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千裏越想越不能入睡,巴不得立刻看到張慧鳳,把他的決心告她知道。擦一根火柴把蠟燭點著,金千裏從床上一躍而起,匆匆的穿好衣服,提著手杖,走出了桃源別墅。走到婦女會門口時,他忽然又猶豫起來,看一看表,已經九點過五分了。在婦女會的大門外,來回的走了兩趟,第三趟再過大門時,他變得勇敢起來,裝做滿不在乎的樣子走了進去。但進到院裏時,又猶豫起來,覺得這時候來找人怪沒道理,於是他決定不聲不響的偷看一眼張慧鳳就立刻回轉。婦女會設在商會後院,平常從大門出出進進的人物本來很複雜,所以金千裏在院中站立了一刻工夫,竟沒有被人注意。他穿過大廳,看見婦女會辦公室中點著燈光,也聽見裏邊的笑聲和說話聲。“她還在工作哩!”他暗暗的叫,心頭禁不住有點跳動。他很想能夠看見張慧鳳,哪怕是隻看見一眼也好。然而等候了幾分鍾,並沒有看見張慧鳳從辦公室中出來。從辦公室中送出來的是另外幾個女孩子的談話聲和笑聲,後來又送出一陣快活雄壯的救亡歌聲。金千裏聽不出有張慧鳳的聲音在內,不禁感到有一點失望,於是就點著腳尖兒走出了大門。
回到旅館,他坐下去給另一位北方的朋友寫信,但剛剛寫了半頁信紙,又忍不住的想起她來。他放下鋼筆,把雙手插在胸前,把眼睛盯在白色的天花板上。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金千裏心裏問道,“想著結婚的問題吧?”他不由的學張慧鳳的樣子,咬著嘴唇,微微的笑了起來。
胡思亂想了半點多鍾,他才又伏下身子,一口氣把信寫完,然後又把今天的事情記在日記本上。他的日記結尾是這樣一句:
“夜已深了,但願她能睡一夜甜蜜的覺。”張慧鳳也沒睡覺,剛剮從後院走回寢室。同誌們差不多都已經睡熟了,隻有一個新來的女孩子還躺在被窩裏看書,並沒有同她招呼。張慧鳳點著自己桌上的蠟燭,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封曾經被雨水打濕的信,信皮上寫著由她轉交金千裏。
發信的地址是汾河西邊的敵後某地。好奇心驅使她小心的把信拆開,偷偷的讀了下去。信寫得十分潦草,有些字跡因雨水浸濕的關係,隻能憑著上下文的意思才能夠大體上猜得出來。
前邊有滿滿兩頁是報告他如何隨著一群到戰地工作的青年同誌,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到達我們的敵後根據地。後邊寫他的身體已經恢複了健康,精神上十分快活,並且正和一位女同誌發生了類似戀愛的關係。他希望金千裏能在結婚後毅然拋開他現在的生活,帶著張慧鳳去參加他們的工作。“你在上次的來信上說你很苦悶,”他寫道,“你說環境在消磨著你的革命意誌,腐蝕著你的生命。你自己既然看得很清楚,時時刻刻打算改變生活,好啦,請你立刻拿出你的決心吧,這邊的朋友們都對你抱無限期望!”信尾的署名是兩個大寫的英文字母;看名字下邊附注的日期,知道這封信在路上隻走了半個多月。張慧鳳在交織著好奇的和興奮的情緒中把這封信讀了兩遍,然後把信紙裝好,用漿糊小心的封好信口,放進製服的口袋裏邊。
躺在床上後,張慧鳳馳騁著被這封信所引起的興奮夢想,很久很久的不能入睡。她想象著同金千裏生活在這封信上所描寫的敵人後方,一切都是新鮮的,緊張的,自由的,充滿著熱情和希望。正如一般抗戰初期的女孩子們一樣,把遙遠的敵後地區和陌生的敵後生活,想象得太富於詩的情趣。她決計明天一早就跑到桃源別墅,把這封信轉給金千裏,並同他切實談談。
李蓮回寢室睡覺的時候,張慧鳳還沒有合上眼皮。李蓮跑到她的床頭看了看,發出來一個含有深意的微笑。“死鬼!”張慧鳳肚子裏罵了一句,悄悄的問:
“油印完了嗎?”“完了。”李蓮捏著鼻子回答,聲音像貓叫一樣,逗得張慧鳳嗤嗤的笑了出來。
“壞丫頭!你為什麼這樣高興?”“因為你快結婚了。”張慧鳳不再理她,突然把眼睛一閉,低低的扯起鼾聲。李蓮在她的臉蛋上擰了一把,格格的笑著,向自己的床鋪走去。
太陽透過玻璃窗照在紫色的綢被上,金千裏懶懶的從床上坐了起來。夜裏他做了一個很有趣的桃色夢,這時他擁著被子,默默的回憶著,從心的深處湧出來一股微笑。過了半個鍾頭,他才跳下床,仔細的梳洗一番,換好黃色的華達呢軍服,坐在沙發上吃茶。他期待著張慧鳳跑來找他,注意著每一個從窗外走過的腳步聲;幾乎每一秒鍾他都在準備著她推門進來,並且準備著跳起來迎接她,把她攫在懷裏。但一直從六點半等候到八點左右,依然看不見張的影子,金千裏忍不住焦急起來。從昨天下了汽車,金千裏到如今還沒有抽出時間去拜訪朋友,也沒有到總部留守處去看一看同事。他準備在今早見了張以後,關於結婚和遠行的事情得到了最後決定,然後再出去到各處走走。如今他不知道應該去找張慧鳳還是去拜訪朋友,急得在屋裏走來走去,時時發出來無可奈何的苦笑。
他看了一下表,下了決心去拜訪朋友。但剛剛一隻腳跨出屋門,忽然又轉了回來,頹然的坐進沙發,把帽子拋在一邊。
“唉!”他肚裏歎息一聲,解勸自己說:“何必冒火,再等一等吧!”他決心再等候五分鍾,因為他恐怕張慧鳳會在他剛剛出去後跑來。他注視著手表上的分針,五分鍾過去了,他憤懣地歎一口氣,又展限了三分鍾,隨後又展了兩分鍾。等第二個五分鍾過去以後,金千裏重新戴上軍帽,拿了手杖,準備出去。
他對於她的遲遲不來覺得非常怪,決定暫不去拜訪朋友,先到婦女會找她一趟。
快到婦女會門口時候,他把心頭上的火苗往下按一按,決定不在她麵前露出來一點慍色。但出乎意料的,張慧鳳不在會中。據會裏的同誌說,她跟別的同誌們一道去慰問傷兵了。
“怎麼,慰問傷兵去了?”金千裏肚裏叫道:“真是豈有此理!我,我……
”他覺得張慧鳳太對不起他,沒有全心全意的愛他,像他愛她的程度一樣。
“我為她嚐盡了千辛萬苦,情願受一切犧牲。我為她從幾千裏路的大後方跑到前方來……她竟然會對我這樣冷淡!”金千裏在婦女會的大門外愣怔片刻,隨即把頭一擺,腳步非常沉重而迅速的向江岸走去。當跳上劃子坐穩以後,他稍微鬆了一口氣,肚子裏喃喃的說:
“好,我要給她一個小小的報複!”金千裏所決定的報複辦法是一天不回旅館,好使張慧鳳找不著他。但是,兩個鍾頭還沒有過去,金千裏自己就軟化起來,終於覺得自己的生氣毫無道理。他如饑如渴的想要同他的愛人會麵,再也不能夠同朋友們專心一意的繼續談話,時時輕皺眉頭露出來心不在焉的樣子。朋友們拉他到館子吃午飯.他推辭不過,隻好跟去,但心緒簡直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似的焦急不安。他一麵同朋友們吃酒,一麵想著同張慧鳳的以後生活。昨晚上那些計劃,那些希望,那樣熱情的重大決定,如今都慢慢的動搖起來。首先他覺得自己不適宜過太艱苦的生活,也不能太使生活紀律化。他很久以來就有一個觀念,認為革命的文化人和革命的政治工作者,在生活上是有相當差別的,即前者在私生活上不妨舒適一點,自由一點,不必苛求他像後者一樣。在重慶住個時期,這意見越發的言之成理,而且也找到不少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