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發走以後,他天天盼望她的回信,一分鍾一分鍾的在期待、失望、胡亂猜疑的苦惱中熬煎。他一再的把信的原稿找出來逐字逐句的研究著,也沒有發現可以冒犯對方或可以引起誤會的字句。“難道是信在中途遺失了?”他心中劃算著。“一天,兩天,三天,回信該收到了……唉,當時為什麼不把信寄成雙掛號?
”每天郵差兩次來醫院送信,每到來的時候金千裏總是懷著十二分的熱情坐在床上期待,傾聽著院中的人語聲和窗外的腳步聲。如果有看護或工友從窗外走過,他就忍不住問一聲有信沒有。當聽到回答說沒有他的信,他便失望的倒在枕頭上,痛苦的歎一口氣。
一個星期後,他不顧醫生和朋友的再三勸告,坐船到襄陽去了。在動身之前他就預備好了一封給張慧鳳的信,到總部後立刻派勤務兵送往李宅。信中告訴張慧鳳他已經回來,準備在一兩天內去醫院看她。第二天一早他接到她的回信,字寫得很潦草,信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的,而且撕得極不整齊。
“請你原諒我,”她寫道:“我的環境不允許我們見麵,你還是暫不要看我的好。自從接到先生從穀城寄來的回信後,我的救國熱情更高了,意誌也更堅決了。
我決意本著先生的指示努力學習,不敢辜負先生的期望。請將對我有益的書籍(我不知道名字!)借我幾本,要淺顯易懂的,不要大本。”在署名後邊又添上一句:“請好好保養,不要勞累,不要操心!”並在句子旁邊密密的加了一行小圈。
金千裏讀了回信,狂喜得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立刻依照她的吩咐挑選了兩本小冊子用紙包好,又寫了一封熱情的鼓勵的信,派勤務兵送到李宅;過了兩天,金千裏又寫了一封信去。一星期內他給她寫了三封信,都沒有得到回信。到第八天,他才接到她退還的小冊子和一個字條:“書已看完,請再借我兩本。”金千裏又照辦了,並且將後方出版的刊物也挑了幾本。三天以後,金千裏接到由李宅轉來了下麵的一封信:
先生的身體近來好麼?健康複原了麼?病後保養最好是多吃牛奶或魚肝油,燉老母雞吃也很見效。總之不要大意,不管為自己,為別人(我的意思是指抗戰),都請先生珍重身體。我非常感謝先生的幫助和鼓勵,你的每一封來信都給我增加了很多勇氣和很多知識。我沒有給你多寫信你生氣麼?請你原諒我。我的字寫得很壞,怕你見笑,所以不敢常常的寫信給你。
你借我的兩本書和幾種刊物,還沒讀完。白天忙一整天,沒有看書時間;縱然(她寫錯成“總然”)有閑工夫,也不敢拿出來讀,萬一被外國人知道了是決不會得到原諒的。隻有在夜間當大家就寢以後,我才把窗子遮起來,不讓它露出一點燈光,小心的讀那些好書。幸而我是獨自住一間房間,不容易露出馬腳。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世界上在《聖經》以外還有這樣好的書。在進護士學校以前,我上過私塾,上過教會辦的小學和初中,我對於“四書”同各種讀本都沒有發生過這樣的熱烈興趣。雖然我白天忙得要死,夜裏總要拿出來你借給我的小冊子偷偷的讀一兩個鍾頭。起初有一部分是由於好奇心,一部分是由於你的鼓勵,但現在好像是書的本身對我發生了很大力量,使我不能丟手了。
你介紹的小冊子使我有了智慧,看見了我不曾看見的,懂得了我不曾懂得的,然而同時也使我再不能全身全心的屬於上帝了。《聖經》的話都是對的,那是神對人類的約言;但你那些小冊子上的話也是對的。現在我承認除《聖經》以外,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我不曾讀過的好書。
先生,我知道離開上帝是有罪的。倘若不痛加悔改,求上帝饒恕,我的靈魂將永遠淪入地獄!我苦悶得很,因為我既不能像從前一樣全心的依賴上帝,而你的那些小冊子——唉,叫我怎麼解釋我的新的苦悶呢?總之,我苦悶死了…一她在信末尾又提出來幾個問題請求解答,有些是她從書本上發現的疑問,有些是從最近的報紙上見到的時事問題。
金千裏把這封信足足讀過了十遍以上,然後才小心的折疊起來裝入信封,藏進口袋。因為感情像波濤一般的洶湧澎湃,他不能夠寧靜的坐下來即刻回信。靠在躺椅上拿起來一冊畫報,他一頁一頁翻閱著,而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直到他感到鼻尖上癢癢的,有一股清香竄入鼻孔以後,他才瞧見一位同事正拿一朵花放在他的鼻子下麵。
“你真是專心!”那位同事說,“我同你說了好幾句話你都沒有聽見,看畫報看迷了。”過一會兒金千裏坐在桌邊寫回信,用熱情的詞句鼓勵她,安慰她,並告訴她關於抗戰的許多道理,解答她所詢問的那些問題。他從此又完全沉沒在戀愛的深淵中,隻想著如何能同她見麵,如何使目前的關係向前發展,直到訂婚和結婚。有時偶然想起來北方的那些朋友,心裏又不免慚愧和矛盾起來,但過不多久,就一心一意的想著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