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戎馬戀(六)
訂婚後,金千裏把張慧鳳介紹進婦女救國會,想使她在進步的團體生活中得到改造。過了幾天,金千裏到前方去看總司令,打算在前方軍醫院中給張慧鳳找一個適當的位置。金千裏一到前方,碰著我們的秋季攻勢剛剛開始,總司令派他隨出擊的部隊去搜集宣傳材料。在前線奔跑了一個多月,攻勢結束後,他對於介紹張慧鳳進軍醫院的心思冷了大半。經過他留心的打聽和實地考察,他知道軍醫院內部很黑暗,正如其他的機關一樣。院長很貪汙,拿領來的藥品和公款做生意,一天到晚忙於同大官們吃酒打牌。醫官們有的隨院長混水摸魚,有的公開怠工,背後發牢騷。住院的傷兵得不到醫藥,吃不飽肚皮,得不到照料,有的不抬進醫院也許還不會死,或不致死得那麼快。金千裏把軍醫院的實際情形告訴了張慧鳳,勸她暫且留在婦女會,慢慢找另外工作。張慧鳳在婦女會雖然有煩惱,但聽了金的話,就決定不去前方。
總司令要動身去重慶出席會議,叫金千裏做他的隨從秘書。金千裏回襄樊還不到一個星期,又匆匆的趕回總部,隨總司令一道出發。好則他已經看見他的未婚妻進步很快,使他感覺到很大安慰。總司令返回前方時,把金千裏留在重慶,讓他負責聯絡新聞界,宣傳本集團軍的作戰消息。金千裏非常想念張慧鳳,時常夢見她,每逢在馬路上,集會上,娛樂場所,看見年輕的男女一道,就立刻想到她,希望能把她接來重慶。
他幾乎天天給她寫信,每封信都寫得很長,充滿著熱情的句子。任何刺激,任何感觸,都可以引起他的寫信要求。後來日子雖然久了,每星期也總要寫三封兩封。他經常給她寄書籍刊物,鼓勵她努力學習,隻怕她精神上有時會感到寂寞,同他在重慶的情形一樣。
張慧鳳才進婦女會的時候,嶄新的生活使她驚慌又使她興奮,像一個中學生來自閉塞的鄉下,初考進城市學校。同誌們都像大兵一樣的穿著軍裝,遇見熟人時行軍禮,跟男同誌們毫無拘束的一道談話,一道工作,一道玩耍。有半個月光景,張慧風幾乎完全喪失了生活的主動性,在開會時不敢說話,在工作時總是默默的跟著別人,當她單獨同男同誌在一起時,她非常局促不安。婦女會的同誌們都不信神,有時說一些汙蔑上帝的話,張慧鳳聽起來非常刺耳,但又不敢公然的對她們發火。每逢吃飯的時候,張慧鳳隨著同誌們唱歌過後,總要偷偷的閉閉眼睛,對上帝作一個簡短的默禱。同誌們早就發現她在吃飯和睡覺前必作默禱,為恐怕損傷她的自尊心,沒人敢說一句嘲笑的話。隻有一次,一位同她玩得最熟的同誌偷偷的問她:
“你現在還作禱告嗎?”張慧鳳不明白這位同誌為什麼要問這問題,立刻神經過敏的臉色一紅,反問道:“信教對救亡有沒有妨礙?”“當然沒妨礙,”那位同誌說。“從前我也是基督徒,從到高中讀書以後才慢慢和宗教疏遠。”張慧鳳沒有問她同宗教疏遠的原因,帶著惋惜的說:“我有兩個同學跟你的情形一樣。”因為宗教信仰,張慧鳳的心情常陷於矛盾之中:一方麵,她喜幸自己換了更有意義的新生活,真正為抗戰貢獻力量;一方麵,她總覺得她和同誌們之間有個距離,甚至她有時覺得她自己事事落伍,沒辦法趕上潮流。
她有時很驕傲,有時又不免自卑。當自卑心抬頭時,很想念醫院中的平靜日子,深深的感到惘然。
“假若金現在這兒,”她常在惘然中想,“我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啊!”可是金似乎並不了解她此時的矛盾心情。自然,她也從不在信上露出一句苦惱話,使他的心為她不安。金從她的信上隻看見她在忙,在進步,在盼望他回前方。
“我怎麼能離開重慶呢?”金千裏常常看了她的信以後抱怨說:“她真是不了解我!”的確,張慧鳳對金千裏了解的也非常有限。自從金千裏來到重慶,也天天在忙,天天在變。他不僅有文學天才,不僅懂得的方麵很多,也富於活動能力,到任何地方都可以很快的變做中心人物,活躍起來。座談會如果沒有他參加,座談會就會減色;朋友們間擺龍門陣如果缺少他,這龍門陣也不夠勁兒。他熱情、豪放,具有天賦的說話才能。在重慶,他很快的認識了很多朋友,發表過幾篇文章,加入所謂文化人之林。那時候正是重慶文化運動的黃金時代,金千裏覺得他最適合文化工作,用筆和嘴推進抗戰。他認為在故鄉和前方的工作雖然也有意義,但對他自己說是很不適合的,收獲的遠沒有損失的多。他是獻身於革命的文化人,他自己的損失也就是革命的損失。如今,他才發現了真正的革命崗位,充滿著驕傲和自信。將來的成功和榮譽用發光的手向他招呼,使他心醉。
“你的前途是那麼光輝,”他的未婚妻有一次在信中寫道,“我心中又快活,又慚愧,千裏,你猜我慚愧什麼?”“快點告訴我吧!”他在回信中這樣寫著:“快點告訴我說你為什麼會提到‘慚愧’兩個字,讓我莫明其妙。慧,我的一切努力,固然是為革命,也同時是為你啊!”張慧風對她的未婚夫隻有崇拜。她給金寫信雖少用熱情的句子,但心裏的愛卻如火燃燒。她幾乎一半是為金千裏而格外的努力工作,拚命學習。不過這是她的秘密,她並不像金千裏一樣的寫在信上。當有人在她的麵前讚揚某一位男同誌,張慧鳳就想起來她的金千裏,從嘴角浮出來一絲隱約的笑。她覺得金千裏比任何人都懂得的多,比任何人的理論都進步而且正確,在革命事業上他的前途極其光明。在緊張的工作和生活中,張慧鳳很快的變了樣,矛盾的痛苦減少了,和同誌們之間的距離消失了。當起初換上草綠色軍服時,她簡直不好意思走到街上,行舉手禮時不免臉紅。如今當她縫著軍服的綻線地方時,回想起這情形,不由的笑了。逢著禮拜日,雖然仍不免想起禮拜堂,仍不免有些惘然,但這“惘然”隻在她心上輕輕一掠,馬上散了。在生活上她恢複了主動性,自卑的心理沒有了。她變成了一位工作能力很強的同誌,同在醫院中一樣的被大家稱讚。她把自己的改變看做複活,而把拯救她的功勞歸到金的身上。有一次她在給金千裏的信中寫著:
起初我為你失去上帝,像一個孩子失去了母親,我痛苦而且害怕。如今隻偶然有一點空虛之感,因為我從你那裏得到的比我曾經失去的更多。我失去過生命,如今又獲得新的生命。你將我這顆半幹的種子播下地,澆了水,使我發芽,使我生長。千裏,你給了我一切,你也是我的一切!“是的,你現在才承認我們的愛是多麼神聖,”金千裏回答說。“我就是伊甸園中那條蛇,讓你吃了分別善惡的果子,於是你就能自己分別善惡,不再受上帝欺騙了。”“不,你不是那條蛇,你是播種者!”張慧鳳立刻回信糾正說,因為她仍然有幾分信仰上帝,不願意金千裏說出來這個比喻。“我希望你以後多多播種,到處播種,但不要播在石頭上,也不要讓飛鳥將種子吃掉。我們的革命前途還極艱苦,這時代真需要你這樣的播種者!”“我現在正籌劃更大的播種工作,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實現。”、金千裏雖然沒有在信上提明他所籌劃的工作是什麼,但他所說的並非空話。他正在同朋友們計劃辦雜誌,希望在一個霧季來到時發刊。他近來醉心於辦刊物,逢人就談,一麵找發行書店,一麵向朋友約稿,一麵時常在報紙披露“點滴”。為要使他的未婚妻突然一吃驚,他不肯把這個大計劃向她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