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戎馬戀(五)
從此以後,他們通信的次數多了起來。但金千裏每次以十二分渴望的心情寫信要求會麵,都被張慧風拒絕了。
“我覺得,”她回信說,“如今我在上帝麵前還有一點贖罪的機會,便是我始終保持著行為的純潔。我願意我們永遠隻有通信的關係,不要向不好的地方發展。我永遠隻把你當先生看待,請你也把我看成一個普通的學生好了。”這情形繼續了一個多月,直到初秋。金千裏的忍性達到了最高點。有一天他給張慧鳳寫信說:如果不允許同她見麵,他簡直不瘋狂也要害病,並且責備她為什麼好幾天沒有一封信。張慧鳳這幾天正患感冒,躺在寢室裏不能工作。接到這封信,她勉強從床上走下來,鎖好門,伏在桌上寫回信:“我這幾天太忙了,沒有工夫給你寫信,請原諒我。”她停一停,繼續寫道:“我不願同你見麵,是我對神的最後的一點忠實;請你不要再來信求我,增加我的難過。……”剛寫到這裏,警報響了。
張慧鳳忙把未完成的信藏進口袋,打開屋門,隨著同學們跑下樓,躲進防空壕,一會兒,有九架飛機轟轟的飛來投彈,刹時間滿城被火光和濃煙籠罩。敵機飛去後,張慧鳳從防空壕裏出來,覺得身體支持不住,扶著一位同學走回寢室,躺到床上不由的呻吟起來。
休息了一會兒,張慧鳳看了一下表,打開藥包把白色的藥麵倒進嘴裏。她正要用溫開水衝下喉嚨,聽見樓下突然響起一片嘈雜聲音,其中有個陌生的聲音在報告城裏被日機轟炸的情形,同時許多聲音在詢問著,補充著,驚駭的歎息著。
聽到說總司令部落了炸彈,死傷很重的時候,好像有人在她的頭頂上猛力的打了一棍,她的四肢發冷了。她把藥麵從口中吐出,開水杯子扔在茶幾上,慌忙的跑下樓,到藥室裏找了點紗布和藥品,在紛亂中出了醫院,向城裏跑去。她的胸緊張的收縮著,喘息著。由於感冒發燒的原故,不斷有黑點子從她的眼睛裏進出來,在麵前飛旋著。到了總部門口,張慧鳳告訴衛兵說要找金秘書,衛兵看看她,故意為難的問她找金秘書有什麼事。
“我是來救護的。”張慧鳳回答說:“聽說你們這裏落了炸彈,死傷很多。
”“好,請你等一等。”兩個衛兵沒有把張慧鳳帶給傳達,讓她在門外盡等下去,因為他們的神經還沒有從剛才的恐怖中恢複過來,根本沒聽懂張慧鳳說些什麼。她等候了十來分鍾,秋風一吹,身上發起冷來。但是她不敢催促衛兵,也不肯走回醫院,疲弱的靠在牆上,用手指捺著疼痛的鬢角。看見五六副擔架抬著負傷者從院裏飛快的走出來,張慧鳳心裏叫道:“他受傷了!”當擔架從她的麵前跑過時候,她努力用眼睛從受傷的人們中尋找金千裏,但因為她的頭腦暈眩,眼前一陣發黑,擔架已經走遠了。
“我是來救護的,”她又哽咽的向衛兵說:“我找金秘書。
他……”她不能再說下去,打個冷噤。
衛兵漫然回答說:“受傷的全都抬往醫院了。”張慧鳳聽了衛兵的回答後,立刻向擔架追去;但擔架走得太快,始終把她撇得很遠。她的腳步在青石街道上不穩的搖擺著,眼眶裏充滿著眼淚卻哭不出來,喉嚨裏壅塞得幾乎要透不出一口氣來。她拚命的追著前邊的擔架隊,一切思想全停止了,隻有一個悲傷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震響:“他……受傷了!”擔架抬進醫院,放在草地上,立刻被一群護士、醫生和醫院中的工友們圍繞起來。張慧風沒有敢走近去看一眼,她在大家不注意中跑回寢室,身子搖擺著倒到床上。覺得眼睛很困倦,眉毛頭和鬢角的骨縫中疼痛得非常難過。她摸一摸自己的手心和前額,知道自己像火炭一樣的在發燒。但為著不肯影響那些正在搶救受傷者的醫生和護士們的工作起見,她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連痛苦的呻吟也竭力遏止了。她自己勉強倒了一杯開水喝下去,然後悄悄的哼一聲,閉上眼睛喃喃的祈禱起來。
“慈悲的天父上帝!我們是有罪的小孩子,是迷途的羔羊。求主赦免我們,使我們脫離災難,使他脫離危險,脫離痛苦。主啊,他雖然不知道信賴你,不知道你是父,你是牧人,但他的心地是光明的,他所想的,所做的,都合乎你的旨意。我知道他曾經為千萬同胞的幸福工作,他想使人間變成天堂,想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主啊,我崇拜他,‘我連給他係鞋帶也不配。
’懇求你的慈悲赦免他的罪,如同赦免一切人的罪。懇求你減少他的痛苦,不要過甚的懲罰他,使他早早的痊愈起來。主啊,他是可憐的,遠離家鄉,大病後身體還沒有複原……”一開始祈禱,她的聲音就忍不住打顫,到這裏簡直哽咽得不能繼續了。她沒有說聲“阿門”,睜開眼來,靜靜的哭泣著。
眼淚一滴一滴的從長的睫毛下流出來,打濕了她的枕頭。
半點鍾以後,她的心情平靜下來,昏昏迷迷的入了睡鄉。
等她再睜開眼睛時,房間已經點上燈,她看見院長同兩位同學(護士)麵帶憂愁的站立在她的床前。院長一言不發的檢查了她的體溫,開了藥方,像一位慈愛的母親似的將她身上的被子蓋好,然後關心的囑咐說:“你要小心點,不要走出屋子,吃下藥以後得出一出汗。”於是院長倒了杯開水親自照顧張慧鳳喝下去,並吩咐護士們關好百葉窗。
“我想你是剛才在院裏受了風,”院長又憂慮的低聲說,“我曾經告訴你說過不要常到院裏去。警報解除後你在院裏散步了?”張慧鳳不敢泄露出自己的秘密,她微微的搖搖頭,眼圈紅了起來。院長坐在她的床沿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說:
“你不要害怕,出過汗以後熱度就會減退了!要常常禱告,上帝會保佑你的,他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一陣黃昏的秋風吹打在百葉窗上,從病房傳來了隱約的呻吟聲。張慧鳳用了很大的力氣叫出“院長”兩個字,以下的話全化成燙熱的眼淚,一部分順眼角流出,一部分吞進肚子裏,於是她忍不住抽咽起來。
“不要哭,”院長解勸說,“你想說什麼?”張慧鳳沒有回答,繼續哭泣著。等一等,院長又說:
“有什麼話請你告訴我,我是最疼愛你的。”“我,我心裏很難過,”她終於哽咽著說,“我沒有什麼話說……”“不要想家,”院長說,“多多的禱告上帝。”張慧鳳吃過藥,出過汗,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又做了一個惡夢。她夢見剛剛轟炸後,她在城裏一個空場上碰見金千裏。他受傷很重,躺在地上呻吟。她正用紗布給他包紮傷口的時候,院長怒衝衝的走來了。院長責備她,她同院長爭辯。
院長揚起手杖打她,她從地上跳起來,跑過了許多房屋,跳過城牆、壕溝和田野……她一邊跑,一邊掛念著金千裏,於是她哭了。她哭得很痛,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靜靜的想了一會兒,她揩幹眼淚安慰自己說:
“這是一個夢;夢是靠不住的。不過……唉!”她把靠床的窗子打開,讓黎明前的新鮮空氣流進來。在夜間她就退了熱,現在感到腦筋很清爽,隻是心裏還存在著殘餘的辛酸滋味。她從窗口向深邃的藍天望去,發現了一顆孤星閃爍著幽幽的白光。她凝神的望著它,不肯讓它在漸漸濃起來的曙色中消失。一種極其縹緲的、崇高的,對於宇宙的神秘以及造物者的讚歎崇拜的宗教情緒,把她的整個靈魂淨化,使她的心田像無風的秋水一樣平靜而清澈。直到那顆星落去以後,她才把眼光緩慢的移回來向臥室裏看了一圈。各種家具在青色的曙光中逐漸的分明起來,牆壁上掛的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像也呈現出朦胱輪廓。她在聖像上注視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金千裏,想起來夜間的惡夢和昨天的種種經過,心緒重新又痛苦和煩亂起來。“主啊!”她心裏叫道,“他到底怎樣了?”她渴望著上帝會對她有什麼啟示,希望有聖靈或天使向她顯現。但是她一會兒把眼光移向黎明的天空,一會兒又移回到曙色朦朧的天花板上,卻始終沒有一隻白鴿從天上飛來,也沒有生著白翅膀的天使在房裏出現。她覺得應該跪在地上虔誠的做一次祈禱,於是就掙紮著坐起來,披好衣服就在這當兒,門毫無聲響的推開一半,一個穿白衣服的少女的影子走了進來。張慧鳳看出來她是李蓮,讓她在自己的床邊坐下。夜裏逢到李蓮在病房值班,她曾經跑到宿舍樓上來看她的朋友兩次,現在是第三次了。當她問過了張慧鳳出汗後的病狀以後,就快活的伏在張的耳朵上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