著當感情激動時常有的模糊淚水,匆匆的從後院出來。
“啊,我們現在正在開會,你回旅館裏等我好不好?”“大概什麼時候可以開完會?”“快了,”張慧鳳回答說,“大概還要十幾分鍾。”“我坐在這裏等著你,開畢會一道走吧。”“那也好,”張慧鳳咬一咬嘴唇說,“對不起,我去開會了。”金千裏呆坐在會客室中足等有二十分鍾,他的未婚妻才夾著一件草綠色的軍裝大衣,神情興奮的跑了出來,同他一起去桃源別墅。在大街上金千裏問她聽到了什麼消息,她搖搖頭沒有回答,若有若無的歎一口氣。金千裏又看了看她的臉孔上流露的那種興奮而帶有憂慮的神情,肚子裏越發的狐疑起來。
“上午你同誰一起到旅館找我?”金千裏一邊走一邊問,打算用這句話尋找出一點線索。
“她馬上就來,“張慧鳳笑了一下,“一見麵你就知道。”“我認不認識?”“見過一次麵。”她說,“我想你大概已經忘啦。”“誰呢?
”金千裏焦急的問。“又是像昨晚一樣的叫我亂猜!”張慧鳳笑著說:“她不讓我告訴你,反正一見麵你就會想起來的。”平常對什麼問題都可以了解的金千裏,現在完全像置身在五裏霧中。不過這種故意使他莫明其妙的事情,他認為也很有趣,反正他已經看見她的臉上浮出來快活的笑,這比能了解宇宙間一切神秘還更使他安慰。他不住的瞟著張慧鳳,覺得她無處不可愛,於是他的心花綻開來,而且簡直是迎著春風搖曳了。
“你昨晚上騙得我真苦,”金千裏用抱怨的聲調說,“我以為你真的跟別人發生戀愛呢。”“可不是真的麼?”“那樣的戀愛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吃醋。”“你真大方!”張慧鳳快活的說,“我希望你能夠永遠愛他。
千裏,你越愛他,我也就越愛你。”走進了旅館房間,兩個人坐在昨天所坐的那一張長沙發上,互相交換了一個富有含蓄的笑眼。金千裏的被情欲燃燒著的一雙眼睛,在她的偏側的半麵臉孔上,小而好看的耳垂上,柔細的頭發上,嫩白的脖頸上,以及圓圓的肩膀上,滴溜溜的轉動著。他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著,有時好像跳到喉嚨管,被他連口水一起又咽下胸腔。他的腦海被情欲燃燒得糊糊塗塗,想不起來有什麼要說的話,也想不起來向張慧鳳詢問她所聽到的“壞消息”,眼前和心上隻有一個她。他差不多要為她瘋狂,準備向她的身上突然撲去,從她的頭頂直吻到腳趾。張慧鳳注意到他的表情,害怕而且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去玩弄著指頭。這情形差不多繼續了好幾分鍾,金千裏再也耐不下去,決心動作起來,用微微打顫的悄聲叫:“慧!……”張慧鳳恰在這時候忽然扭過臉來,用憂慮的眼睛向他望一下,並且說話了。
“喂,”她說,“我們的婦女會要解散了!”這句話使金千裏怔了一下:“什麼解散了?”“我們的婦女會。”張慧鳳咬一咬嘴唇,又說,“還有別的幾個青年團體。”“啊!”金千裏開始明白了,又漫不經心的問:“為什麼要解散?”“因為——因為當局害怕青年人做救亡工作!”金千裏偎著張慧鳳,並不感到震驚,問道:“這就是你所說的壞消息!”“嗯,”張慧鳳點一下頭。“一整天同誌們都非常……”“上午你為什麼不早點來看我?”“早晨得了這個消息,我心裏非常難過,便跟著同誌們去慰問傷兵去了。”“唉,你簡直不曉得我是怎樣的等著你來!”張慧鳳又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說道:“假若我們的團體真的被解散了,同誌們大部分都要走掉,差不多都希望到敵後工作。”“你跟我一塊兒去重慶,是不是?”“怎麼又要去重慶?”“慧鳳,你變了,變得同從前不一樣了!”“是的,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變了。我希望我能夠變成一個新的女性,不辜負你對我的期望和教育。你批評批評,我的弱點在什麼地方?”“你從前老老實實的,現在會故意玩弄人,開玩笑。”“我怎麼同你開玩笑?”“你本來心裏願意跟我去重慶,為什麼故意表示不願意?”“你怎麼知道我的心思?”“當然,我承認女人的心思是一個神秘的王國,但是我相信我了解你比了解我自己還要清楚。”張慧鳳又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希望我們彼此都能夠十分了解才好。”“我能夠!我能夠!”金千裏一麵向張慧鳳移動身子,一麵叫著。“我十分了解你,我,我……”金千裏伸出一隻手去抓張慧鳳的胳膊,另外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上,想把她摟抱起來。
“你簡直不了解我愛你愛到什麼程度,”他感情激動的喃喃說,“我願意為你…
…犧牲一切!”張慧鳳的臉孔紅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問:“願意犧牲一切?
”“是的,犧牲一切!不管你提出來什麼要求,我都願意接受!”“真的?”“真的!”他把她完全摟抱起來。“為著愛,我連生命也甘願獻給你!”“我不相信你肯接受我任何要求。”她咬咬嘴唇,小聲說:
“不要胡鬧,有人在窗子外邊,快點坐好!”“你什麼要求我都願答應,要我死我馬上就死!”“我要求你……”仿佛聽見有人在門上敲了幾下,張慧鳳把話停住,聽了起來。但是金千裏什麼也沒有覺察,催促說:
“你說完吧,我一定可以答應。”“我要求你跟我一道離開此地,往北方去。”“我,我……”門突然推開了,隨著一陣天真的笑聲跳進來一位胖胖的、穿草綠軍服的、非常活潑的女同誌。張慧鳳立刻從金千裏的懷裏掙脫出來,抓住那位進來的女孩子,把臉孔藏在她的肩頭上,一麵用拳頭捶她的脊梁,一麵生氣的說: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