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千裏把疤瘌眼叫進屋來,問他是否情願跟楊先生去入學受訓。疤瘌眼本來剛才在窗子外已經聽見他們提到他自己身上,但直到現在還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回答。等金千裏又重新問一遍之後,他的腮上的肌肉忽然微微的痙攣起來,眼睛裏充滿著感激的熱淚,哽咽的喃喃說:“我,我,我願意去。”於是他興奮的眨眨眼皮,胖胖的臉孔上綻開了驚喜交織的天真微笑。
客人在金千裏的病室中吃過晚飯,到城裏去找一個旅館住下。當天晚上,金千裏坐在床上給他們寫了幾封介紹信,並且在信上報告他也決心脫離目前環境,將來到朋友那裏去一道兒生活。幾封信寫畢之後,他躺下去疲倦的呼出來一口長氣,從嘴角湧出來一股輕鬆的笑。但細想著這位癆病青年的堅決意誌,又不免暗暗的慚愧起來,於是他用力的撕著他自己的很久沒有梳洗的頭發。過了一會兒,金千裏忽然發現了一種“愛”的哲理,重新又高興起來。他把這新發現反複的想來想去,非常得意。為恐怕明天忘掉,他就伏在枕頭上把它寫在一個本子上麵。
人往往因為有了“愛”,他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意思,所以“愛”就是生命的內容。
停一停,他把這一句念了兩遍,又繼續寫道:
但“愛”的對象是不同的。有人愛上帝,有人愛錢,有人愛名,有人愛全人類,有人隻愛一個人,又有人愛他的微小的事業。每個人都把他的生命寄托在他的“愛”上,像張慧鳳把一切交給宗教,像楊健把一切交給革命。各人都為完成他自己的“愛”而生活著,戰鬥著,一直到死,到臨死他還要把“愛”的精神留給別人。一切殉教者,一切偉大的烈士,都是為了“愛”而顯出他的偉大來。愛國,愛人民,愛我們的苦難民族,愛抗日救亡的偉大事業,這是當前最崇高的、最神聖的“愛”。一個人如果什麼都不愛,這人的生命是最空虛的,最無聊的,他將感到生活的毫無意義。然而什麼都不愛的人也往往有一種特殊的“愛”,那便是“死”。
他放下筆,休息一下,隨即把上麵所寫的讀了許多遍,每個字都在肚子裏咀嚼得爛熟。當重新後悔著過去那一段浪漫生活時,他喟歎一聲,又想起來一點意見,不過並沒有寫在本子上,隻從喉嚨裏喃喃的說了出來:
“愛的對象可以常常轉變的;我在半月前把一切交給戀愛,現在又要把一切交給革命。”第二天早晨,金千裏打發他的朋友楊健和疤瘌眼向河口出發,把所有為治病借來的幾十塊錢全數交給了楊健。疤瘌眼背著自己的簡單行李,站在金千裏麵前辭行時眼淚幾乎從眼睫毛上落了下來。金千裏眼望著他們出了醫院大門後,感到一陣微微的淒酸滋味,寂寞的向枕上靠下。看護進來時,他把一隻心愛的金戒指從皮包裏取出來,笑著說:
“請你替我把這個東西賣出去,沒有錢用了。”
過了幾天,金千裏接到一封字跡陌生的信。他一看發信的地址就立刻心跳起來。急急的撕開信封,抽出信紙,他先看上邊稱呼,再看下邊署名。跟著一眼數行的看一下全信內容,然後才又一個字一個字的咀嚼著讀了下去,那信上寫道:
我很久就打算給先生寫信,但總是猶豫不決,直到此刻才提起筆來。我們已於上星期由南漳回醫院,一切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近來前線上戰事怎樣?在軍隊中有沒有信教的人?這兩個小問題請費神答複我,並望以後常常的來信指教。
信上稱呼他“千裏先生”,署名是“一個護士”,信後邊附了一行:
回信寄××街門牌十七號李宅轉,勿寄醫院。
小字很工整清秀,顯然一點一劃都用心用意寫的,不肯馬虎。金千裏細細的讀了三遍,把信紙折疊好裝進信封,壓在枕下,忍不住一串快活的微笑從心的深處向外湧流。但沒到兩分鍾,又把信拿出來,從信封上第一個字開頭讀起,連郵戳日期的模糊的小字也仔細讀完,然後又抽出信紙來讀第四遍和第五遍……他真想把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召集來,讓大家都見一見這封信。讓大家都看看他為這封來信而快活得快要發狂。
他忽然低下頭,偷偷的、熱烈的,在寫信人的名字上吻了一下,又把信紙緊緊的按在怦怦跳的心口上,身子無力的躺下去,合上眼皮;很久他沒有把信紙從心口拿開。他幾乎是停止了呼吸一般的靜靜躺著,躺了很久。他曾經下定決心不再戀愛,現在張慧鳳的一封簡短的信竟使他的決心和一切計劃都徹底動搖。理智要他維持著原來計劃,情感卻逼著他立刻給張慧鳳寫封回信。理智同情感鬥爭了好久,最後他得到了一個妥協辦法,就是把走的時間延遲到秋後,現在必須給張慧鳳寫封回信,至於將來如何,聽其自然發展。
從床上下來,坐在靠窗的桌子旁邊,金千裏從皮包裏揀出來還是在上海開戰前珍藏的漂亮信紙。但就在寫信當中,他仍然時時忍不住把原信拿出來看。他在信上首先寫出來他接信後的意外高興,隨後簡略的報告了他所知道的戰事消息,解釋了信宗教和從事救國工作毫不衝突,最後又報告了自己的病狀.並且說再有廣個星期就可以返回襄陽。他把自己的信也細細的讀了兩遍,填補了三個漏字,修改了幾處不夠含蓄的措詞,又加添了兩句富有煽動性的句子在論到救國工作的那一段上。他又仔細的重抄一遍,然後裝進信封,粘上信口,貼好郵票。他在信封左上角加上“快件”兩字,又在這兩個字的旁邊一氣連貫的畫了三個圈。事情辦定後,他發現自己還不適宜坐得太久,脊背似乎有點困疼,於是扶著桌子回到床上,身子往枕頭上靠了下去。